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山河依旧在》青平乐

1、第 1 章

　　第一次见到子昭的时候，我九岁。
　　那天说是有重要的客人要来，一早王妈来把我叫醒，要替我打扮。
　　我看到床边的衣服，立时就不高兴了。
　　翠色的小袄，滚着很阔的黑边，虽是新装，但我不爱见人的时候，自己看上去像一棵还没长全的树。
　　王妈是二娘贴身带来的老妈子，对我最是严厉，看到我撅嘴就训，“二小姐，听话，不要让大家等。”
　　我跳下床跑到衣橱前，捧出那个大盒子跟她讲，“我要穿这件。”边说边把那盒子盖掀开。
　　那盒子里装的是大姐出嫁前从英国给我带回来的洋装，很淡很淡的粉色，裙摆上绣着枝叶秀丽的小花，从腰最细的地方铺开来，一直铺到地上，太好看了，我想穿很久，一直都没有机会。
　　但是打开之后里面一片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瞪着它，然后叫起来，“我的裙子呢？”
　　她不理睬我，过来接过盒子往旁边一放，然后开始给我梳头。
　　我知道这些老妈子都不喜欢我，背地里叫我小妖精，但是这回我铁了心，挣扎着不让她把我的头发抓成髻，边挣还边叫，“我的裙子呢？裙子呢？”
　　她两下都没有按住我，终于生气了，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这老婆子小手指指甲留得长，我挣的时候颈子里被划了一道，生疼。
　　我猛地尖叫了一声，她大概也吓住了，一下没抓住我，我跳下长凳抱起那盒子就往外跑。
　　走廊里到处都是正在打扫的下人，看到我披头散发，抱着一个盒子狂奔，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路叫嚷的王妈，都呆住了，竟然让我一路奔到了大厅前。
　　风刮过脖子的时候疼得厉害，我想到大姐嫁了以后，这宅子里没一个真心疼我了，眼眶底下就好疼，想哭。
　　不过我不哭给这些人看，我要去找我爹，哭给他看。
　　我跑到大厅的时候响动太大了，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一起转头盯着我看，都是满脸的诧异。
　　我们家这宅子很洋派，大厅里放的是欧式的家具，沙发大得无边无际，我爹就坐在正对我的位置，手里抱着稚敏，原本正笑呵呵跟人说话，看到我一脸笑都吊在半当中，不上不下的。
　　我也没动弹，眼前就剩下那一团肉肉的粉色，那条裙子穿在稚敏身上有点大了，长长的拖下来，把爹的小腿都遮住了。
　　眼睛好痛，又没有眼泪，干得难受，后来我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得这颜色，就连偶尔把手举起来遮挡阳光，阳光透过指缝间的那一层肉粉色，都会让我眼里刺痛。
　　“稚巧，你怎么头发都不梳就跑出来，太不像话了！快给我回房去。”
　　爹的声音，他吼得好大声，王妈已经追到门口，这时吓得哆哆嗦嗦，又不敢跑过来拉我。
　　“还不过来把她给我带回去！”爹又吼了一声，王妈这才上来拖我，我也没劲了，脚下虚飘飘的，一把就被她拉了出去。
　　脖子大概是被划破了，到了外面她也心虚，手上力道立刻就轻了，还哄我，“二小姐，那条裙子三小姐喜欢得紧，前两天太太拿去给她穿着玩的，你是姐姐，让着妹妹啊。”
　　我不理她，趁她抓得不紧，挣开她的手又奔，这次她没追上，我奔到书房里，反手就把门扣上，还下闸，接着就把背靠在那上面，气喘吁吁。
　　有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怎么了？”
　　这书房是宅子里最少人的地方，大姐走了以后，除了打扫的下人，也就是我会成天待在里面，这么突然有人讲话，我被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
　　睁大眼睛往前看，眼前跟隔着雾气似的，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
　　有条人影走过来，脸上被人用手指抹了一下，凉凉的，很舒服，然后那人蹲下来拿手帕给我擦脸，“哭什么啊，小丫头，没人给你吃饭吗？”
　　那块帕子质料很好，又软又薄，不过这人手劲太大了，还是揩得我有点疼。
　　揩过以后我就看得清了，蹲在我面前的是个十六七的男孩子，眉头皱皱的，眼睛很漂亮，眉毛乌黑整齐，像是用刀裁出来的两把剑。
　　“说话呀，你是哑巴吗？”他还在问，后来脸一偏，看着我的脖子侧旁，立刻伸出手指碰了碰。
　　好痛，我抖着缩了缩身子。
　　“划破了。”他嘴里很突兀地吐出这三个字，然后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我才发现这个人有多高，穿的还是军装，我家做纺织的，从小我就对布料很敏感。
　　那套军装是浅黄色的哔叽呢，最好的那种料子，蹲了那么久，一个褶都没有，穿在他身上，笔挺笔挺的，好看得要命。
　　他伸手去拉那个门闸，我什么都没考虑，一把就把他的衣角抓住，仰头很辛苦地跟他讲话，“别，不痛了。”
　　“原来你会说话。”他低头摸摸我的头发，“叫什么？”
　　我喜欢他的手指，很有劲，但是摸我头发的时候，小心地收着力道。
　　“巧巧。”
　　“巧巧，你今天怎么了？”他跟我讲话，我一直仰着头，看到他往下看的眼睛，乌黑乌黑的，像两颗宝石，心里那些不开心慢慢散了，忽然觉得好喜欢。
　　“我最喜欢的东西，丢了。”其实是被抢走了，但我不想那么说，那么说显得我很没用。
　　“你丢了什么？”
　　不答他，我往书桌走，那上面摊着纸和笔，刚才他一定是在写字来着。
　　我巴着桌沿看那幅字，宣纸上墨迹未干，果然是他刚写的，一笔欧体，铁画银钩，跟他一样，漂亮得锋芒毕露。
　　是隆中对，正写到我最喜欢的那一句，忍不住念了出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
　　“你认得这些字？”他走过来，表情有点惊讶。
　　笑话，我外公乃当世大儒，家中藏书阁江浙第一，隆中对，我五岁时就已经朗朗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