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木布泰》七里马

8、第 8 章

　　第八章同情
　　睁开眼睛已是天明。
　　好端端，昨晚想起过去的一些岁月，宛如陷入了一场缤纷的梦境里。
　　她坐起身，按了按还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吧。转眼十几年就已经过了，这岁月如梭，倒把她的棱角磨得平平整整。
　　旁边的苏玛服侍她起身。
　　更衣，束头，点妆。
　　样样熟巧得不能再熟巧。
　　“格格。”苏玛把一支珊瑚象牙戴入她的发间，犹疑着开口：“昨晚贝勒爷是不是来找您了？”
　　布木布泰和多尔衮的事，没有人比苏玛看得更清楚。
　　“不是你放他进来的么？”布木布泰仔细端详镜子里自己的妆容，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苏玛的手因为这句话微微的颤抖：“格格我……”
　　如果不是苏玛，怎么可能多尔衮能这么轻巧地进入妃嫔的后宫，而且偌大的殿里那么久居然还没出现别人。
　　“格格。”苏玛垂下的头抬起，咬牙道，“奴婢只是想，让您和贝勒爷说说清楚，别再这样了。”她和多尔衮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因为他们两个的关系根本不算偷情，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过，可就是偏偏十四贝勒多尔衮对布木布泰一往情深，即便在布木布泰嫁给皇太极以后，也还是一如既往。
　　这些年，多尔衮成熟了很多，不断地东征西战，取得了皇太极的信任，在朝中的地位也一步一步升高。
　　然而，每次，必然的，当他打完仗回来，总会私下里央求她，让他来见布木布泰一面。
　　******
　　因为多尔衮对她说：每一次出征他都会赌上自己的性命，而每当他回来，他要完整无缺地站在布木布泰面前，告诉她，他还活着。
　　仿佛这是一种证明，还是一种赌咒。
　　赌咒说：只要他还活着，他就还要回来站在她面前。
　　他像是要给她证明一件事情。
　　而每次多尔衮与布木布泰相见后眼神里酝酿的东西，苏玛都看不懂。她只知道，每次多尔衮胜利回来，会给她带点小东西，却从来不给格格带，因为他知道格格不喜欢。现在的多尔衮好像比她还要熟悉格格……
　　还有他看格格的眼神，天啊，越来越亮，就好像一条饥饿的豺狼看见食物般的充满危险和掠夺……
　　苏玛有时候怎么想也想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多尔衮在一厢情愿，可是格格这些年对跟多尔衮的见面好像也没有怎么反对，但对他的态度却又是不冷不热的，苏玛有时候很想问问格格内心究竟在想什么，可偏偏就是不敢。
　　就是昨天，多尔衮在布木布泰的寝宫里待太久了……久到她以为，他们两个会有什么事情……
　　苏玛脸悄悄红了一下。
　　而且，每次多尔衮来，她总要提心吊胆，生怕被别人撞见，现在的宫禁越来越严格，宫中的守卫也在增强，如果真出了事，她不敢想象。
　　******
　　“我心里有数。”布木布泰缓缓道。
　　“是。”苏玛说出那句话已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现在勇气全用光了，她的脸憋得通红，只剩唯唯诺诺的份。
　　她一直想，格格比她聪明，见的世面也多，应该比她更明白才对。
　　刚想给布木布泰戴上耳环，布木布泰忽然问了一句：“你也觉得这样不妥？”
　　“啊？”苏玛怔住了，愣愣不知作何回答。
　　苏玛虽然跟布木布泰一起长大，但是布木布泰的主见性太强，什么事都是习惯自己决定的，从来没有询问过苏玛的意见。
　　所以很显然的，布木布泰这句话也不是问苏玛的。她只是在问除了自己以外另外一个外人的想法，当内心的疑问变成出口的语句，这种转换的瞬间就已经坐实了事情本身。
　　所以她不需要苏玛的回答。
　　内心已经给了她答案。
　　******
　　布木布泰有一段时间想过，为什么她会对自己出尔反尔了。明明在那次之后，她告诉过自己，跟多尔衮再无瓜葛的。
　　是因为同情吗？
　　她曾经将这个理由告诉过多尔衮。
　　天聪二年二月，十六岁的多尔衮初次随皇太极出征蒙古察哈尔多罗特部，大胜。
　　一个月后，大军回营。
　　她还记得那次多尔衮被担架抬回来的场面。她刚出帐篷，头一眼便看见他满身血腥和脏污的从她面前被抬过。如果他的眼睛不是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定了一下，她觉得那么熟悉的话，她压根认不出那是多尔衮。
　　她看到了他因为疼痛而蜷紧的身子，似乎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固执地把脸扭向一边。
　　草地不平，担架抖动得厉害，他死死隐忍，一声不吭。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头会有疼痛的感觉。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她把这归于歉疚。
　　******
　　后来，她随皇太极去看望过他一次。
　　他修养了半个多月，伤已大半好了。只是躺在床上还显得有些疲惫。皇太极说了些慰问的话，夸他这次出征，骁勇善战，立下战功，后来皇太极当场赐予他“墨尔根岱青”的称号，多尔衮显得很是欣喜，跪下领旨。
　　那时她默默看着他，他没有看她。
　　她知道，他变了，他很快学会了隐忍，伪装，所有在这皇家生存必须学会的技能。
　　他出生入死，在皇太极面前忠心耿耿，博取信任……虽然，他明明知道，皇太极扶植他们三兄弟，不过是为了巩固自己，削弱代善，阿敏，从而摆脱他们的控制。
　　她不知道自己心底里到底是高兴还是失望。
　　是高兴他的成长，还是失望他的蜕变，是高兴自己的丈夫有了一个得力的助手，还是为他也很有可能在身边养了另外一只老虎而担忧……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只知道，多尔衮再也不会是从前的多尔衮。
　　在皇太极到客厅去见多铎之后，一直未看她一眼的多尔衮突然攥住了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会死，你放心。”他的目光还是泛着坚定和热切。
　　布木布泰很想跟从前一样甩开，冷笑，她什么时候关心他的死活？但是这一刻，她居然说不出这句话，只是久久地任他抓了一会，目光对望。
　　然后在听见脚步声后两个人立刻松开，当做无事。
　　但此后她的心一直一直在噗通噗通地跳着，仿佛多尔衮手的触感还一直在停留。在手帕遮掩下的手攥紧，她觉得身体里的每一部分都像是要颤抖而出，连同皇太极的新婚初夜也没有那样紧张过……
　　为什么，是不是她默认了什么。
　　默认了她对他的感情远不止如此简单，否则，她怎么会为自己感到如此惊慌失措。
　　******
　　后来，多尔衮每次征战之后，便会等待时机，偷偷见她一面。他们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话题，仍旧是一个追逐，一个抗拒，一个火热，一个冷漠。
　　多尔衮会埋怨她的冷淡，会生气她的漠视，会因为她的不理不睬变得怒不可遏，仿佛还是个心气高，求而不得的小孩。
　　而昨日，他甚至学会了用伤来可怜巴巴地博取她的同情……他越来越了解她，越来越能够搅动她的心思。
　　布木布泰突然闭了一下眼睛。
　　她想什么呢？
　　为什么又想到昨天，又想到那些事？
　　不是因为同情和愧疚吗？
　　不是因为那次他伤好之后，再见面，他在四周无人时，跟在她后面说：“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担心，我看到了。”布木布泰没有理他，只是走得越加急迫。
　　他紧跟着不放，口气那么坚定：“我知道你担心我，你在乎我！”
　　大庭广众之下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也不怕被别人看见。布木布泰被逼烦了，回头：“是，我担心你，因为你是我的小叔子。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同情你！”
　　多尔衮的眼神震了一下，直直地看着她。
　　这一刻，布木布泰头一次低下头不敢回望。
　　她再也不敢想象这个面前高瘦，曾经在血堆里浸泡过的十六岁少年眼里闪动着的受伤和失望的神情。
　　直到听到他仿佛是隐忍，更多是倔强的回答：“好，是同情吗？就算是同情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