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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5.恶种 ...


  •   45.恶种

      猩红色的薄雾飘滚在逼仄的地底,谷廿三感官迟钝地嗅着腥臭刺鼻的气味,竟口中生涎。

      吞咽下掺血粘稠的腥甜涎液,谷廿三稳住因痛麻而微颤的指尖,刺进胸前漏血的豁口,抠挖出嵌进烂肉里的石砾碎。

      手指在粘稠血糊的创口里搅动,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动脉和脏器鲜活的搏动,沉重的钝痛中滋生出隐秘的快感。

      地表废墟的燃烧殃及地底,锁鬼链如蟒般盘踞在钢筋丛间,链身上的暗红鬼印像数千只忽明忽暗的的狭眼,注视着地表下发生的一切。

      钢筋碎石在蓝火中熔化,焦黑的残垣在焚烧中变形,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龟裂的缝隙里沉积着粘稠的红血,白衫破碎成残缕,被血浸透,他人和自身的鲜血将洁白染作锈褐,硌硬湿漉地连在伤口上,随着急促的呼吸颤动。

      他几乎赤身,摇摇欲坠地站着,面色惨白,唇色微淡,唯有完好的眼尾泛着血染的红。谷廿三死死攥着骨刀,指缝里不断溢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彷佛随时会再次倒下。

      破碎的胸腔随喘息漏出浑浊的嘶音,谷廿三张口欲要质问,损毁的声带和喉腔里只挤出一些黏腻的血沫和刺耳的咯嚓声。

      恶鬼兴奋地钻出灵台,怨鬼柔软腐烂的手臂如藤蔓般扭曲缠绕着谷廿三的脖颈和躯干,灰白的利爪撕扯着他沾血的脸颊,划出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嵌合的灵魂存在隐患,无法融合的部分随时会发生排异和反噬。

      “别着急。”西装男人歪着头,璀璨的金发垂落在肩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的奇迹、他的挚爱,仿佛对谷廿三了如指掌。

      “再等一会儿,你就能说话了。”

      攥刀的手指痉挛难止,谷廿三望着男人那张带笑的脸,粗喘着将作祟的鬼灵压制回剧痛的灵台内,待声带和喉腔修复后立即发问。

      “你是什么鬼东西。”

      纵使谷廿三心底已有答案,明知眼前人的恶孽,翻涌着恶意,却因过往虚构的美好,可悲可笑地仍保有畸变的希冀。

      “小狂,我的好孩子。”因萨尼亚如梦呓语,随意地踏在倾斜的混凝土块上,他走进脏浑的血泥里,眼底翻涌着病态的痴迷。

      “我是你的父亲啊。”
      “你是因萨尼亚的孩子。”

      在将原本属于自己的名字送给七岁的克隆体后,他为自己重新取了一个代名。

      一个与他的精神状态十分匹配相称的代名。

      残缺的躯体肉眼可见的自我愈合,骇人狰狞的伤豁被鲜红的皮肉遮盖,因萨尼亚目睹着这具超脱于常人的躯体,见证着突破生理的超自然自愈现象,内心无比雀跃。

      “我不是任何人的孩子。”谷廿三的面颊在蓝焰的映照下呈现出病态的惨白,泼溅的血凝固发黑,唯有唇瓣那点未干殷红似脂,透出些许糜艳的活意。

      “别这样叫我,我有自己的名字。”

      看到一丝不苟的金发和笔挺合身的西装,谷廿三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脑子果然有大病。

      紧接着,是异类见到同类的雀跃和警惕。

      “我知道。”自名为因萨尼亚的男人闻言颔首,跳下石块,绕过鲜血淋漓的钢筋丛,站定在无腿死尸的身后。

      面对自己亲自抚育长大的孩子,近些年来因死期将近而愈发易燥易怒的因萨尼亚格外有闲心耐性。

      “我无时不刻不再看着你,从未错过有关于你的一分一秒。”

      密集的监听监视网遍布第十二基地,除去某些无法观测的怪异现象影响外,因萨尼亚基本能够知晓这座实验基地内发生的任何事。

      因萨尼亚一手探前,捏起留有残温的脸,捧抬低垂的头颅,将被血痂黏连在面庞上的金发撩至而后,露出那张与他孪生般的样貌。

      “你是我的孩子。”诡谲的邪笑在火光中变形,嘴角的弧度渐渐与死尸僵硬的笑颜重合。

      “你是我的造物,我的延续。”

      “我赋予了你生命,抚养你长大,不论你叫什么名字,你都是我的孩子。”

      他不断地强调,似是认定了这就是事实,一遍又一遍地肯定自我,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暗示。

      “我的基因确实是你的,你确实也养大了我。”谷廿三嗫嚅着男人的代名,冷笑着承认了这不争的事实,“作为父亲,你给过我家的温暖和长辈的爱护。”

      “但很可惜,都是假的。”黑发凌乱地黏在他的脸颊和颈侧,遮掩住钢筋洞穿的伤口,跳动如擂鼓的心脏泛痛,叫嚣着不留情面的抗拒。

      谷廿三浑身污秽但不显狼狈,他的肌肉绷紧,却又好似被钉在原地,维持诡异的静止。

      “我使用的躯体一开始确实是用你的基因培养出的克隆体,从生理方面来说,即使你改变了一些外貌表征,我和你在实质上没有太大的不同。”

      “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就是我。”

      蠕动的软肉填补着右眼的空洞,眉骨上不经意的细长划伤仍在渗血,谷廿三不知疼痛的拔出心口肉里的手指,指尖粘着血抚上新生的眼球。

      “但我的意识产生于我的灵魂,我的灵魂来自他界,是从归墟逸漏出的魂魄和残缺鬼灵被捕捉后强行缝合成的嵌合体,和你没有直接联系。”

      “要说你和我有什么关系,也只有利用和被利用的利益关系。”

      他动了动残缺的眼睑,眼眶中虚晃的眼球转动,神经重连后恢复的视野模糊不清。

      “你们豢养我,使用我,在我的灵魂和这副躯体上进行的实验的同时,又利用我对其他实验体进行实验。”

      待蒙翳退去,谷廿三抬眼便见因萨尼亚目不转睛地看他,那张和他相差无几的面容上恣肆的笑意不减,不知怎的竟也掩面低低笑开。

      “你对我的珍视,不是出于舐犊之情,而是出于贪欲和野心。”

      扬起的尘土在灰暗的天光下浮动,与漫溢的猩红凝散成肮脏的浓雾,沉坠进爆燃的蓝火海中。

      “你是养大了我,然后呢?”
      “送我去死,然后把你的意识置换到这副身躯里?”

      因萨尼亚放下了手中的那颗头颅,手指轻抚过袖口溅上的血点。

      他的脚下遍地是断裂的钢筋和碎石,笔挺西装的午夜蓝色似被猩红雾浸湿变深,但他仍显得整齐、矜贵,与此方狼藉尤为格格不入。

      “我的孩子,你无法否认,这也是一种真心。”碧色的眼瞳似浓翠的翡玉,漫着旖旎的温柔,在浓雾里闪泛冷光。

      他的嗓音低沉、轻柔,像是诱哄:“真切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真心。”

      “狗屁的真心。”谷廿三感到一阵恶心,淬了口带血的唾沫,若非他的躯体还未修复完全,他必然直接砍掉他那颗金毛头,杀了面前这个人面兽心的玩意。

      谷廿三无比清楚,眼前这个疯癫人想要的并非父子温情,而是超越生理极限、能够修行的身体,所以牺牲一批又一批的克隆体进行实验,不计成本地挑选能够容纳适应嵌合灵魂的躯壳,直到所谓的奇迹的出现。

      他早已亲眼看到过真相。

      皮鞋碾过碎石,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朝谷廿三步步靠近。

      “我倒是真心希望你去死。”

      喉腔的血涌止住,谷廿三铿锵的话语回荡:“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们不存在亲缘关系。”

      “我们是一样的,但你仍旧是我的孩子。”因萨尼亚毫不在意谷廿三话中的厌恨,只笑着强调道,“留在我的身边,我会爱你、抱你,关爱你、呵护你,再也不会让你受伤流血。”

      “好吗?”

      “惺惺作态。”如鸦羽般的长睫微颤,蓝火的光影为失血苍白的肤色镀上一层非人的冷,谷廿三握刀的手收紧一分,抬眼直视缓慢逼近的因萨尼亚。

      “虽然我鲁莽、愚蠢、易怒,甚至眼高于顶、不自量力,可能也不太聪明,短时间搞不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这群人到底在干什么……”

      谷廿三斜睨了一眼挂在钢筋丛里毫无动静的锁鬼链,继续说:“但我清楚一点。”

      “我想活。”
      “留在你的身边,我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那双蒙血翳的眼睛亮得吓人,像霜冰、像利刃,叫嚣着翻腾的杀意。

      “我是担心你陷入危险,”因萨尼亚被那双眼刺痛,仍耐着性循循善诱,“人界灾变已经五十年,其余六界也迟早乱作一团。”

      “说得好听,你不过是担心我会脱离你的掌控,害怕这副躯体受到不可逆的伤害被毁掉。”

      谷廿三烦躁更重,疲于与因萨尼亚的掰扯。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耐心和这个疯子好声好气,你一言我一语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到现在。

      “我和鬼王杀得那群傀儡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比我更清楚。”

      这座伪装成学院的实验基地里,曾经的同窗和教师都是已初步取得成果的实验体。从活生生的人类被改造成拥有各种不同能力的傀儡。

      他浅薄,他无知,以他目前的认知,无法理解这种令人作呕的人体实验对应对灾变有何益处。

      何况因萨尼亚的一系列克隆实验早在灾变前就已经开始,谷廿三有理由相信,因萨尼亚绝对不会放任他自由,不仅会不遗余力地纠缠他,甚至可能不择手段地实施囚禁,直到目的达成、。

      血渍在昂贵的面料上晕开暗痕,谷廿三看因萨尼亚停步,垂眸凝视着指尖干涸的暗红,眼睫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阴影。

      经意地流露出脆弱与哀凉。

      正如谷廿三所说,因萨尼亚绝不会轻易放任谷廿三的离开。

      作为一位参与实验的研究员,因萨尼亚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实验成功前夕骤然发生的功亏一篑。而作为一个惯任性妄为的上位者、一个利益的既得者,他无法忍受梦寐以求的果实在即将到手的一霎化为泡影。

      因萨尼亚理所当然地产生急迫、惊惶,他耗费了海量的资源、金钱和心力,忍受日夜的胆颤、心惊和让步,生怕有任何一点行差踏错,他在这场堪称荒谬的实验里甘愿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

      过高过量的沉没成本因萨尼亚并不在意,但他的即将磨灭的灵魂在推算的数据结果里,有极大的概率等不到下一个奇迹的出现。

      所以,有朝一日,他必须采取一些较为不光彩的极端手段,强行得到他梦寐以求的身体。

      “你应该留有后手。”谷廿三笃定地说,“我可能无法逃脱你的手掌心,但我有挣扎的权利。”

      克隆体在初步容纳嵌合灵魂后,再经过经过基因的适应性篡改和他界术法的锻造锤炼,其韧性、强度及自愈速度都早已脱离常人范畴。

      那群早已悖离了纲常人伦、毫无道德底线的疯子,大概有的是手段应对突发的意外情况。比如像摧毁他的意识,在舍弃这具残败的实验体前,将嵌合的灵魂抽离,重新塞进下一批更完美的克隆体里。

      只要有嵌合灵魂在,迟早能试出下一具能够容纳适应的躯体。

      乌珠般的黑瞳映出跳跃的幽蓝,午夜似的蓝意蚕食狼藉,将他的眼瞳照若琉璃,剔透、光亮,却如死物毫无温度。

      谷廿三看向因萨尼亚的眼神极冷。

      糊烂的内脏被逐一修复完整后链接神经血管归位,他的背微微弓起,附着蓝火的骨刀垂在身侧。

      “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扮演什么慈爱的父亲。”

      谷廿三随即莫名想起废弃室内堆积如山的克隆体残骸,负面情绪冲上头脑,逼得他几欲作呕。

      “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感到恶心。”他咬牙说,“你看中的是我这副能够容纳他界灵魂的躯体而已。”

      “是啊,我想要的就是你的身体。”因萨尼亚坦然直白地承认,显得无比恳切,“目前为止,你是我唯一的奇迹。”

      “总会有下一个奇迹出现。”谷廿三眼前鬼人说的鬼话全然不信,“我只是个随时可被替代的实验体,像我这样的克隆体,你们能够造出成千上万个。”

      “只要你想,你可以有无数个新‘孩子’。”

      “但你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唯一。” 因萨尼亚本想缄默着、耐性地倾听谷廿三的控诉,他望着眼前这个由他亲自抚养长大的青年,亲手捏就的意识和人格,竟生出些荒唐的期盼。

      地表轰然的崩散引起震颤来得突然,坚硬的混凝土层在轰鸣中塌陷。

      猩红的浊雾翻涌灌入地底的空间,如蛇般缠绕上谷廿三歪曲的四肢,撬开唇瓣、钻入鼻腔和耳道、渗进眼瞳和皮肤。

      因萨尼亚若有所思地瞥了眼钢筋丛中如蟒般蛰伏监视的锁鬼链,好整以暇地观赏着猩红雾凝实,侵入他所爱的那副躯体里。

      清明不过片刻的视野猝然猛烈晃动,耳朵里炸开尖锐的嗡鸣,癫狂的燥热奔蹿在百骸之内,谷廿三胡乱挥舞着骨刀,试图斩断那些红雾,刀刃却从中穿刺而过,一簇簇蓝火爆燃后归于寂灭。

      “我对你的爱是真切的,这种爱虽然不纯粹、不干净,但你无法否认,我是爱你的。”因萨尼亚凑近,趁势捏住了谷廿三的下颌,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地底空间的照明系统被强烈震动和坍塌摧毁,幽暗里潮湿的岩壁渗出愈发多的猩红冷雾,如同某种活物,黏糊地贴上两人。

      微弱的光线从顶部的缺口和裂隙间渗落,照在谷廿三苍白如纸的面庞上。

      精致的面庞布满干涸的血痕,唇角裂开道暗红的痂,右眼的窟窿已被填补,眼睑下浮着青黑,瞪看他的眼瞳在蓝火的照耀下漂亮得惊人,像是复燃的余烬。

      因萨尼亚面露痴迷,几乎要陷进那颗眼球里。他不明白,分明是极为相像的基因和样貌,为何谷廿三和他的眼神全然不同。

      答案也昭然若揭。
      是灵魂和意识的不同。

      因萨尼亚清楚,他即便是利用某些手段强行夺取并拥有了这副躯体,这张脸上、这双眼中,也再不会出现这样生动的表情和眼神。

      这样的眼神,是他曾经最想要的,却也是现在他最不想要的。

      他抚养克隆体成年的十一年里,在无数次见到那孩子灿烂的笑脸时质问过自己,他贪图的、渴望的、喜爱的,到底是他这副躯体,还是那个嵌合灵魂,又或是在这副躯体中由那个灵魂内诞生而出独一无二的特殊人格意识。

      有些时候,他沉溺在相拥的温暖和欢笑的幸福中,那颗心里,已经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东西盖过了他对修行的那份畸形的执拗。

      地表的黑雨倾泻而下,冲刷那被血浸透、干涸,再被新血染透的破布,伤痕累累的躯体焕发出无限的生机。

      “放开!”喉间溢出低哑的嘶吼,谷廿三的呼吸沉重,近在咫尺的面孔在血雾与雨幕中模糊不清,唯有胸腔里翻腾的不适最为清明。

      雾霭中掺杂着浓重的腐朽气,像是无数具尸身被脏水泡过后再烈日下曝晒蒸腾出的恶瘴。滴落的雨丝也是浑浊的,泛着铁锈斑的黑红。

      “我是爱你的……”因萨尼亚抚摸着谷廿三的脸侧,在他耳畔低低絮语,“别再受伤了……”

      拖拽在泥泞里的刀尖因战栗而发颤,灵台内恶鬼疯狂的冲撞、因萨尼亚莫名缱绻的触碰和不知所云令谷廿三暴怒和极端不适。

      他猛地一挣,意想中的束缚和拉扯并未发生,手中骨刀正好狠狠贯入面前人的心口,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落在他惨白的脸上。

      他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猩红浊雾不知何时松开了谷廿三,散在瓢泼的黑雨中。因萨尼亚竟笑着拂去谷廿三眼前的蒙翳,他似乎浑然不觉痛,握住那把骨刀,踉跄着向前。

      刀刃更深地没入他的身体,直至从他的背后破出,直至他和青年的胸膛相贴,因萨尼亚抬起流血的手掌却轻柔地捧起青年的脸庞。

      濒死的喘息裹着灼热的呼吸,滚烫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很疼吧。”

      喷涌的血沾上脸,谷廿三清晰地听见灵台内的恶怨双鬼在为这场屠戮狂欢,赞赏着他的手起刀落,为此撕扯着他的灵魂,身上愈合了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旧创新伤都在隐隐作痛。

      他眼睁睁地看着因萨尼亚不要命地靠近自己,直到肩头一沉,扑打在颈侧的炽热吐息比所有疼痛都更为鲜明,灼热的温度烫得谷廿三后知后觉想拔出骨刀,推开那具相贴的、滚烫的身躯。

      几番尝试后,谷廿三发觉自己拔不出骨刀,也推不开因萨尼亚,却顿感失力前倾,扑在因萨尼亚的胸前。

      他们共同倒在那片血糊的泥泞里,刀尖破开肌理和骨骼,将因萨尼亚钉死在碎石中。

      堆积如山的钢筋碎石倒塌,无腿的尸体被压砸掩埋,融进猩红雾的黑雨冲刷着交叠的两具躯体,滑腻地缠绕在每寸裸露的肌肤上,洗不净浓重的腥锈味。

      “你……”谷廿三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尝到唇上血水和黑雨混合的腥甜和苦锈。

      质问的话卡在喉中,难以说出口。

      黑雨洗去干涸凝结的血痂,却又在惨白上蚀出焦黑,因萨尼亚抱上那瘦削的脊背,摸着嶙峋的肩胛轮廓,又轻轻梳了梳那头脏乱的黑发。

      “嘘。”因萨尼亚任由这具濒死的躯身狼狈地侧倒在血泥里,金发黯淡,沾满尘灰和血污。

      “别说话。”

      湿漉漉的黑发混着血水黏在肩颈,发梢滴落的水珠都掺着浑浊的液体,他只是轻轻地梳捋着,呼吸在滂沱的雨声里变得浅薄。

      “让我好好抱抱你。”

      雨水在刃口凝成淡红的血线,谷廿三归于轻缓的呼吸骤然急促,他跪压在因萨尼亚身上,死死地盯着身下人无比宁静的神色,握着骨刀的手在抖。

      刀身完全没入心口,只余刀柄抵在胸膛和掌心间,谷廿三蓦地松开手,骨刺未能掌心脱出,带出几滴腐血。

      他不明白,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和五官,居然能拼凑那样从容又扭曲的怪异神情。

      湿发从指间划走,因萨尼亚低低笑着,一把扼住谷廿三的手腕:“别怕。”

      身下人的十指冰凉,像镣铐般锁住谷廿三微颤的指节,强硬地带着他重新紧握住骨刀刀柄。

      “我不会死。”

      他们十指交缠,叠握在刀柄上,因萨尼亚餍足地笑出声,每笑一声就咳出一滩血来。

      交叠的指缝间渗出湿滑,合握的手缓慢发力,骨刀在血肉里搅动,一寸寸从涌血的心口抽出。

      等刀刃退出大半,仰躺的因萨尼亚两臂抬到最高,他看着谷廿三怔愣的神情,缠指柔变为枷锁,钳制着谷廿三下意识想要挣开的手,再次将骨刀深刺进身体里。

      自愈的速度减缓,身体如偶人般沉重僵硬,谷廿三的颤抖变得剧烈,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双环握着自己的手,温热的血渗进交握的指缝掌隙。

      这是他第一次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因为知道这人在实验基地里有数不胜数的备用克隆体可替换,谷廿三是对因萨尼亚起过卑劣的杀念,但从没有想过对他进行折磨性的虐杀。

      躯体的极端疼痛会被铭刻在意识和灵魂里。

      因萨尼亚仰躺在血泊里,金发浸在暗红中,半张脸被咳出的血染脏,血不停涌出,满溢进气管呛咳不止,却还在笑。

      “有没有,解气一点?”

      谷廿三没有回答。

      他问的声音很轻,似是情人耳畔的絮语,几乎被雨雾的坠落淹没,却清晰地刺进谷廿三的耳中。

      视线再度模糊,视野边缘侵进沉暗的黑影,唯有那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依旧清晰,让谷廿三好像看到了极端狼狈的、濒死的自己。

      心底的情绪的撕扯难以抑制,谷廿三咬破了舌尖,咳出血来,逼自己冷静。

      如铁箍般扣束着谷廿三的双手忽而卸松了力道,因萨尼亚抬手轻轻触了触谷廿三颤抖的睫翼,捻去一颗将落的雨珠。

      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反而让因萨尼亚维持更久的清醒,被切割的心脏在每次倒数的跳动后涌出鲜血。如钝刀搅动脏腑的剧痛淹没了他。

      指尖滑至谷廿三的唇间,按在那失去血色的唇瓣上。

      谷廿三愣怔着不避不嫌,静静地看着身下濒死之人,任由他动作。

      “低头,”他的指腹沾着血,在谷廿三的唇上碾出一抹刺目的艳色,“让我好好看看你。”

      谷廿三维持着静默,垂着眼。
      除了不同的发色和瞳色,他们分明长得如出一辙。

      没什么好看的,他想。

      厌烦了这场无聊戏码的鬼灵狂暴,恶鬼的嘶吼回荡在灵台内,怨鬼的手臂缠绕着脖颈,尖锐的灰甲刺进皮肉,令谷廿三几乎喘不过气。

      可这些异样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因萨尼亚温热的掌心不知何时贴在他的后颈,暖流如潺潺溪水淌渗进他在雨中失温的身体,安抚着灵台内的躁动。

      恍惚里,谷廿三模糊地听见他儿时最中意的哄睡歌谣。

      在残酷的真相暴露之前,在美好圆满的虚假记忆里,童年的他每夜都枕着那轻柔的歌声,在那温暖的臂膀里安然入睡。

      绷紧的脊背也仅仅懈松了一瞬,谷廿三驱散弥漫的困倦,无暇分辨挂在眼角的水珠是雨、是血,还是泪,他握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受了致命伤,还能在死前苟延残喘如此长的时间,因萨尼亚的这副身躯也已经不属于常人范畴。

      他缓缓俯身,在那双如玉的碧瞳中看清自己被血和痛苦污染的面目,眼中翻涌着无法抑制的愤怒、不甘、悲哀、怜悯、困惑乃至眷恋。

      “不停地杀死我,”因萨尼亚将谷廿三压向自己怀里,“或者留在我身边。”

      “留在我身边,我保证,你是自由的。”

      他紧紧地搂着谷廿三,彷佛他们之间不曾有过任何隐瞒和芥蒂。
      这只是一场他期待已久的重逢。

      谷廿三轻笑,他的心情陷入诡异的宁静。
      “不离开你,我怎能是自由的。”

      拥抱他的人体温迅速流失,环在他颈间的双臂却如无形的枷锁,恶鬼的尖啸和怨鬼的怨怼已被迫停止,黑雨铺天盖地地落下,蚀伤他的皮肤,又极快地自愈。

      打在因萨尼亚的身躯上,落进那漫延的血里,却蒸腾起丝丝缕缕的黑雾,翻涌着与猩红交缠。

      喷洒在唇上的气息依旧滚烫,他们额前相抵,或轻或重的呼吸在雨中交融。

      “那位神界的代理人说得没错,你是与我最相配的、天生的恶种。”

      直至碧瞳中跃动的光亮一点点熄灭、逸散,环抱着他的双臂垂落,赤红的雾霭吞没他们的身影。

      贯穿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又被黑雨腐蚀,谷廿三僵持着,等待他这具身体的最后遗言。

      “所以,我才爱你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45.恶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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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等我开完题,26年1月就回。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