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仙》江尽时

6、六

　　牛乳般浓稠的晨雾里，集市的吆喝声透过绵密如针的雨幕传来，嘈杂不清，扑朔迷离。直到一声清脆的惊呼将混沌打散，天地瞬间洗练明晰起来：“抓贼——”
　　商宁实在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被偷钱袋的一天。在她喊出那声的同时，身体已经追随着那个小贼而去了，她到底还是习过武之人，脚力飞快，不一会儿便追上了那个身影。
　　那偷儿见自己已经被堵截至巷尾的一堵高墙之下，无路可走，转过身来，竟不知从哪里抽来一把短剑，挥手便刺。商宁闪身格挡，一袭黛色烟青的长裙在风中飞舞，转身踢腿，身手利索得不像是个闺阁女子。
　　几个回合下来，商宁依旧占据着上风，那小偷的黑色面罩摇摇欲坠，商宁伸手欲要扯下，熟料他竟从腰间掏出了另一把匕首，速度极快地刺向她的眉心。
　　商宁没有反应过来，这一瞬间的愣神使她几乎都能感觉到匕首散发的丝丝寒意，她闭上眼，只听得“噗”的一声，是匕首刺入皮肤的声响，她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疼痛感，心底不觉讶异开来。她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人推的一个趔趄，等再睁开眼时人已身在几步开外。
　　“你……”商宁稳住身形，回过神来，那小贼已经跃上墙头，瞬间不见了，空荡荡的巷子里只留下了她和一名捂着左手臂的玄衣男子。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商宁看着殷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不断流下，在青石铺就的石板街上滴溅出一朵花似的触目惊心，暗道“不好！”随即极其果决地撕掉自己的一圈裙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为他包扎。
　　他以为她会生涩到打不好一个结，未曾料到商宁的手法温柔而熟练，也是，毕竟也曾在军中待过那么长时间，这样的简单包扎又有何难。商宁的睫毛有如蝶翼轻颤，温热的呼吸隔着轻薄的衣衫布料传至他的肌肤，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没事吧？”商宁蓦然间听到他这样的问话，有点想笑。
　　“倒是我应该问你才对吧，多谢出手相救，小女商宁感激不尽。”商宁微微一福，又觉得这样的小女儿作态极不自然，索性直起了身板。
　　他看着她陌生的容颜，却清晰地想起数百年前二月的光景，漫天的雪花已然稀疏了许多，脚下的积雪也有两三指，落脚处，雪被上吱吱声不断，不远处，桃林的枝头竟带着粉色，在溪畔的雾气中袅娜。
　　逆溪而上，忽见一人在溪石上持剑于手，秀发如漫天飞舞，轻盈舞剑的身姿好似山间之精怪。他为这突入眼帘的美景所惊艳，少顷，那身姿终于停下了动作，轻柔地将发埋在耳后，头也转了过来，精心梳理的发梢上缩着一缕俏雪，仿若执笔画过的页眉水墨般淡雅。
　　“公子是何人，缘何在此？”嗓音清冷好似高傲的鸣鹂。
　　“湖州，奚离。”
　　跨过茫茫岁月，此般回应终是相合，他们终于再相逢，哪怕她已忘记。

　　白灼寒卷着面前数十幅摊开的画卷，斜眼看向一只脚刚踏进“心渊”的奚离：“你不好好在画里待着，怎么又过来了？”
　　“太无聊了，我待不住。”奚离衣袖一挥，木制的大门“啪”的一声便关上了。
　　白灼寒心疼地喊道：“你给我轻点，那可是我悄悄地伐了株苍芜的金丝檀木才做的，你要知道在他眼皮底下把那根木头弄至临安有多难吗？”
　　“哧——”奚离轻笑：“自己本事不够还怪人家太厉害了？”
　　白灼寒被人戳到了痛处，急得跳脚，他伸出手指指着奚离的鼻尖：“你……你莫要太得瑟。”
　　话音刚落，白灼寒突然正经地凝视着奚离尚还戏谑的眼睛，又接道：“奚离，你不要再入梦了。”
　　奚离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片刻后他解释道：“我……”
　　白灼寒摇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瞒不过我的，”他的神情格外认真，奚离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时候了：“你应该也知道入梦之术对你的魂魄损耗有多大，我当年把你从一缕神识养至现在，不是来看你自己作践自己的。”
　　“我……”奚离苦笑，但他别无他法：“谢谢你，灼寒。”
　　他感激白灼寒为他所做的一切，可他找不出别的办法来成全自己，他百年来的孤寂与坚持，都是在为了今朝。
　　昨日清晨商宁在听到他的回答后有一瞬间的震惊，眸光里的波澜被他尽收眼底，他勾起嘴角，狭长的眼也微弯。
　　“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今日午后的阳光甚好，透过窗牖暖暖的洒在他身上，明明是盛夏时节，白灼寒轻声出口的字句却让他觉得遍体生寒：“奚离，你没有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