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出局的林利》燕雀之志

1、宁清明的前半生

　　宁清明这一生，成也季临，败也季临，临死了，心心念念的还是季临。他期待着季临会像偶像剧里一样，在他殒命的最后一刻冲进来将他拥入怀中，告诉他，他终于发现，自己真心爱着的一直都是宁清明……
　　宁清明比谁都明白，他的自作多情，是多么可笑。
　　幻象出现的时候，宁清明已然陷入混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林利，林利朝他笑，他却落了泪。他说他是真的生无可恋了。怕自己死不透，除了在左手腕上深划两刀之外，还打开了煤气灶。为了不在死后大小便失禁，他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他唯一能让季临看得上的，就只有这幅皮囊了，但愿在将它付之一炬前，季临能来看一眼。
　　宁清明自杀的时候只有27岁，已经是华国炙手可热的影帝，媒体夸他是勤奋耕耘的天才，他却觉得，相对于10年前小县城里那个卑微怯懦的废柴，自己并没多大改变。
　　宁清明出生在一个普通工薪阶层家庭，父母都是当地中学的高中老师，他有一个姐姐，名叫宁清晨。在宁清明的记忆里，一母同胞的姐姐跟那些同学和老师一样，对他始终怀揣着满满的厌恶。姐弟俩有着天壤之别，姐姐打小学习好，性格开朗，是学校里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而宁清明，不仅性格木讷，头脑也不开窍，永远都在倒数几名徘徊。父母怒其不争，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渐渐，对他失了耐心。
　　五年级，宁清明换了新班主任，看着眼前清秀可人的小男孩，新班主任动了恻隐之心，每天放学后免费为他开起了小灶。也许在读书这件事上，宁清明真的没什么天赋，数次考试成绩证明，开小灶对他丝毫没起作用。在那个“老师不体罚你，就是放弃你”的年代，新班主任盛怒之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体罚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宁清明的老师们似乎都特别偏爱在他白皙的小脸上留下自己狰狞的掌印。
　　每个小小少年都有自己的烦恼，或是关于成绩，或是关于初恋，有些可以跟家长聊聊，有些则只能与朋友分享。宁清明有烦恼，却没人能够倾诉，沉默寡言的他喜欢每晚睡觉之前在脑中幻想自己变成古代的英武将军，上战场以一敌百，战功无数，受皇帝封赏，得群臣敬仰，自己暗恋的学习委员，为他穿上大红色的喜袍，理云鬓，正梳妆……
　　学生时期的往事一幕幕略过，画面定格在那封被挂在黑板上的情书，那是宁清明写给学习委员的，却被意中人当作笑柄公之于众，此起彼伏的嘲讽声犹如浇在龟裂灵魂上的一碗辣椒水，再看一次，依旧让人痛不欲生，幻象中的林利轻轻揽他入怀，喃喃道：“你要真像大家说的那样，是个迟钝的傻孩子，也许还能够快乐一点。”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中考刚一结束，宁清明离家出走了，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唯唯诺诺的人，竟然还敢离家出走。宁清明的父母很着急，可没到失踪时限，公安局不给立案，等公安局可以立案了，宁清明的电话也来了，他说他在开阳市，宁父沉默很久，“嗯”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要是没有林利接应，宁清明就算再冲动也不敢就这样一走了之。孤儿林利是宁清明的初中同学，同是学渣的两个人都被发配到班里最后一排，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别的学渣嫌弃宁清明懦弱，林利则不会，他不仅不嫌弃，还处处维护他，一来二去，俩人成了朋友。宁父宁母经常看见自己儿子跟一个坏出名的学生一起玩，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对宁清明说：“你已经够笨了，再染上混混习气，那就真的完了。”于是，宁清明不得不“主动”放弃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林利初二辍学，看着那空下来的座位，宁清明险些哭出声来。此刻他有多伤心，再见林利时就有多惊喜。时隔一年，林利又出现在了学校门口，给了他自己在开阳的地址，俩人开始偷偷通信。
　　宁清明的路费是林利给的。到了开阳之后，吃的、住的也都是林利的。一个月后，林利帮他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娱乐会所做服务生。瘦瘦的宁清明看起来肯定不到18岁，若非长得赏心悦目，经理断断不会留下。在经理的要求下，宁清明办了张□□，就这样上岗了。
　　刚来开阳的一年，是宁清明最轻松的一年，摆脱了那个压抑他十多年的地方，来到新环境，认识新朋友，他们夸他长得好，夸他能吃苦，再没人会说：“白瞎了你父母的粮食，养大这么一个废物”，因为，他现在用自己挣的钱养活自己。
　　幸也不幸，在尚未尝到闯社会的艰辛之前，宁清明先一步认识了季临。
　　季临大宁清明8岁。彼时，国外学业有成的季临刚刚回国两三年，撇下庞大的家族生意，与同学一起投身到了娱乐产业，且小有成就。宁清明初见季临那晚，季临的一个合作伙伴喝多了，强迫宁清明跟他去酒店，宁清明吓得直哭。季临就像一个闪着金光的神，从天而降，将他解救，慵懒又不失霸气地对那个醉鬼说：“我说不能碰就不能碰。”
　　那一刻，宁清明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那天之后，季临棱角分明的俊脸和高大挺拔的身姿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宁清明的脑海里。于是，季临再一次出现在会所的时候，宁清明拿出当初给学习委员送情书的勇气，跟领班主动申请调班去照顾季临那个包厢。季临虽然没认出他，但却注意到了他时不时投来的热切目光。于是，他微笑着问宁清明：“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季临每月都要来这家会所两三次，每次来都会叫宁清明去跟他聊天。季临懂的特别多，不论什么话题，他都能侃侃而谈，他语速不快，很从容，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修养极好，始终面露微笑，彬彬有礼，宁清明彻底沦陷了。涉世未深的小男孩并不知道自己能从季临那里捞到什么好处，他只是单纯的喜欢他，喜欢到随时准备倒贴。
　　跟季临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将近一年，一天，季临突然问他有什么梦想，他想了想，说：“我想当演员。”本以为季临就是随口一问，自己也就随口一答，不曾想没过几天，大名鼎鼎的美和娱乐便对宁清明抛出橄榄枝，次日，他便被季临接进市郊的别墅，开启了同居生活。
　　宁清明想，上天当真待我不薄。
　　他非常非常努力，想做一个合格的男朋友，煮汤烧菜、嘘寒问暖，十足的二十四孝，经纪人陈航实在看不惯他一收工就火急火燎往回家跑，吓唬他说：“你整天围着炉台转，小心成黄脸婆。”宁清明心里咯噔一下，马不停蹄请了健身教练、美容师、造型师，每次见季临之前都要捯饬几个小时，就像个接圣驾的妃嫔。季临很满意宁清明的清纯和乖巧，也会回报以最温柔的呵护，起初他一周能有三四天都是在宁清明这里过夜，他夸赞他煲的汤好喝，表扬他坚持健身有了腹肌，给他买各式各样的礼物，带他去世界各地旅行，在北欧的雪山顶上与他接吻，在极圈的温泉池中与他缠绵……很长一段时间内，俩人真的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林利很怕宁清明受骗。一个初中毕业生，从小县城来到大都市，懂得太少，诱惑却太多。可是，自从宁清明有了男朋友，钱随便花，剧本随便挑，身上那股子欢快劲儿，还真不像是强颜欢笑，渐渐林利也放松了警惕。
　　林利白天当服务员，晚上当保安，疲于奔命的状态下，俩人鲜少有坐下来聊聊天的机会，后来宁清明搬走，有了事业和男友，疏远更是顺理成章，以至于后来，宁清明都不知道林利怎么就去当了兵，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彻底没了消息。
　　有了爱情的滋润，本就惊为天人的宁清明出落得愈发明艳，季临自然觉得有面儿，大大小小的宴会，十次有八次都会带他去。在经纪公司优质资源的狂轰滥炸下，宁清明火速蹿红，一次，一个富二代拍马屁道：“我们还追小明星呢，人家临少已经开始捧角儿了，生意做得比我们好不说，连玩都比我们会玩。”季临打趣地回道：“向少那个还叫小明星？那可是得过春华奖的影帝啊，羡煞季某。”
　　在宁清明心里，做季临男朋友比做明星重要的多，季临的一句话能让他琢磨好几天，以前似乎也听人说过，有成就的人更有魅力，既然季临羡慕人家的男朋友是影帝，那他也要拿个影帝，好让季临为他骄傲，打定主意后，宁清明开始认真对待工作，突然间的转性儿让经纪人陈航既莫名其妙又老怀安慰，阅人无数的他始终觉得宁清明在表演上的天赋不该被浪费。
　　行与不行取决于爱与不爱，真正用心对待演员这份工作后，宁清明发现，自己还是蛮喜欢的，越爱越钻，越钻越精，越精越爱，于是，在宁清明跟季临在一起后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宁清明22岁这一年，他成为了国内重量级奖项春华奖最年轻的影帝。当他兴高采烈地把奖杯捧到季临面前时，季临并没有他预想的那样开心，他还是笑得那么温文尔雅，他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柔道：“这样的奖项你若喜欢，我帮你多要几个，前提是，你得分清主次。”
　　宁清明不聪明，却并不迟钝，甚至可以说是敏感。
　　上学的时候，不是不知道大家对他的鄙视和讥讽，他只能装作木讷，要不然呢？如今，他也不是不清楚季临有很多住所，不是不明白谈恋爱和包养的区别……他只是自欺欺人地不许自己去思考。
　　起初钻研表演是想让季临为自己骄傲，之后演戏便成了暂时麻痹情伤的灵药，他彻夜研习剧本，台词倒背如流，动作戏不找替身，工作上的压力和身体上的疼痛能够让他暂时忘了季临不是男朋友，而是……金主，一想到这，宁清明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般疼痛。因为害怕自己会控制不好情绪，所以，近一年里，宁清明都会以拍戏为由减少跟季临见面，结果，终于惹来了金主的敲打。
　　22岁，是个该懂事的年龄了。
　　季临的助理吴越曾提醒宁清明，他说：“若想一直留在临少身边，就要收敛好你的爱意。”就这样，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开。接下来，宁清明完美塑造了一个本来不爱却要装作很爱、本来有所图却要装出无所图的被包养者的角色，影帝就是影帝，季临没看出破绽，在他以为的等价交换范围内，对宁清明仍旧宠爱有加。
　　季临说话算数，什么春华奖、秋实杯，只要是国内叫得响的奖项，都让宁清明得了个遍，大大小小的奖杯无数，却无一使他开怀。
　　再后来，季临订婚了。宁清明是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的，季临安慰他：“宝贝别怕，不会对你有丝毫影响。”宁清明乖巧地点点头，扯出一个并不那么美好的笑。宁清明在季临眼里就像一只小猫儿，软萌且脆弱，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季临脑补娱乐圈那些捧高踩低的戏子们肯定是用自己订婚的消息奚落宁清明了，于是，专门遣吴越带着下午茶去剧组探班，意思不言而喻。吴越并没有见到宁清明，导演说他身体不舒服请了半天假。宁清明向来轻伤不下火线，季临只当他是真的病重，早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去别墅看宁清明，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季临本该回家陪伴父母的日子。
　　季临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宁清明带着耳机，懒散地窝在沙发里，一双笔直的大长腿搭在茶几上，左手抱着一大桶爆米花，右手大把大把抓进嘴里，根本没有一点病模样。夕阳洒在宁清明身上，镀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季临见状不由感慨，小家伙18岁就跟了自己，数年间，个子猛蹿，身量见长，怎就还是这样孩子气，居然还犯懒装病，他走上前去，笑着将人搂进怀里，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宁清明竟已泪流满面，嘴里塞满了爆米花，看起来像个滑稽的仓鼠，他下意识转头看向电视，大话西游里周星驰和朱茵城墙对望的画面静止在屏幕上。
　　季临很烦躁，万花丛中流连多年，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吩咐吴越给宁清明安顿一下，被包养的小情人动了真心，那就不能再留了，否则自己麻烦不说，也害了人家。想来，一向乐呵呵的小美人儿能哭得那般绝望，一定是压抑了太久，明知爱而不得却还要苦苦伪装，换做是谁都不会轻松。那天，季临和吴越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很久，他才恍然大悟，宁清明对自己竟是一见钟情。初见时，宁清明误会他英雄救美，但事实是，季临对那个醉酒合伙人在生意上的某些做早就法心存不满，故意找机会敲打，若非如此，季临是绝不会出手管别人的闲事；后来，宁清明说想当明星，季临想当然地认为宁清明早就对自己的身份有所了解，所以才会主动接近，殊不知，十七八岁的宁清明对梦想神马的还相当懵懂，要不是会所的服务生朋友们总将明星梦挂在嘴上，那天，宁清明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季临。
　　季临从没有在宁清明身上费过这么多脑神。不夸张地说，几乎每天都会有看似清纯懵懂的美少年打着真爱的旗号往他身上贴，他以为宁清明也不外乎如此，哪知人家从一开始就捧着一颗真心而来，怪不得，一直觉得宁清明比别的情人要贴心许多，否则也不会成为自己包养时间最长的一个。真爱难得，在决定放手时，季临也小遗憾了一把，可是，唯唯诺诺的宁清明做个宠物可以，想要当自己的伴侣，却还远远不够。如今，季临能为他做的，也只有安排一个锦绣前程，把人从自己身边安安稳稳送走。
　　不过，这事似乎急不来。季临有意识地一点一点疏远宁清明，同时砸给他更多的优质资源。宁清明好想告诉季临，他不要什么资源，他只想呆在他身边，可到底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他了解季临，此刻若是纠缠，那便真的一点念想都留不住了。
　　不能哭不能闹的宁清明将自己全部心力都投入在电影里，演技登峰造极，事业顺风顺水。表演艺术界的泰斗张述老师对他的点评最为贴切：天赋一般，却足够执着。
　　在季临渐渐疏远宁清明的这段时间里，宁清明依然住在季临的那栋别墅里，思念着那个偶尔发来问候却从不主动露面的爱人，对于季临的这种做法，宁清明是感激的，浸淫娱乐圈这么多年，或见过或听过的所谓交易也不计其数，他知道，季临这样懂得体谅的金主，实属难得。
　　奢华的订婚宴之后，季临带着准新娘环游世界，一走竟然就是一年多。就在宁清明努力强迫自己适应生活里没有季临存在的时候，又一个重磅消息传来：季临回国，公开与未婚妻解除婚约。第二天，吴越带着数份合同和一张银行卡出现在宁清明面前，他说，季临想要尽快处理掉自己曾经的那些感情账，别墅、车子全部无偿赠与宁清明，若他还想在美和呆，那么一哥待遇不变，若他想自己单干，季临也为他准备了一笔启动资金，说着将一张黑色的卡推到宁清明面前。
　　“为什么……这么突然，他不是说要给我时间的吗？”宁清明问。
　　“临少遇上了想共度一生的人。”吴越道：“这世界上谁离了谁都能活，你别犯傻。”
　　宁清明不签字也不说话，吴越只好留下空白文件离开。
　　宁清明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晚上，他套上戏服，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咿咿呀呀唱起了“霸王别姬”。
　　宁清明在新戏《乱世》里演一个小名阿孟的戏子，阿孟和男主角沈博远便是因这段霸王别姬定情。
　　故事发生在北伐战争时期，当地权贵沈家为老太太过寿，阿孟跟戏班子一同住进沈家大院，机缘巧合下结识沈家大少爷沈博远。那段时日，沈博远正为家里不同意他参军而抑郁，清丽可人的阿孟给了他莫大的慰藉，沈博远最喜欢阿孟扮女装，阿孟便天天上妆，为他唱霸王别姬，在一次情动之下，两人发生了关系，沈家家长大怒，一边答应沈博远参军，一边连夜驱走戏班子，富家少爷多风流，被参军的欢喜冲昏了头脑的沈博远很快忘了阿孟，而阿孟却为了能与爱人重逢，偷跑出戏园，化名孟思远也参了军。十五年间，阿孟凭着不怕死的精神立下累累战功，官拜团长，并在一次会战中与衔至中校的沈博远重逢，尚不及欣喜，他便发现，沈博远早已忘了那个痴情的别姬，身边还多了一位长相甜美、思想进步的未婚妻，也就是女主，沈博远受她影响，对□□产生了同情和信任，在一系列变故后，毅然决然投入红色救国事业。重逢的喜悦变成了蚀骨的怨恨，为讨情债，阿孟针对沈博远的部队耍了不少阴狠手段，可是，战场上，当子弹来袭时，阿孟还是选择挡在沈博远身前，最终殒命。电影的最后，沈博远在阿孟的墓前放下一束野花，他喃喃自语道：“孟团座，你很像我心中的一位故人。”
　　导演说，阿孟这个人物要体现的东西很多，除了为爱痴狂的真性情，还有征战十五载不断升华的家国情怀，以及黑化后，牵连出对于GMD内部腐败的讽刺。宁清明没读过什么书，一时间他很难理解一个旧时代的悲剧人物在一段唯美的爱情故事里还能体现出这么多高大上的情怀，为了理解人物，他特意请了二战史学家和戏曲大师不分昼夜地探讨、学习，一番折腾下来，如愿以偿地走进了阿孟的世界，他觉得，自己跟阿孟很像，为爱而生，也因爱而死，宁清明就是阿孟，阿孟就是宁清明，他出不去了……
　　宁清明从黑夜唱到清晨，又从清晨舞到黑夜……不吃不喝三天后，他已气若游丝，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疲惫的宁清明拖着柔美的水袖，将门窗紧闭，打开燃气，躺进浴缸，用力在左手腕上划下两刀之后，合上了曾因季临而灿若星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