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
-
第二天天一早，一行六人便离开扬州，向天策府行进。
马儿是贵族专属的坐骑，不过天策府隶属朝廷，就连海棠都有属于自己的小马驹。叶家自不必说，只是虽然饲养了几匹，却因山庄与扬州隔了个西湖，反而是小船用得更多些。如今要去天策府，自然是提前备了马，只不过因为海棠急病，叶孟秋又临时让人备了马车，以至于日上三竿了才出发。
驾车的是张跃，叶孟秋直接吩咐叶英去照看小军娘了。在他眼里自己这个儿子学剑不行打剑也不会，偏偏还是大儿子，可让他担忧至极——山庄总归要有传人，他这个庄主位置，不让大儿子当，难不成跳过他和老二，让老三老四当？说来也是怪，叶英没什么好的，偏就是听话得紧，说什么罚什么从不抱怨，有时候他这个当爹的都闹不明白这儿子是怎么了，不过十三四岁，怎么像个古稀老人似的。
叶孟秋虽然不说，心里也有些放弃叶英的意思，虽然自教了他四季剑法之后就甚少再亲自教他些什么，大多时候都是让他跟着山庄弟子们一同学习，但听闻他习剑至今不曾出手，每日只是抱着剑在剑冢前看着庭院里的花，春夏秋冬不曾间断。叶孟秋以为是谣言，亲眼见了好几次，他确实只是在看着花儿浪费时光。
所以三年前，叶孟秋索性让他住在剑冢了，也省得他在那发呆发久了夜半回来着凉。
然而小军娘听见叶孟秋的吩咐后却皱起了眉头。
海棠不太爱和叶英凑一起，那天晚上她就见识过了，这个人真的一直站在树下看花，虽然花儿很好看，但是就这么一直看一言不发的，足以证明此人是朵奇葩，和她肯定合不来。她吧，话痨，就喜欢找人说说话，要她一直这么闷着她可受不了。
可这车是人叶庄主备的，也是她顽皮害得人拖了一天行程的，海棠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老老实实接受安排，看着叶英坐在帐子旁边，和自己隔了个对角。
看吧。
马车哒哒哒地跑，前头叶庄主和秦勇本在聊着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没了声音，一时空气变得极为难受。海棠有些受不了，死命盯着叶英看，希望他能主动找点话和她说。
不过，不得不说这叶家大公子长得可真是挺俊的，脸不大，可能还没他的手大，下巴瘦却俏，额上还有一朵花儿，眼又黑又亮看着十分有神，这根本不像个只会发呆的傻子该有的眼神。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晚看见的那一身，是鹅黄的广袖服，在府里广袖衣服只有向上天和圣上参拜的时候才能穿，而且还分三六九等，她这样的人断然是不能穿的。海棠这辈子，大概只有大婚那天才能穿上这样华贵的衣物了。
倒不是很羡慕。反正穿了也碍手碍脚，还是军服好穿。
“叶大公子。”
海棠终究没憋住，又去逗叶英，奈何叶英不理她。
“叶大公子？”
叶英仿佛睡着了一样在发呆。
海棠憋屈得窝成一团，又有点不服气，她今天非得逗这个叶英说话不可。这么想着，她干脆爬到叶英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喂，叶大公子。”
他不是哑的，昨晚明明还跟她说了话。
明知男女授受不亲，但是在军营长大的海棠天天泡在男人堆里，那些大家闺秀讲究的东西她一样没有。在天策府，人和人只有军衔和入门先后之分，没有性别这种区别。她即便是女的，也不会因此在府里多受一点照顾。
叶英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只是没想到自己这被她叫回神的一眼，在她眼里仿佛是恩赐一般，眼珠子闪着点点星光，仿佛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他又把眼神移开，身边那个小女孩仿佛特别不满，一直在旁边叨叨“叶大公子叶大公子”的，像清晨的小鸟叽叽喳喳。但是小鸟的叫声很好听，她吧，有点烦人。
叶英没理她，好就好在她这之后再没扯过他的袖子。叶英慢慢的，又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身旁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他已经完全感知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用力一扯自己的袖子，叶英回过身，却看见身旁那只喳喳叫的鸟儿已经睡着了，脑袋压在他的袖子上，正好把他袖子往下一扯。这马车如此颠簸，也亏她能在这样的地方睡着。
只是怎么看都是睡不沉的模样。叶英想到因为她发烧而慢了一天的行程，索性将大氅脱下，轻轻抬起她的头垫了垫，又把剩下的部分盖在她的身上。
等这一套做完了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这么会照顾人了？
不久，车子停了下来，张跃探头进来说准备稍作休憩吃点东西，看见海棠熟睡的模样时晒得如同小麦的脸刷地白了。他又看了看叶英，叶英似乎还在发呆，只是他的衣物显然已经被海棠卷走，顿时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然而该传达的信息还得传达，他又重复了一次，叶英点了点头，似乎从沉思中醒来了。海棠还在睡着，似乎睡不醒一般。张跃想到昨晚她吓人的高热，正要挤进去探探她的额头，却没想到叶英先他一步，拍了拍海棠的肩膀，把她叫醒了。
海棠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却感到有人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她乖乖地接受，等到那只手离开了才伸手揉了揉眼，猛然发现做这事的是叶英时都快吓傻了。叶英对张跃点点头，道了句“无碍”便下了车，留下了吓傻和惊呆二人组。
“海、海棠，这叶大公子，看上你了？”张跃爬到海棠面前低声问，被海棠一拳捶在胸口，“呸呸呸，他要真看上我才有鬼了，一路上没人陪我聊天可快把我闷死了，还不如站岗！站岗虽然不能说话但那好歹是规定，这可比站岗辛苦！”
海棠刚要下车，却看见还裹在身上的明显不属于自己的衣服，顿时哑然。又有些愤怒，把衣服随意卷了卷扔在车里，气鼓鼓地下了车。有心思帮她加衣服还不如陪她聊天别让她无聊到睡觉，这还有十几天路程呢天天都这样的话可咋办啊。
“没看上就好……”张跃显然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彻底惹恼了海棠，海棠叉着腰给了张跃一脚：“张师兄你就算是我师兄我也要骂你！你这什么意思！说我长得丑还是咒我嫁不出去！”
“你本来就嫁不出去，谁让你是军……”张跃不过脑子的话说到一半就刹住了，他突然想起来这话不能说，这是全军营女子的痛处，是禁忌，不管说给谁听都要挨罚的。
果不其然，秦勇的眼神在他这话刚出口就已经杀了过来。张跃识相地闭了嘴，海棠反而不说话了，也没有骂张跃，只是默默地坐在了秦勇后面，打开包袱啃着干粮。
军营的女子当然可以嫁。
只是在这个十五岁就及笄嫁人的世代，她们这样的女子真正没用了退伍回家的时候，早已过了最美的年华，有的三十岁退伍，有的四十岁才离开。她们拿过刀枪的手从没沾过阳春水，她们沾满鲜血的手却没有拿过菜刀宰过鸡鸭，这样的女人，还谈何婚嫁？
所以她们总是开玩笑，男人不值得，男人没自己勇猛没自己厉害，不嫁也罢。
这之中真正这么认为的，却只有几个，大多女子还是盼嫁的，还是想嫁的，只是在大义和个人情感面前，她们选择了国家大义。
张跃知道自己要挨罚了，用眼神向秦勇赔罪表示要领罚之后，又小心翼翼地走到海棠面前，“海棠，对不起，师兄，师兄无心的……”
“没事。”她并没有笑，也并没有看他一眼。
结果下午行走的时候，叶英本来已经做好了要被小鸟叽叽喳喳一个下午的准备，却不想小鸟静静地窝在角落里不知道在编些什么，一言不发的模样和上午简直判若两人。叶英看着她，一身红衣，虽然没穿铠甲但依旧显得英姿飒爽，宛若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你，喜欢海棠吗？”
叶英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去主动搭话。
海棠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说这话的是上午自己千方百计想要他搭话的人，只是低头编着穗子，“不喜欢。”
叶英没有追问。他知道这小姑娘会自己说下去。
“因为我就是海棠树下被捡回来的，所以我叫海棠，是府里的阿嬷把我捡回来的。阿嬷是营里的军娘，二十年前本来已经许了人家，虽然是填房但总算是要出嫁了，大家都很开心，都在等她退伍的年份到。只是没想到，就在她退伍前三个月，那家人遭了杀害——不止那家人，整个城都被屠了，她自然也不能嫁了。后来，她就和统领求情，留下来给秦将军的夫人做仆人。”
叶英对阿嬷是谁并不感兴趣。但他意外的想要多听听海棠说她自己。
“你呢？”
“我？”她苦笑起来，“我没爹没娘是府里养大的，这辈子除了给这个国家卖命我想不到别的路子了。皇帝叫我去东我就去东，统领叫我杀敌我就杀敌，没什么可说的。”她笑了笑，“阿嬷说，女孩子不需要姓，反正嫁人之后都会跟着夫家叫某氏。可是，我连姓什么都不知道，战死了立碑立什么呢？海棠？葬的是花吗？”
她手上的穗子越编越乱，索性拆了重来。
“那，你想叫什么？”
“你说名？”海棠显然被勾起了兴趣，她双手托腮，认真地思索起来，“嗯，真要我选的话好像也没什么能选的。反正不想叫海棠了，叫燕子或者大雁？可以自由地翱翔，但是要是死了立碑的话也不行，不好听。我也没啥文化，除了学了字会看兵书就没看过别的了，要不叫兵法？哈哈哈……”
她越说越离谱，朝着自言自语的方向转去，也没有再看叶英一眼。叶英没想到这人竟然是自娱自乐的类型，只是看着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仿佛又能想到些什么。
不知不觉叶英也开始陷入沉思，马车里洋溢着诡异的气氛，一个在自言自语一个在冥想沉思，仿佛中了魔咒一般。
令人意外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海棠没有找过叶英麻烦。
马车行进慢，等到一行人抵达洛阳的时候已经用了半个月。海棠早就健康蹦跶了，只不过这一路都没有什么放马车的好去处，尤其是路过洛道时，纵使叶家家大业大，在洛道也没什么能照顾马和马车的地方。
所以海棠直到洛阳，才终于下了马车，骑上了马儿，乐滋滋地在城外兜圈子。彼时正是一行数人休息的时候，这家伙也不好好吃饭就骑着马到处跑，张跃也骑着马在后头追，秦勇拼命道歉，叶孟秋嘴里说着无妨无妨心里还是想着小丫头野了点也不像大户人家的丫头。不过转念一想，她也确实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个军营里出身的人，难道还指望拿枪杀敌的人有多温婉么？太优柔寡断会被杀掉的啊。
只是没想到，她调转马头就奔着众人休息处而来，马儿仿佛根本停不下来地冲过来，不会武的叶三清吓得下意识护在主人和小主人面前，而完全忘记自家老爷是个大剑侠。叶孟秋的拇指顶在剑上，叶英还没什么动作，叶孟秋瞅见叶英，内心暗叹一口气，马儿却准确地刹在叶三清的面前，这位调皮到让人有些惊怕的军娘，正稳稳地用不知哪里摸来的长树枝指着叶英，“叶大公子，来过几招。”
叶孟秋悄悄挪开拇指，笑道：“军娘可误会了，英儿他剑术下乘，当不上与军娘一教高下，只怕惹了笑话。”
海棠想起那晚上她以剑为枪强行逼叶英与她比试，明明起初是她占上风，可之后叶英仿佛参悟了什么一样剑出狠招直指死穴，她就觉得这个公子并不简单，一门心思想着再和他比一比，但怎么这个叶庄主却说他剑术不好？
“叶庄主多想了，我也学得不好，您家大公子不会给您丢脸的！”海棠找了个台阶，叶孟秋还想回绝，多瞅了叶英一眼，叶英仍然是不为所动，看来是不打算比了。他刚要开口，却听见秦勇一声厉喝：“海棠！你可忘了那日在客栈发的誓！”
海棠“扑通”一声下了马跪在秦勇面前。她忘不了。
只要拿天策府压她，她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你以令牌起誓，不得胡言乱语，可现在冲撞贵客，你可知错？”
“海棠知错。”她双手奉上令牌，“海棠冲撞贵客，一路给诸位添麻烦，有失天策府颜面，海棠愿领罚，待回府任凭统领处置。”
秦勇这一下却把气氛弄得十分尴尬。只是他不这么做，海棠这丫头就不知道要给天策府丢多少脸，罚是应当的。叶孟秋看了一眼叶三清，叶三清想要开口和稀泥，却没想秦勇先行向叶孟秋赔罪了：“府中弟子多有得罪，是府中管教无方，还请叶庄主、叶大公子和叶管家见谅。”
之后的海棠老老实实地跟在秦勇身后，张跃凑近，偷偷问她：“你真的知错了？”
“知错个鬼，这个叶英有事瞒我，我非得问清楚！”海棠愤愤然，察觉到秦勇的视线，又赶忙低头，不再说话。张跃瘪瘪嘴，“他人事，不知便不知了，你怎的这么有兴趣？”
“怎么，不给？你是我爹啊。”海棠哼了一声，又瞧了叶孟秋一眼，“不过，好像真的给贵客带了不好的印象，我要不要去道个歉？”
“你少说话少出现在贵客面前就好了，没看见秦师叔都烦你了吗？”张跃敲了她一脑袋，海棠乖乖地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真不知道秦师叔是怎么同意带你出来的！”张跃叹气，这个惹祸精从小到大就不停地闯祸然后被罚，问题是她还恬不知耻，只要不让她抄书她什么都做，连续一个月站岗她愿意，连续一个月喂马擦马她也愿意。后来阿嬷知道了她不爱抄书，天天罚她抄书，才终于少闯祸了。
这个人啊。哎，真是让人一刻也离不开视线。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