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刀豆

177、番外一

　　阿图这一仗，大获全胜。
　　他带的两万柔然精兵，可以说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贺兰氏经过一连串的内讧和打击，已经是众叛亲离，贺兰麟亦兵败如山倒。阿图趁势出击，几乎没有怎么损兵折将。

　　但他也并没有在中原太久。
　　因为柔然突然收到信报，北方的突厥部落意图南下进犯。阿图唯恐自己后方有危，因此战事刚一结束，就匆匆撤军回了柔然。这使得他意图占领晋阳，并瓜分原贺兰氏所属地盘的计划落了空。最终，这块肥肉，落到了冀州韩氏，还有贺拔岳手中。

　　但他的成果也不小。
　　原贺兰氏所攒的金银财富，洗劫一空，收获了大批战马、降卒，还有牛羊，算是发了一笔大财。

　　贺兰氏之后的那几年，时局风云变幻。众人纷纷捡拾贺兰氏这棵大树上摇落的果子，诸侯混战，烽火依然不休。世事就是这样无常，当初贺兰逢春自晋阳发家，喋血河阴，扬威洛阳，名震天下，何等风光。最得意的时候，贺兰氏势力占据了整个魏帝国的半壁江山，然而短短数年间，就销声匿迹，再也无人提起。倒是他原来手下的一些部将，风生水起，名声日盛。阿图撤军后，中原出现了好几个小朝廷，分别以长安、洛阳、晋阳为中心，各自割据。然而，无一人敢称皇帝，依然尊奉云氏宗族的人为皇帝，沿用魏的国号，并且各自以正统自居。于是，在洛阳之变后的十余年间，依旧出了好几位云氏皇帝。

　　这在某种程度上，不能不说是云郁的功劳。当初若不是他寸步不让地与贺兰逢春向争，并毅然诛杀贺兰逢春，挽回了作为帝室的尊严，打击了贺兰氏之余，更使得野心之人，有贺兰氏覆辙在前，不敢轻易萌生篡位之心，时局不定会如何。韩赢、贺拔岳等人打着为天子复仇的名义讨伐贺兰氏，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天子合法性的维护。尽管很多人，本质上并非真正忠于云氏，而仅仅只是为了拉虎皮扯大旗。但足以证明，云氏这面大旗，依然有存在的价值。
　　既然还有价值，那它就一时倒不了。

　　总之，一团乱麻。几年间，天下乱纷纷，连个统一的年号都没有。日子过到了哪一天都说不清。

　　而这一切，都跟云郁再没有关联。
　　栎阳之战后，他便再没有在中原露过面。

　　有一段时间，天下盛传，天子还活着的消息。但传来传去，并没有下文。随着贺兰氏的销声匿迹，那个传言也没人再提起。

　　贺兰菩提自栎阳逃走后，不知所踪。
　　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没人见过他的尸首。

　　贺兰韬光，还有贺兰麟，先后兵败被杀。
　　他们都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这世上本无什么绝对的忠诚，不过是见风使舵，依附强者。更何况贺兰韬光，还有那贺兰麟，本就不是什么仁义之辈，不过是穷凶极恶、心胸狭窄的无耻之徒。手中掌权之时，自然人人怕他，可一但靠山不稳，背叛也来的格外快。贺兰韬光此人，不善领兵。贺兰逢春死后，他带着手下几千人马，主要是依附贺兰麟。但他自己不会打仗，临阵胆怯，动不动就吃败仗，偏又性子多疑，专横独断，不听属下的劝谏，手下将领多对其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阿图联合韩氏攻晋阳，贺兰韬光手下的将领见贺兰氏大势已去，便密谋造反，深夜趁其入睡，潜入其营帐，将其一阵乱刀杀死，并割下其头颅，往长安投奔贺拔岳去了。其余人众皆四散。

　　贺兰麟兵败后，亦遁走。几个月后，被韩烈五千余人围在蓟县，走投无路，上吊自尽。贺兰麟死的倒是有几分英雄样子，他是战至最后，粮草断绝，人死光了，只剩百余人他身边的将士，都是忠于他的，拼尽全力要突围。
　　贺兰麟知道，一切都已结束了。
　　即便他这次能逃出生天，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他让属下将士，绑了他去向韩烈请降：“我死了，你们换个新主子，依然可以荣华富贵。把我的人头送给你们，也算是袍泽一场，尽了兄弟之谊。”属下皆哭泣流涕，无人肯绑缚他。贺兰麟说：“看来你们是非要我死不可啊。”遂自尽。

　　韩烈收揽了他的余部，并将他厚葬。
　　既是为了旧日情谊，也是为了做给别人看。韩烈据了晋阳，做了并州刺史，名义上，听洛阳朝廷号令，实际上，有点类似当年的贺兰逢春。不过他跟贺兰逢春不一样，韩烈更加低调谨慎，可能是有前车之鉴，他对天子是竭尽全力地示好效忠，颇讨天子欢心。韩赢则成了辅国之臣。
　　看似尘埃落定，其实洛阳，并未平静。
　　年幼的新君，危机感很强。在他之前，云氏已经有三个皇帝，死于非命了。
　　他对冀州韩氏，心存忌惮。

　　韩氏兄弟，并无王佐之才。韩赢还有其兄弟，韩耒等人，本是冀州豪强，慷慨义气之人，论英勇豪迈，一身是胆，自然是无人能及。论心机深沉，智谋韬略，乃至守愚藏拙，垂钓庙堂的本事，却远远不如。能走到而今的地步，更多的是时运机遇。至于扶立天子，执掌权柄，远超出他的能力，韩赢一心思退，无奈却已身在其中。韩烈这人，倒是野心勃勃。他靠着跟韩赢结盟，洗清了乱臣贼子的名声，反倒扮起了忠君之臣，并且暗暗图谋着，想取韩氏而代之。

　　云郁彼时，已经不在中原。
　　对于云郁来说，中原，虽然尚有故人在，但已然不是他的容身之处了。晋阳一役后，他随阿图一道，回了柔然，仍旧用李绪的名字。

　　秋天的时候，阿福生下了一个男孩。
　　这个孩子的到来，殊为不易。
　　云郁给他取了个名字，就叫阿殊。
　　他见到阿殊，那模样，就跟是第一次当爹似的，新奇的不得了。
　　小孩子，手和脚都是嫩嫩的，小小的，连指甲都是软的，还没长出来，皮肤好像摸一下就会搓破。他抱着这小婴儿，不住地瞧。
　　夜里，一家四口睡在一起，他觉得心里无比放松。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痛苦不堪的日子，仿佛已经很遥远了。

　　云郁决定让悦儿仍用从前的名字，姓韩，叫韩悦。
　　云这个姓，是不能再提起的。不能姓云。姓李吧，又没必要，索性让他姓韩好了，就当是跟娘姓。阿殊姓李，就当是纪念他的祖母。云郁自小父亲早亡，家境贫寒，没有体会过什么父母之爱，而今自己做父亲，温柔比严厉更多。他对悦儿和阿殊没什么要求，只盼他们健康平安长大。

　　悦儿和阿殊，像草原上一年一茬的野花一样，成长起来。

　　阿图对云郁，心思比较复杂。
　　毕竟他的身份，曾经是魏国皇帝。
　　阿图起初是觉得留着他，有什么用处。半是为客，半是人质。作为柔然可汗，身边要留个人，自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阿图心中明白，要利用一个人，就要先拉拢他，让他跟自己一条心。阿图因此待他甚厚，不但帮他隐瞒身份，和他结拜，给他以及他妻儿安排了最好的住处，让他在柔然安定下来，还将他介绍给自己的亲信。

　　阿图挺喜欢这人。
　　可能因为阿图自小，就仰慕汉人文化。阿图很喜欢他的容貌气度，浑身自带着一股深厚圆融的韵味。像尖石磨平了棱角，表面看起来，是光滑柔润的，不带任何攻击性，言行举止恰当妥帖，谈吐雅致，动作含蓄，他的每一个字眼，每一个表情都经过修饰，趋近完美。
　　但是并不刻意。
　　那是与生俱来，是长年累月的修养，是环境的熏陶。塞北的风沙，养不出来这样的人，金戈铁马，也养不出来这样的人，只有洛阳，只有洛阳的水和土，只有洛阳千年的文物，还有繁华锦绣堆能养出这样的人。

　　阿图有时很羡慕他。
　　阿图觉得他俊美，文雅，而且聪慧过人。阿图喜欢聪明人，云郁是个才华横溢的人，不愧是中原名门，皇室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博学多识，见解通透，阿图跟他在一块常能长不少见识，能知道很多从前闻所未闻的事。云郁这人，表面上圆融温和，骨子里却是刚硬的，磨平了棱角的石头，依然是石头。他骨子里还流着他祖先遗传的，鲜卑儿郎，刚强不屈的血液。永不低头，也不会被任何人打倒。

　　阿图留他做人质，然而也没派上什么用场。中原的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云郁这个人，早就已经被遗忘进了灰烬。连阿图有时候，都快想不起了。
　　时间久了，阿图倒是真把他当成了朋友。

　　阿图喜欢跟他谈论文艺，天下时事，军国事务，也喜欢跟他一道骑马打猎，带着他阏氏和下属。阿图看出他是当真没有任何野心和图谋了，指望他跟自己一起干什么大业，怕是不可能的。阿图也有两个儿子，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阿图让他们认云郁做师傅，学习汉人诗书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