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商》桃枝竹

127、不记得

　　作为清流名士，沈维雍在哪里登过什么山，前月写过什么诗，洛京很快会有传闻。沈晗听着这些事，不由得去想，他哪里都去，只是不回洛京；他什么都写，细琐如节令小食，喜庆如外孙百日，但他不写唐敏君，也从不写及沈晗。

　　渐渐地，沈晗也就不作指望了。他凭自己的聪慧展露头角，十四岁入宫伴读，博得太子与皇后喜爱，也用才干为自己在唐府赢得尊重。他想他总有一天会离开唐府，会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不管是唐府还是沈维雍，那些在他弱小时曾经寄予过期望的人，都会被他抛诸脑后，不再需要了。

　　况且，很长一段时间内，即便所有人都不在乎他，他也还是有梁桓作陪，那个出自宫女而生母早亡，被他从马蹄下抢出来的人……沈晗不知如何定义梁桓，这人曾经寄托了他太多期许，说过太多永远作陪甚至逃亡他乡的蠢话，但最后彼此远离。

　　因唐妃多年无子，第三次诞下公主后，梁桓被她记到名下，成为沈晗名义上的表哥，也开始渐渐在陛下跟前赢得赞誉。

　　而后，沈晗的境遇变得微妙起来。他是太子伴读，但同他最要好的皇子是梁桓。

　　至于那个曾经以为逃亡他乡便是救赎的梁桓，那个后来的卫王，有了强势的背景后，便也想要执掌权柄了。

　　沈晗将自己短短一生中可笑的故事，又添上这么一个。某日，他与私自出宫的太子在洛京游赏罢，到王府寻梁桓，带了一盒梁桓曾经喜欢的点心。

　　梁桓幼时孤苦，能够享用的点心一度只是沈晗捎带。后来宫里同他卫王府内，自然有许多精美可口的食物，再想到自己曾经钟意那样粗糙的平民用物，每每便有些恼羞成怒。沈晗却总要拿点心去提醒他，教他不痛快。

　　这种点心梁桓已经很久不曾用过，那日却因两人聊起旧事，梁桓动容，伸手拈了一块。

　　用过点心不久，两人皆腹如刀绞，跌倒在地。太医诊后，说是点心掺毒，因两人用得不多，这才存命。

　　此时太子与卫王的矛盾已然明朗，沈晗多次被逼问毒从何来，暗指太子手笔。可沈晗什么也不肯说。

　　梁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用过那种点心，这日忽然用上一块，沈晗便不能不作多想。他还想知道，如果他什么也不说，梁桓会用苦刑逼迫，还是顾念旧情？

　　后来一天天熬下来，漫长苦刑，直到沈维雍入洛京。

　　沈维雍比他设想中的模样更为苍老，银白头发，仿若仙风道骨。

　　彼时沈晗在心里怨他，恨他，又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计较这么多年沈维雍缘何未曾出现，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表现。

　　况且，沈维雍最后还是出现了，能够将涉嫌死罪的他脱罪接走，其中艰难，沈晗可以大致料想。

　　到楠城之后，哑姐已然低嫁，二姐招赘，家里不很热闹，却胜在彼此亲近。只是这么些年的经历，沈晗总会多想一些，譬如招赘一事，总是家中没有男丁了，才有这下策。

　　又想，无怪乎前头那么些年，沈维雍没有领回他的意思。

　　沈晗将自己是断袖一事抖露，沈维雍怔了半天，叹叹气，也就罢了。

　　他私自参加秋试，沈维雍还是发怔，叹气，作罢。

　　即便他不肯跪拜沈家祠堂列位先祖，沈维雍也并未指责，皆由他去。

　　沈晗便最终以州试魁首之名，返回洛京春试，又得陛下钦点探花。

　　而后，他请命往西南，少年时逃亡他乡抛诸脑后的念想，总算成真。不过在玉城盘桓两三月，除了自怜自哀，其他一无所成。

　　这时候沈维雍却游迹到西南来了，沈晗强迫自己将他抛诸脑后，却在沈维雍往他这府上信步漫游时，忽然开口，可以单独收拾一个院落。

　　沈维雍这回又是一怔，不过未曾叹气，很快将客栈的行李带来归置。沈晗无端端地也有了些高兴的意思，住在一个屋檐下，按月给老父亲发发月例，像是正常人家的日子。

　　他想要的其实不多，最大的野心，是和几个外甥平分父亲作陪，一半在楠城，一半在玉城。但去年他为梁桓的亲事回过洛京之后，沈维雍便没了音信。沈晗自觉只是回去看一眼亲事，冲着梁桓说了些不敬的话，将自己光鲜亮丽地往唐府晃了一圈，沈维雍有什么可生气呢？

　　再者，他就算生气，也得问问自己缘由罢？这样不闻不问一走了之且音讯全无，同他当年将自己送到唐府有什么区别？

　　沈晗为此生气，等到腊月时终于也没有收到楠城的信件，好像楠城的沈府从未想起他来，愈发生气之余，便想要去楠城做点什么。

　　或许去将祠堂砸了，或许将沈维雍这么些年的冷淡痛骂一场，又或许什么也不做，只是看一眼沈维雍好不好。因为隐隐觉得，即使在他年年从不回应，快要遗忘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还是会用他固执的方式，让自己知道他还在关注。而今彻底断却音信，是反常的。

　　但如果回到楠城，发现沈维雍只是因为对他失望，不愿意再认他这个儿子，所以不再往来。沈晗无法面对这个结果，于是又不愿意回去了。

　　此时夜色更深，夜风也更冷。沈晗独自想了很久，得出一个每每都会得出的结论：他大概天生的命途便有五分不济，后来又将性子磨出五分讨厌，整个人便有十分不讨人喜欢。

　　他将自己环得更紧，靠墙坐在小巷的黑暗中。先前，他其实差一点以为：熊熊是喜欢他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站在他身前挡着，夜里的冷风好像也没那么强了。沈晗模模糊糊看到这人轮廓，囫囵听见几个字。

　　“我就晓得……”熊熊叹一声气，以为他是晕倒了。

　　因为醉酒的缘故，熊熊踉踉跄跄才能矮身，捞他起来，又将他背回客栈，一路走得颇为跌跌撞撞。

　　沈晗心头滋味杂陈，又不好意思面对，便索性闭上眼睛。

　　熊熊一直将他背回房间，搁在床上，脱下靴子，盖上被子，这才从床头走开。

　　沈晗偷偷睁眼，看他有些晃悠悠地，搬一张椅子抵住房门，然后熄了灯，好像是坐到椅子上去了。

　　瞧这意思，竟像是怕自己又跑，将房门堵住。

　　沈晗阴郁的心绪随之散开，想着，就算要面对，大概也不是特别为难。再想到先前熊熊惊慌失措的模样，往后到底谁不敢面对，还真是说不准。

　　就这样想着想着，越想越觉得心情转好，沈晗忍不住下了床，要再去惊吓惊吓，可他点亮灯火，见熊熊歪着脑袋，已经靠在门板上睡过去。

　　沈晗只得回到床上，酝酿第二日的计策。不过真等到第二日，熊熊并不尴尬，却仍旧疏离冷淡，也没有受到惊吓的意思，反倒是疑惑地一边揉肩一边去看那张椅子，口里奇了怪了念一通，不明白自己为何睡在门口。

　　沈晗有些灰心，也明白，他是不记得了。

　　这太让人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