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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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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略为颠簸的马车上,滋味复杂。
呵!我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这雄伟的函谷关了呢?松开身上被舅舅披上的狐裘,额上已有些细汗,燕国可比这秦要冷多了。我身为质子,在这燕国,又待了几载呢?浑浑噩噩,似是记不清了。那些如行尸走肉般的岁月,像是随着身后的大道,从此远去。
若无这场变故,也许,我终会有一天,冻死在燕国脏乱的小巷里罢。
耳边忽地传来箫声,似是喜悦,似是愁苦。这箫声,支起我在燕国活下去的希望。
箫声渐毕,我头也未回,只是轻声问:“娘,我们......真的可以回秦国了吗?......”说着,眼眶也红了。
娘放下箫,爱怜地拍拍我的背,轻声道:
“稷儿,今后,你就是这大秦的王,不可再轻易流泪,可懂?这秦王,可不能有弱点。你哥哥嬴荡便是过于鲁莽,去洛阳举九鼎,却被砸死了。若是他这番未死,怕是,你父亲的功业,都要付之一炬了啊......”
“娘......”我欲言又止,终是没再说些什么。
“ 稷儿,你还年幼,等你大些,便能明白。现在朝局动荡,所以,娘得暂以太后之名摄政,稳固朝局。稷儿要是有什么疑惑的话,就来找娘,好吗?”
“嗯。”我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仔细听娘的话,只是下意识的应了。
......
[二]
四十几年了啊。
我早已从当初的弱冠少年,变成了雄心勃勃的秦王。可是,娘啊,你为何不还政于我?
无数次午夜梦回,父亲惠文王的声音都在耳边徘徊。
“儿啊,你为何如此窝囊?竟受制于一妇人之手——妇人之手......”
“ 不,不!她是我的娘啊,她不是芈八子,她是我的娘......”
“你是我大秦的秦王——秦王——秦王——”又无数次惊醒,“秦王”的声音都仿佛回荡在耳畔,像是带着无限愤恨和无奈。“秦王?”这在外人眼里威风凛凛的名号,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所以,我接见了范睢。
“臣只知太后穰侯,然不知秦王也!”范睢雄厚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我默然不语,忽地想起娘从前的话。
“稷儿,成了秦王,就不能心软,任何制纣你的人,都要除之而后快,懂吗?”
可是,娘,这个人是你啊!娘!我该怎么办?
是,娘,这大秦在你手中逐渐走向巅峰,可是,您却让您的稷儿,沦为笑话。
“国家之前无母子”。范睢话犹响在耳畔,久久挥之不去。
娘!莫逼我!
那一日,我又见到了娘。
岁月也遮挡不住娘年轻时绝美的容颜,可即便如此,也得不到父王的宠爱——他的爱,从来就只在那江山社稷上了!
我忽地有些怨,不知是怨母亲因权力滋养的绝美容颜,还是父亲的无情。
她开口了:
“稷儿,你舅舅......想增加十里封地。这么多年,他也劳苦功高了,我便允了,稷儿,你看如何?”
我垂下眼眸,心里百味杂陈。眼睑遮住饱含复杂之色的眸,却又只能道:
“这是穰侯应得的。”
娘愣了一下,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十里地未免太过于寒酸了,不如将陶邑都赐给舅舅罢。”
娘恢复了常色,修长的手指“嗒,嗒,嗒”地敲击着书案,半人高的折子如山的断在案上,却远不及这声音,更让人心魄。
“稷儿,你现在先去处理政务罢,为娘要歇息了。这陶邑就封给你舅舅罢。”
我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如山的折子,心中不禁冷笑:我的政务都被娘您给代劳了!却也只能离开。
我感到疲惫,什么时候,我和娘之间,只剩下了互相猜疑?
回到寝殿内,望着空空的案桌,不禁晃神。这案几,有四十多年未摆过折子了啊。
此时,一宦官进来通传:
“王上,范睢求见。”
我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传。”
范睢又是一番慷慨陈词。我正欲拜其为客卿,却发现,连此我都要请示太后或稷候。我不禁怒火中烧,让范睢退下,冷着脸,上榻歇息。
“受制于外戚,非我嬴驷之儿......非我嬴驷之儿......”
又是一次,父亲的声音有萦绕不去。我惊了一身虚汗。
隔日,朝会。
我望着身旁的娘,她正认真地听着奏报,那么认真啊!认真地,仿佛她才是秦王一般。
[三]
我曾在这重重宫宇里迷茫过。
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稷儿在这层层宫宇里拉着我的手,冲我笑。
我好开心啊,可什么时候,稷儿挣开了我的手,向前跑去,我喊他,他也不回头,消失在宫海中。
我找啊找,终于在一个幽静的拐角处看见稷儿闪过的衣角,我猛地抓住了,大声喊道:
“稷儿!”
他却回头,冰冷的剑芒刺着我的喉咙。面前的人儿华丽的衣袍微乱,用冰冷的脸对着我,嘴微张:
“娘,莫逼我。”
没有声音,只有口型。
却骤然让我浑身一冷,堕入无边的黑暗。
“稷儿!”
我从梦里惊醒,滞滞地望着案上的折子。
我是否,该还政于稷儿了罢。
可我看着那半人高的折子,却不愿放手。
稷儿,是娘是娘对不起你。
“着太后隐居甘泉宫,穰候魏冉罪大恶极,处以流放。秦王稷四十三年。”
王令缓缓朗来,我有一瞬间的痛苦,更多的是庆幸与欣慰。
我的稷儿,不是池中物呢。这王令,我等了四十多年了。
我缓缓的笑,晕了过去
我临终时,稷儿来看我了。
他已五十有余了,鬓间摭不去的银丝道出了这世事沧桑。
“稷儿,大秦会在你手中雄霸天下的,我也,也算是对得起你的父亲了。但是娘对不起你,是娘对不起你......”我缓缓地抚摸着他鬓间的白发,缓缓地合上了眼,一滴泪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留下,似是道出了我悲哀的一生。
我记得,稷儿的眼里,只有一闪而过的、浅浅的、不易察觉的哀伤,剩下的,只有一眸的平静无波。
平静无波。
所以,我对这人世,再无半点留恋。
原来,人死了,真的——什么都带不走。
稷儿,娘对不起你。
[三]
我临终时,不由地想起了娘。
娘,我在位56年,您把持朝政四十余年。
十几年,当初的情怨已烟消云散,我时常在梦中见您平和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不禁地笑:
“我的儿……”
即使如此,我也从不后悔。
因为我是您的儿,也是大秦的王。
娘,你定能理解我罢。
我看着那旭日东升,我猛地发现:
娘,你和这大秦江山,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
娘,稷儿无憾了。
稷儿来陪您了。
娘,来生,定愿,不入帝王家。
远处,似有箫声在耳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