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陛下高贵冷艳》卞德

37、你的名字，我的名字

　　话一出口，国王就后悔了。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冷静、睿智。
　　和很多人一样，他也会受到别人的影响，甚至因为他和法师接触更久，而更加困惑——他当然知道母亲对法师的影响，只是每次都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份影响。

　　听到这个问题，法师笑出了声，神情有些无奈，眼神却带着难过与怀念：“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
　　国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而我的回答永远不变。”
　　法师正色道：“阿苏卡诺是我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
　　昏暗的室内，烛火摇曳，只有法师金色的双瞳熠熠生辉，几乎燃烧。
　　“梅多尔里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注视下，没有她，不会有今天的传奇法师。”
　　“直到今天，我都很后悔，当时我太关注自己，忽略了她。”
　　“如果我在她身边，她不会什么都要自己去承担，她会有其他的选择，她不需要付出那么多代价，承担那么多责任与义务。”就像当初的王子……
　　“所以，以斯诺……”

　　国王惊慌的目光和法师的意志触碰，触摸到了那双金色双眼中坚定的意志以及作为基础的痛苦。
　　很突兀的，以斯诺想起了另一双不一样的，红色的眼睛。
　　那是属于魔王的眼睛。

　　国王一直都在认真地观察着那个男人，也因此，深深地为那双眼睛深处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痛苦与释然而感到迷惑与茫然。
　　那不是一个杀戮成性的人该有的眼睛。
　　那是痛苦、悔恨、嫉妒、难过……各种难以分清的情绪共同蔓延纠缠而展现出来的……深沉。
　　尽管这份深沉与魔王的身份十分相称。

　　“以斯诺……”
　　那声压抑的呼唤把国王的思绪拉回了。

　　他看见了一张平静却痛苦的脸。

　　梅多尔里几乎控制不住那种极度懊悔和痛苦的情绪，虽然真实之眼终究还是帮忙压制住了。
　　可这只是饮鸩止渴。
　　这辈子……他永远无法释怀阿苏卡诺的死。
　　他总是想，总是认为，总是觉得……
　　他常假设，如果，假如，要是，或许……
　　……有不一样的选择，有他站在身边，她花一样灿烂的生命是否可以更加漫长？她是否可以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与她的丈夫争论孩子的爱情，将她介绍给他的新朋友……
　　可她已经永远离去了。
　　失去了精灵的荣光，她再也不能从容地从生命之树中重生。
　　她是真的死了，死得一干二净，灰都不剩，只留一块冷冰冰的精灵之心，最终也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化为力量。

　　国王只能低声安慰：“老师，无论如何，节哀顺变……”

　　法师看着他，目光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以斯诺……你是她的孩子。”
　　国王点头，目光带着不曾变过的信任——他从未如此确认自己的身份。

　　“你的生命，既是你的，也承载着阿苏卡诺的爱与期望。”法师的声音是柔和的，缓慢的，却又坚定得如同金铁，带着无声的铿锵与力量。
　　闻言，国王却低下头，沉默。
　　这熟悉的期望与描述又开始萦绕在他身边，像蛛网，像高山，像深不可及的海水漫过他的呼吸与双眼，留下了湿润的水气。
　　在这样的禁锢中，以斯诺感觉到了王子的痛苦与呐喊，也才发现，原来傻的……是他这个自以为是、自视甚高的国王。

　　原来，那些王子愿意放弃的一切，都不是他的……那些地位，力量与爱，本质上是别人的。
　　除了那个王子自己选定的爱人，又有谁，脱离了身份，而去爱他？
　　是他使用着这些身份，还是这些身份是他存在着的最重要的意义，重要到一旦发生事情，他只能为这身份而活？永远把这些身份放在第一位？
　　大家期待的，是称职的安多国王？还是精灵之子？
　　……他的父母却是不一样的想法呢。

　　国王凝视着法师，法师温柔地看着他。
　　但那双金色的瞳孔中印出来的那张美丽的脸，金发是父亲杨克斯的，不是以斯诺，而是阿苏卡诺的儿子，是半精灵，是安多的王子和国王，是以斯诺·阿苏卡……
　　唯独没有以斯诺。
　　没有那个本质上温柔、懦弱、天真的王子殿下——直到现在也是。

　　曾经的他至少还有灵魂，如今连心脏都跳动着母亲的遗物。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塑造王子与国王的，是太多太多王子与国王无法理解，面对着不知所措，妄想着隔绝在外的东西。
　　只是如今他已经无路可退，也不想退了。

　　国王突然意识到：王子当年看着自己的父亲，是否从和他相似的脸上，看出了那些他不愿承担的未来呢？那些身为……
　　唯一的半精灵的未来，身为安多国王之子的未来，身为雪缇雅哥哥的未来，身为……
　　特别的全系魔法师的未来。
　　而这个懦弱胆小的王子，只好逃避到厄斯曼的怀抱中。
　　……真是……

　　国王突然轻轻地笑了一下，点头道：“我明白的，老师。”他的表态从未如此明确。
　　“既然这样……以斯诺，”法师严肃道：“我愿意帮你承担魔王的誓约，你是否愿意，把这个责任转交给我？”
　　国王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才缓缓道：“不可以。我自己导致的后果，应该由我自己来承担。”他其实真的只想说到这里。

　　法师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并不奇怪他的回答，但又笃定什么，稳稳地，等着他的回复。
　　见法师如此情态，国王苦笑一声：“如果是王子，他一定会这样说。但我不会，我可以接受，但我仍然有别的疑惑。”他注视着法师平静柔和的眉眼，轻声问道：“老师，你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他欲言又止，忍不住面带悲哀，终究难言，只是目光哀婉。
　　法师微笑点头：“是的，我已命不久矣。”
　　“今天又压制了一次利尔多耶，让我更加感觉到我精神和灵魂的缺失和孱弱……我撑不了多久，可能是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召唤或者对峙，或许就顶不住利尔多耶的渗透了。”
　　国王呼吸轻浅，眸光在烛光中显得尤其明亮，神情压抑，低声道：“不一定，老师，也许……”
　　“你不懂，”法师闭上眼睛，身体放松，靠上背后的椅背，喃喃道：“你不懂，以斯诺，黑暗投影……拥有的力量比你想象的要强，他们的存在，比你想象的……要深沉。”
　　而死亡于他而言，只是回归。

　　深沉？什么意思？
　　国王心头疑惑重重，却看见对面的法师闭着眼睛，单手揉着额头，神情憔悴，对着他挥挥手，示意他自行离去。
　　见状，国王只好识趣地站起身，问了声好，便离开了。

　　浓重的黑暗中，闭目养神的法师低声道：“利尔多耶，你听到了吗？我没有骗你。”
　　“我是真的要放弃身体的，把一切给你的。”
　　“所以接下来，请一定要帮我。”
　　“当然，我的梅多～”
　　黑暗中，影子遮蔽了烛光，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的却是和所有投影一样的贪婪与疯狂。
　　利尔多耶半跪在法师的背后，睁大的双眼一寸一寸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土，最终咧嘴一笑，满嘴尖牙：“我爱着你啊，梅多……这个世界，只有我跟你是永恒的。”
　　法师皱着眉捏着额头，垂首闭目不言。

　　“从你苏醒的那一刻起，我就无时无刻不想与你融为一体。”我们本是一体，是神明分开了我们，为何灵魂两分，记忆与情感也互相对立？我的梅多。
　　我的，梅多。
　　利尔多耶温柔地看着他，那种同质灵魂带来的吸引让他目眩神迷，那种对完整的渴望让他忍不住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直到融为一体。
　　但他要成为主导。
　　梅多是梅多的名字，利尔多耶才是我们的名字。
　　“我期待你成为利尔多耶的那一天。”

　　？苏醒？融为一体？
　　……是吞噬吧。
　　一个身体，只能有一个意志。身为穿越者，他本来就是外人……不过是物归原主。
　　法师疲惫地捏住自己的额头，满脸痛苦。

　　“你的身体，灵魂，思想，情感，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他像往常一样大言不惭地宣誓自己的主权。

　　梅多很想问问前面的问题，但他实在有心无力。
　　太多的事情与变故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只是放纵自己陷入安静中，闭上眼睛，假装没有疑问。

　　已经够了。这些真相。

　　他相信自己是穿越者，相信利尔多耶才是被他占据了身体的本来意识，这样的观点就好了。
　　更多的，就……算了吧。

　　他早已心力交瘁，只能维持一个表面的躯壳。
　　否则，他怎么可能会对国王的低落与沉默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假装一无所知？
　　怎么会对王子当初的痛苦与选择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总是想着如果，可能，或许，没准……只是他实在累了，疲惫到不愿意寻找更合适的做法。
　　从阿苏卡诺死亡，到现在，他举目四望，都是别人——他连一双与她相似的眼睛都看不见。
　　……所以只要能为她报仇，又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呢？

　　没事的，梅多尔里这个名字是阿苏卡诺赋予的，如今不过是随着她一起离去而已。
　　法师这样对自己说。

　　但在灵魂的深处，他总会想起一个声音，是当初那个少女将他收留在森林时候的对话：
　　“你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哈，只有神明，才不属于凡间，你一个小孩，不懂装懂。”
　　“生死……精灵也无法免俗。”
　　“名字……你叫梅多尔里吧？这是我以前一个朋友的名字，因为他死了，所以这个名字没有主人了……你这样呆呆的，跟他真的很像。”
　　那个少女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与众不同的火焰：
　　“梅多，名字是有意义的。”
　　“名字，是「存在」，是「身份」，是「定位」，名字是存在的线索，是指引人们感受到他者的一个对比。”
　　“名字是唯一的，就像阿苏卡诺是唯一的。”
　　……
　　法师在夜晚中猛然惊醒，他茫然地看着虚空，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阿苏卡诺要改名？仅仅因为她被精灵族放逐了？可当初的兰佩康汀并没有改名！

　　名字！名字！名字！
　　她为什么要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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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尽量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