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留客栈》桃子卿太太

5、久留客栈【5】

　　许姨找到了公子。确切地说，是许姨的师妹。

　　师妹原名黄芩，喜读书，武艺高，性孤僻，她样样都在同门师姐许姨之上，除了相貌——她生来脸上就有一块巨大的胎记，肉瘤一样紧紧贴在上面，凹凸不平，后来她学会易容，更学会了换脸，可心里的胎记一直都在，依旧自卑不已。

　　假许姨黄芩是被请到这里的。公子下的帖，即便路遥，也没有不来的道理。
　　黄芩道了个万福：“玲珑阁无能，竟不知是公子，实在有愧。”
　　公子笑了：“罢了罢了，是我掩藏得太好，怪不得别人。”随后公子眼波一转，又道，“可惜，我虽不在乎，要替我叫不平嚷着要找玲珑阁算账的人不少，真是麻烦。”
　　“许姨”叹气，她赔了五倍的银子给买家，赔给公子的，估计就不是银子那么简单了。
　　“只要能平众人怒气，玲珑阁在所不惜。”
　　“那，你帮我找个人吧。”公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江湖上有个外号‘书痴’的，你可知道他的下落？”

　　“书痴”是个怪人，嗜书如命，据说阅尽天下奇书，不管藏书者把书藏得怎样巧妙，设立机关重重，他都能突破重围找到。
　　书痴爱书却不偷书，看完后依旧放回原处，随后在书页末尾标注“已阅”二字。少林寺藏经阁里，一半书被标上了他独特的印迹。
　　因他行踪不定，又喜悄悄借阅，就算有人看到过他，也只一个全身黑衣蒙面的印象，无人知他真实面目。

　　黄芩轻轻皱起了眉。
　　“找到他之后，又该如何？”
　　“他既阅尽奇书，自然是要问他一本书了。”公子慢悠悠道，“最近乏得很，想找本书解解闷。”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着，似笑非笑。
　　说得轻巧，他所谓的用来解闷的书，说不定就是某本人人争得死去活来的秘籍。黄芩心想。
　　“说来也怪，书痴看过那么多绝学，必定也是个高手，却从不正面出现，扬名夺利，你说这是为什么？”
　　“许姨”被看得不自然，笑应：“读书却不解其意，就算是秘籍拿在手中，也只当是废纸一样，他未必就是真正的高手，怎敢轻易叫嚣？”

　　真正的秘籍并不深奥，甚至简单到被人无视，能看透的人便能将它变成自己的力量，不能看透的，那秘籍也只是一本写了字的簿子而已，甚至，还不如一字不写的簿子。

　　“好书不求甚解，亦是乐趣。”公子道，“他是真正的书痴，爱书，却不不贪求从中夺取什么，所以活得逍遥吧。”
　　“只可惜像我这样非得从书中得到些什么的人太多，他看过的好书也太多，就算藏得再巧妙，也有人千方百计要寻到他的下落。”
　　黄芩问：“那他在哪里？”
　　公子哈哈大笑：“笔墨纸砚我都已经替她备好，你说，她又在哪里？”他盯住黄芩，目光里满是狡猾和得意。

　　黄芩沉默了，这次付出的代价果真不小。
　　“我要你一本书，如此，之前的事就算了结，可否？”公子彬彬有礼地问。

　　黄芩不应答。书不可怕，书带来的力量也不可怕，但什么样的人拥有那种力量，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她嗜书如命，爱书如狂，自小过目不忘，技艺超群，又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是个读书的奇才。她从不在乎江湖谁胜谁负，这次却也小心翼翼起来。

　　“这价码太高。”黄芩压抑着心里的不满。
　　“你就不怕玲珑阁不保？”公子问。
　　“即日踏平也无所谓。”黄芩答。
　　“呵呵，”公子笑了，“确实，玲珑阁本就不是你要的。只是，那琴师小情人，你也舍得？”

　　黄芩登时脸色刷白。或许公子早就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许姨，她早该明白，公子连书痴是谁都知晓，何况看破一个假的玲珑阁阁主呢？
　　玲珑阁如草芥，可松风，在她心里有着特别的位置。
　　“玲珑阁阁主价值不大，然而书痴，却是奇货可居。”公子托腮思考，“我本不在乎有人要取你性命，现在却有些犹豫了呢。”
　　黄芩咬了咬牙：“说吧，你要哪本书？”
　　“不难，《笑林记》而已。”
　　许姨傻了眼。
　　《笑林记》？！
　　民间笑话集《笑林记》？！
　　她真的没有听错？！

　　“需用行云流畅的草书写成，配上有趣的插图和注解，你若能编几则更新鲜有趣的，那就更好了。”公子淡淡笑着，走到案前，手指抚过早就备好的文房四宝，纸为金屑薛涛签，墨为特制暖香墨，笔为上等狼毫笔，砚为百年老端砚。
　　“臭丫头要看，又嫌世面上的不好，只能花些心思了。”声音不高，似喃喃自语。此时的公子才像人间的公子，有几分人情的暖味，不是强大的神，也不是强大的魔。
　　“姬桩这臭丫头，这下应该满意了。”公子拿着《笑林记》随便翻了几页，心想。

　　黄芩不知道臭丫头是谁，但见到公子也有他的软肋，心里也安了一分。
　　有软肋便有弱点。松风是她的弱点，公子可以威胁她，哪日被逼急了，至少她也还有他的弱点可寻。
　　黄芩写完后告辞，心却丝毫没有卸下重担。
　　公子要书痴写《笑林记》那么简单？不过是个礼貌的下马威而已。这次要她默写一本笑话集，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
　　黄芩回到玲珑阁，未进大门便听到隐约传来的琴声，眉头又是一紧。

　　她才不在乎玲珑阁阁主的位置，玲珑阁只当她棋子，她也不会傻到要把一生献给这里，甚至敢凭着心情拒绝不想接的任务。但后来，她想方设法成了许姨那个女人。
　　只因松风。

　　当然不是现在的松风，即便少年继承了他父亲的血和容貌，又被许姨冠上同样的名字。
　　松风是她们两个共同爱上的男子，然而他谁也不爱。男子后来死在仇敌之下，他的家族也随之败落，他的孩子，机缘巧合之下被带到玲珑阁。
　　许姨没有让他练武，教他读书写字画画弹琴，百般宠溺，让人眼红。
　　松风不知“松风”是他父亲的名字，他的父亲扮演着多重身份，自然有多个不同的名字，作为一个孩子，他只知道那个父亲的角色。

　　松风十六岁生日那晚才知许姨为何对他这般好，诧异之时觉得，命是许姨捡回来的，有这么好的日子可过也是许姨给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许姨给他的，又有什么理由说不？
　　黄芩愤怒了，她看出师姐有这方面的意思，却不料她真的会那样做。黄芩也是爱着松风的，却是近乎卑微地爱着，看一眼都要小心翼翼地爱着，她无法忍受师姐用这样的方式得到他，即便现在的松风只是他的替身，也不允许。
　　她后来对师姐挥剑，夺去她的面孔和位置，成为了许姨。
　　但是她没有碰过松风，心里的卑微一直都在，她只有躲在许姨的躯壳里，才能不那么紧张得多看他几眼，听他弹琴，陪他在身边。
　　相比许姨的爱欲和占有，黄芩的则是保护，像爱一个孩子，她和真正的松风的孩子。
　　而且成为许姨之后，少了黄芩胎记的作祟，她觉得日子也轻松起来，甚至有时觉得，她就是许姨，容貌美丽的许姨。
　　人似乎总是觉得别人的角色更好扮演，着不得不说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此刻她心中想的是，若她死了，松风会怎样？而要夺她性命的人，究竟是仇敌中的哪一个？
　　普天之大，然能保护好松风的，她觉得世上只自己一人。所以她不可以死。
　　那么，要投到公子门下吗？黄芩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