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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

  •   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就如苏兰记得的那样,故事发生在年岁不清的八月清晨,而关于那一天的记忆,也就只剩得一些十分微妙的轮廓了。

      比如说,她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太阳高度,以及天边云层下尚未消散的小小黑斑。然而对于那个面带微笑朝她走来的男人,却一点也无法记起当时的模样。

      再比如,她记得他们之间的初次对话,类似于两朵不经意间交会的云,温柔地蜿蜒至今。

      “小姐,可以为你拍张照吗?”
      “啊,当然。需要我做什么吗?”
      “麻烦你到这边来好吗?”

      “你叫什么名字?”
      “苏兰。”
      “听起来很像苏格兰。不过,这实在是个不错的名字。”
      “说实在的,我喜欢爱尔兰。你知道,那里的咖啡很不错。”
      “好吧。爱尔兰小姐,现在我们开始拍照吧。”

      “你的摄影技术很不错,你是专业人员吗?”
      “哦,不是。只是业余爱好者。”
      “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当然,它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谢谢,我非常喜欢。”

      “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我希望今后还能为你拍照。”
      “乐意之至。”

      那张照片如今还保留在他留下的相册里,她时常会去翻动。照片上的女子蓄着长而密的纯黑色头发,年轻和美。她身后是广阔而湛蓝的湖水,在清晨的微光中轻轻涤荡。

      画面对色彩和光影搭配处理得非常出色,整张照片仿佛一滴清澈的湖水,干净透亮,蕴涵了无数可能。

      而那个捧着相机的男人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都再也无法拍出这样出色的照片,因为仅仅为了维持这份美丽与出色,就已经耗费了他毕生的精力。

      苏兰微微侧过头,目光从半开的白色木窗前一掠而过——很长时间以来,她都不肯直视外面的事物。

      然而向来慵懒的午后阳光却机敏的捕捉到了她这一刻的窥视,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脸上,竭尽全力地释放温热。

      “啊,太阳。”她微微眯起眼,足尖在地面轻轻蹬了一下,椅子又摇晃起来,她嘴角噙着笑意,闲适地叹了口气。

      阳光肆无忌惮地爬满她满是皱纹的脸颊,那是饱经岁月磨砺后逐渐呈现的另一种美,具有无可比拟的包容力。她的眼睛——尽管此刻正半闭着,也依然如年轻时清浅明亮,透露出从未衰减的、饱含童真的单纯。

      她舒展身体,双手搁在扶手上,轻轻哼起了爱尔兰民歌——《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然后将思绪逐步拉长,缓缓延展开来。

      那是盛夏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再一次见到了他,在爱尔兰的某家咖啡馆。

      “嘿,你怎么在这里。”他冲她招招手,示意她来自己身边坐下。

      “我说过,爱尔兰的咖啡很不错。”她耸耸肩,坐到了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所以你就来了爱尔兰?仅仅只是为了一杯咖啡?”他笑了起来,颊边有两道深如刀刻的法令纹,看起来非常英俊。

      “当然不只是为了这个,”她也笑了,然后故作神秘地朝他眨眨眼:“还为了你。”

      “啊,那实在是不胜荣幸。”他用双手圈出一个相机形状的方框,从中间半眯着眼看着她:“你的美丽也让我至今难忘。”

      “是么?那就特许你多拍几张照片。”她端起面前的咖啡,氤氲的水气混杂着若即若离的笑意,让她在这一瞬间显得温柔而多情。

      “可惜我的相机不巧没带,”他无奈地苦笑,随即身子向前倾来:“或者,你愿意随我去拿?”

      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大笑:“好啊。”

      苏兰不置可否的摇摇头,从身旁的圆桌上抽出一本相册——相册已经很旧了,用牛皮纸细心的包裹着。然而尽管如此,也依然有一角露出了里面被磨得发毛的黑色封皮。

      那相册似乎十分沉重,她费力地将它挪了过来,压在自己的大腿上。又轻轻拍了拍封面,想要拂掉那些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她抠开边角上小小的锁扣,回忆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

      照片有很多,密密麻麻地遍布了相册的每一页,她一张张地细细看过来,最后将视线停在某个页面上,微微点头。

      “就是这些了。”苏兰轻轻敲击着相册的边框,满意地微笑。

      那是一组黑白照,背景应当是在旅店里。

      照片里的她或坐或立,姿态张扬而乖僻,却充满了勃发的生命力和激情。其中有一张是她坐在窗台上笑弯了腰,手里攥着一盘CD,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哦,那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她指着那张CD,笑意更加柔和。

      那一夜的邂逅所给予的,似乎不止是一组照片的回忆。

      当清晨她从旅店洁白的被褥间睁开眼时,雕花的天花板上仿佛有天使翅膀飞速掠过的痕迹。

      “嘿,早上好。”她趴在枕头上,大半个身子裸露在清晨的凉意中。此刻窗外的灰鸽正扑棱着一同远去。

      “你好,爱尔兰小姐。”他微笑着抬头应和。

      苏兰合上相册,努力地回想那个男人的名字。

      是托马斯?还是安东尼?

      好象都不对。

      她将相册放回原处,若有所思地望着墙角挂着的一盆吊兰——夏日的蝉声聒噪不已,她不得不拼命集中精神。

      “究竟是叫什么名字呢?”

      “对了,你叫什么啊?”她轻轻拨开额前濡湿的黑发,侧头问睡在一旁的男人。

      “比尔。或者,随便什么名字。”他满不在乎的耸耸肩,“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不是么?爱尔兰小姐。”

      “好吧,比尔。这名字可真难听。”她也耸耸肩,撇嘴。

      “比尔。”苏兰咯咯地笑了起来,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他是叫比尔。真是难听。”

      她又低低地咕哝了几句,收起笑意,继续将目光投向那盆吊兰。

      ——那么,名字记得了,后来呢?

      苏兰抱着自己的胳膊,一点点地沉入过往。

      后来,她怀揣着那张CD,一路颠簸随他回了法国。

      他们在南普罗旺斯的阿尔古城安顿下来,开始了同居生活。

      比尔是个温柔浪漫的法国男人,看上去时而幽默时而活泼,但同他生活得越久,越能察觉到他灵魂深处透出令人沉迷的忧郁气息。这样的气息在他离去后的许多年里都一直滞留在苏兰张口就吸取得到的空气中,无处不在地包围着她,渐渐化为赖以生存的条件之一。

      他们在阿尔古城居住的那些日子里,每一日的夕阳都比末日的黄昏还要显得辉煌悲壮,落日的余晖洒在远处低矮的山岗上,恍眼望去,竟似天和地都浓烈地烧了起来,一片片燎原而来,就要将他们所栖居的这座山下小屋一同掳掠而去。

      这样的时候,比尔总要坐在窗台下的长椅上静静抽上一支烟,陪着夕阳一分一分沉入对面的小山岗里,在慢慢涌来的夜色彻底笼罩大地前点亮房檐外悬挂的灯盏,然后朝着归来的苏兰张开无边际的温柔与拥抱。

      苏兰还记得,那些年阿尔古城的夏天异常美丽,就在他们居住的小木屋对面,夏花开遍她足迹所至的每一片山岗,又沿着地平线绚烂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她热爱着那里的土地和天空,在每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总是难以控制要出去拥抱它们的冲动,带上一篮子的面包水果,再装几本眼下正阅读的书,提着裙摆风一样奔到山坡的向阳处,在那里消磨一整天的大半时光。

      不多的时候,比尔会随了她一同前来,两个人平躺在草地上,伸直了身子享受阳光的亲吻。那些吻暖暖地印在皮肤上,时间久了,皮肤便泛出红润的色彩来,映着青碧的草地,更是说不出的鲜活动人。

      每次在阳光下醒来,比尔总爱凑过来吻吻苏兰粉嫩的脸,然后说,阳光和我,谁的吻更深情?

      苏兰回应一个灿烂的笑,弯弯的眼睛看起来亮亮的,像是日光也钻进了她的瞳仁里,一片明媚。

      窗外的光好似熄灭了一些,苏兰摸摸皮肤松弛的脸颊,回忆起多年前自己明媚的笑靥,也跟着扯了扯嘴角,试图牵出一片温柔,却似乎又有些无奈,笑容展到一半渐渐转为苦涩。

      ——她像是随着这样一场回忆的深入而逐步被抽去了生命力。

      她逆着光扬起双手,遍布皱纹的指缝间有依稀的光穿透而过,她的声音也变得很轻:“比尔,你看到了吗,我已经很老了。”

      她的确已经很老了,她的确像是忽然变得衰老了。老到眸中再也盛不下太阳的光芒,只剩下眯成一线的褶皱隐约泛着水波——那是她此刻的眼,在枯槁的面容上流动着缓慢却微弱的生机。

      “比尔,你看到了吗,我已经很老了。”她放下手,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话,眼望着虚空,微微晃了晃脑袋,像是自嘲:“我变得又老又丑,还这么笨拙,你还愿意为我拍照吗?”

      “如果你不愿意再为我拍照,就陪我去山岗上晒晒太阳吧。”苏兰奋力撑起身子,歪歪斜斜地从摇椅中站了起来。她理了理脑后的乱发,抖抖身前的裙子,又一次望着虚空,微微一笑:“你要再吻我一次,因为这一次我会告诉你,你和阳光,谁的吻更深情。”

      苏兰扶住圆桌,站直了身子,依次看过小屋,眼神轻且温柔,像是隔了长长的时间和空间,最后一次碰触它们,庄重而深情。

      她的目光覆盖过印着淡绿碎花的棉布沙发,擦过米黄色地毯上不知何时滚落的苹果,最后停在屋内的最显眼的一处。

      ——那是一个高大宽阔的深红木质书柜,从上到下满满地罗列着各式书籍。从她站的位置看去,倒似一面漆了深红边缘的墙壁,中间装点着斑斓的色彩,难以言喻地鲜活美丽。

      那些书一本接着一本地排列在那里,那么缄默整齐,像极了等待检阅的军队,一声不吭地接纳她目光的洗礼、她的道别。

      她把手按在胸口,对着偌大的军队轻轻颔首微笑。

      苏兰记得比尔曾说过,书本会懂得你没说出口的话,也会记得你指尖的触摸和翻动时的温柔,它们是有生命有记忆的存在。而此刻她看着它们,同样想起了那些阅读的日夜,想起了那个沉浸在前人的伟大哲思与情感中的自己,想起那些因激动而流下的热泪,至今仍依稀印刻在书本的某一处。

      苏兰侧过头,又将视线投向圆桌上的相册。右手摩挲着相册坚硬的封皮,以及已经毛掉的一个边角,有些歉疚地低语:“我不能带你走,你得留在这儿。”

      “我要去找比尔了,他等了我太久。”她拍了拍相册,指尖划过它的边缘“你得在这里,和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在一起,等着我们回来。”

      相册无声地躺在明媚的午后,如当初他们两人静静地躺在山岗上那样,一派安详。那是他们一同涉足过的回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缓慢地、温柔地、深刻地。那些记忆被他亲手具化成照片,一张张都贴在合拢的相册里。它们也许会褪色,也许会消失,但那些从前,从来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不见,它们永远在那里,比暮色里的山岗更鲜亮,更隽永。

      她转过身,退出了屋内,小心翼翼地锁上门,冲着房檐上悬挂的玻璃灯张望了一眼,点点头,敛着裙子,朝向了日渐西斜的山岗。

      那里的夏花仍在开,开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多少季,把韶龄的女子都绽放成了垂垂暮年,却依然不曾减缓丝毫的美丽。

      苏兰哼起了那首歌谣,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她一面哼唱,一面摇摇晃晃地朝着小山岗走去,歌声轻轻飘飘,漫山遍野地晃荡,晃着晃着,就贯穿了她的半生。

      苏兰和比尔在阿尔古城一住就是好几年,后来他们终于离开了这里,开始满世界的奔波游历。

      他们的足迹踏遍了整个欧洲,又乘船转去亚洲,去了中国。

      那里是苏兰的家乡,她在那里度过了幼年、童年,然后在少年时期独自离了故土,大千世界里四处飘摇,从此再未回归。

      等到同比尔一起回返故乡的时候,已经隔了十几年的光阴,人事全非。记忆里的那些痕迹,是一点都寻不着了。

      苏兰的家是在一个小镇上,有清溪穿镇而过,青石板路淅淅沥沥,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他们在小镇上休憩了几个月,做了一次漫长的道别,然后再次离开。

      离开那里前,苏兰同比尔在从前住过的大院门前留了影。照片是请路人拍的,光线处理得并不好,故园的大门沉在阴影里,显得那么地老旧沉重,像是跟不上步伐的垂垂老者,默然驻足在年轻的生命背后,静静追望他们鲜活的身影,却再不能同他们并肩而行。

      那时苏兰站在大门前,笑得特别开心,身旁的比尔微微侧着头,目光轻轻落在她笑意盈盈的脸上,竟也泛着光芒。看去倒像是被那样的明媚照亮了视线。

      离开中国后,他们又走了很长很远的路,看尽了山水,最后还是回到了阿尔古城的小木屋。

      这里的生活仿佛是静止的,苏兰总说,以后年纪大了,一定要回到这里来,因为这里的阳光最美,这里的花朵开得最灿烂、最有生命力,它们不会老,我们也不会老。

      许多年后,苏兰兑现了她说的话,在数次的往返后又回到了这里,那时候比尔已经不在,她搬回了属于他们的小木屋。可与她所说不同的是,归来的她却再没有勇气多看一眼窗外的阳光和花朵。她已经开始衰老,她怕看到那些花朵和她一样日渐枯萎下去,更怕看到光芒万丈的太阳也微弱了力量,像她一样,成为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歌声已经飘到了山岗之上,苏兰站在阳光里,长长的头发和裙摆贴着身体随风翻飞,她的脸庞那么鲜活,像是苍老到极致又忽然绽放出前所未有的青春活力来。

      她拢了拢飞扬的头发,慢慢靠着山坡躺下来。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在夜色铺盖而来之前为她点亮屋前的灯盏。很快就会看不见山下的那幢白色小屋,黑暗会淹没她,淹没一切。她往那里看了看,白色的木屋安静地站立在那里,它已经在那里待了很多年,如果不出意外,还会继续停留在那里许多许多年,只要它存在,即使看不见,她心里也没有害怕。

      她躺下来,迎着温柔的日光,轻轻说起话来。

      “比尔,太阳又要落山了。”

      “你的相册被我留在家里了,我太老了,已经抱不动它。它会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会回去的,对吧。”

      “我陪你走了那么多的路,可是从来没有觉得累,因为和你一起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是在绽放的,像这里的花儿一样,你还记得那些花儿吗,它们那么美。”

      “我有对你说过吗?亲爱的比尔,你的摄影技术真的很棒。其实你该照照我老了的样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照镜子了,我喜欢看你眼中的我,你相机下的我,那才是真正的我自己,那才是活着的我。”

      “自从你离开之后,我就不敢来这里了,我怕我会哭的。比尔,我太老了,哭起来会很难看,你知道我一直那么爱美,怎么能在太阳的面前流泪呢。”

      “你现在在这里吗,你在看着我吗,比尔?你再吻我一次吧,我还没告诉你,日光和你,谁的亲吻更深情呢。”

      “我的一生,能遇上你,真是太好了。现在我老了,老得我已经察觉到自己就快要死了。比尔,我快死了。我能再见你了,再一次亲吻你,拥抱你,在另外一个世界。你开心吗?”

      “我死了,一定要埋在这里,因为你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你,你的气息无处不在,啊,它们包围着我,它们在对我唱歌,比尔,是你在唱吗?”

      她的声音渐渐散进风里,眼睛却微微睁着,望向西沉的太阳,在太阳的光辉下显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璀璨。她的嘴角始终镌刻着一抹恬淡的微笑,像是真的听见了那久别的恋人为重逢而唱响的歌声。那阵歌声带走了她最后的意识和生命力,她躺在那里,像是死去了,又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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