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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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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的意识终于从睡梦的泥淖中挣脱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便闻到盈满室的药香。
顾惜朝安慰的想:原来我是睡着了,晚晴正在熬药,她知道我马上要远赴边关完成任务,心疼我,没有叫醒我。
接着,回忆一层层浮了上来,顾惜朝渐渐明白,没有任务,没有傅宗书,也没有晚晴。
什么,也没有了。
我在哪里?救我的是谁?熬药的是谁?
仿佛是回应他脑海里的问题,床沿微微一沉,一个带着药香的躯体靠了过来。
戚少商。
顾惜朝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本能的作出判断。
追杀的那段时间,他白天想的也是戚少商,晚上做梦也是戚少商,他想戚少商的时间,怕是比想晚晴的时间还要多。
顾惜朝似是松了口气,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是,戚少商。
不容多想,顾惜朝感觉自己被扶着坐起来,靠在戚少商的怀中。
下一刻,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覆上嘴唇的湿润感如一道惊雷自顶而下将顾惜朝贯穿。
戚,少,商!
顾惜朝还未从震惊中回神,唇齿已被撬开,粘稠的液体灌了进来。
“哇!”
灼烫辛辣的味道像是点着了顾惜朝的喉咙一般,顾惜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抬手掀翻了戚少商手中的药碗。
戚少商手疾眼快,伸手一抄,将洒出的药拢回碗中,竟是一滴不漏,方才转过脸来,看着顾惜朝辣得呛咳不止的样子,忍不住泄露一丝戏谑笑意:
“你醒了?”
顾惜朝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样笑得顽皮的戚少商。
比起一年前顾惜朝初见戚少商的时候更清矍些,一身陈旧却素净的白袍,显得温文儒雅,倒像是一个教书先生,颊上笑抿出两个精致的酒窝,平添了几分亲切的稚气。
谁能想到这就是逃脱千里追杀直逼得皇上为其翻案的戚少商。
何年何月曾是他顾惜朝步步为营次次紧逼,看戚少商朝不保夕苦苦求生;今时今日却是戚少商柳暗花明声威更甚,他顾惜朝满盘皆输一败涂地。
顾惜朝不由得一笑,三分狠厉七分孤傲,从容的昂起头来对上戚少商的眼睛:“不错,我醒了,大当家的想如何处置我?”
戚少商似是不在意的挥挥手:“说什么呢,来,自己把药喝了。”端着药碗送到顾惜朝面前。
顾惜朝一怔,不自觉接过药碗,瞥眼看见戚少商嘴角还星星点点蹭了些深褐的药迹,想起戚少商方才如何给他喂药,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戚少商瞟了他一眼,擦了擦嘴角,懒洋洋的接道:“你昏迷的时候牙关紧闭,灌不下药去,大夫便教了我这个法子,这药不便宜,别糟蹋了。”
顾惜朝还想说什么,忽然眉头一皱,侧耳倾听,果然门外响起了一声声沉稳的脚步声。
戚少商也听见了,笑道:“是铁手。”
顾惜朝奇道,铁手轻功不弱,何须把脚步踏的如此之重,好像是故意要他们听见似的?戚少商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铁手远远的站在院外,神色间有些憔悴沧桑,身姿却还挺拔,连夕阳下的影子都是笔直如剑,眼神掠过戚少商指向小屋:“他醒了?”
戚少商微微点了点头:“不进去看看?”
铁手淡淡道:“不必了,”垂下眼睑,“我还未能忘记晚晴,也还没能原谅他,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杀了他。”
戚少商走到铁手身边,拍了拍铁手的肩膀,铁手感激地看着戚少商:“谢谢你照顾他。”
戚少商尴尬一笑:“别谢我,我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自己,”叹道,“他毕竟还年轻,还有机会。”
铁手温和的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小药瓶来:“温家派人给你送来了这个,还留下一句话说:‘这药唤作摧心蚀骨散,不管什么人,都耐不住三五天,解药在他们手上,任何人也休想讨到。’还说:‘戚大侠是侠义心肠的人,不屑使这些手段,但也要因人而异,若不介意,温家愿意代劳。’”
戚少商愣住,展开一个苦笑,接过药瓶。
铁手笑道:“这是怎么回事?”
戚少商把玩着药瓶:“顾惜朝当初伤得很重,只有天香续命胶能够救他。”
铁手接道:“也只有温家才有天香续命胶,所以你去温家求药?”
戚少商道:“此药固然珍贵,不过看在我的面子上温家人也不会不给,只是问我要去救谁。”
铁手神色一凛,看向戚少商:“你怎么说?”
戚少商偏头一笑:“你认为我会怎么说?”
铁手表情愈发凝重,沉声道:“你说,你要救顾惜朝。”
戚少商点头笑道:“不错,我就是这么说的,可温家人却再什么都没问,爽快的给了药。”
铁手叹道:“他们以为你被顾惜朝要挟了,不仅给了你天香续命胶,还送来温家特制毒药让你下在顾惜朝身上好能互相牵制,甚至愿意帮你出手。”
戚少商不语,嘴角挂笑,眼神却冷。
铁手道:“不好吗?”
戚少商缓缓摇了摇头,笑道:“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宁可他们刺我一剑。”将药瓶小心的收入怀中。
铁手不解的看着:“你留给谁?”
戚少商负手而立,微风拂过,长袍贴紧纤瘦的身躯:“有一天他们发现真相的时候,我便服下此药,生死苦痛全凭他们。”
铁手阖上双目,字字清晰的说道:“摧心蚀骨,蚀骨摧心。”
戚少商的视线划向天地尽头,笑容也淡到无:“是啊,不知道我枉死的兄弟们泉下有知我救了顾惜朝,是不是也会痛至摧心蚀骨,蚀骨摧心。”
夜深人静,烛光残弱,深深浅浅的映照出两个瘦菊修竹一般的人影。
一个俊美而冷傲的青年。
一个温和却沧桑的男子。
“将功赎罪?”顾惜朝秀眉一挑,“怎么个将功赎罪法?”
戚少商不理会顾惜朝语气中的讽刺,平静的说道:“赵王手里有本帐目,你便是要拿这个。”
顾惜朝冷笑道:“什么帐目这么重要?”
戚少商低声道:“兵马账目。”
顾惜朝笑容泛起淡淡嘲意:“风雨飘摇之国,为什么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戚少商又道,“赵王的管家叶知秋是他的心腹兼智囊,但凡赵王府的帐目必定要过他之手。”
烛影下剧颤:“我知道了,要我接近这个叶知秋拿到帐目是吧!”影下晃动着顾惜朝冷峻的眼神,“我是太像个叛徒还是太不像个叛徒呢,大当家的?”
戚少商神情漠然:“这是神候府给你的一个机会,也可能是你最后一个机会,你有三月时间。”
顾惜朝道:“三个月,要从一个陌生人到可以接触兵马帐目的心腹,这不可能。”
戚少商淡淡道:“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顾惜朝眉头一沉,跨上一步,与戚少商面面相对,眼神中锋芒大盛:“神候府怎么会放心给我这个机会?不怕我再掀风雨?”
“因为,”戚少商的眼中光影纠缠,不知是映着顾惜朝还是映着烛火,“因为是我出面担保的你。”
顾惜朝一呆,踉跄退了一步,忽爆发出一阵大笑:“好一个戚少商,好一个九现神龙!你难道忘了我是如何背叛你,杀了你的兄弟,毁了你的基业,逼得你走投无路千里逃亡的么?连云寨七大寨主,霹雳堂雷卷沈边儿,碎云渊的那些女孩儿们,神威镖局高风亮——”
他还没说完,右颊上就猛地挨了一拳,直被打得飞起来撞塌了桌椅,顾惜朝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眼前的戚少商时远时近飘浮不定,顾惜朝伸手虚抓了一把,终于站定。
戚少商捏紧拳头,一呼一吸间已经平静下来:“我早该打你。”
顾惜朝笑,抽动嘴角疼的一阵轻轻吸气:“我会怕么?”
戚少商眼光移到烛上,深吸一口气:“你敢不敢接?”
“接,”顾惜朝笑的自信满满,“为什么不接?”
戚少商也淡淡笑了:“你不能这么去,你去王府的时候,看起来要是落魄无依,逼入穷巷的样子。”
戚少商又提起了拳头。
顾惜朝盯着戚少商的脸,坦然笑道:“来吧!”
凌厉的拳风扫过,原本就摇摆不定的烛火“噗”的一声,熄了。
顾惜朝最后知道的,就是陡然陷入的黑暗和铺天盖地的疼痛。
“打!打!打!”
伴随着疼痛昏过去,又伴随着疼痛醒来,疼的每一条神经都蜷曲起来,疼得将身体缩成一团。
“你是什么东西!想见叶管家,下辈子吧!还不快滚!”
身体似乎已经残废,可神智却还清醒的冷酷,顾惜朝在心底冷笑。
他不怕打,也不怕辱骂,这是他从小就不得不忍受的,不仅要接受,还要甘之如饴。
只是突然失去了依仗十几年的武功,丹田之中空空荡荡的感觉奇怪别扭,顾惜朝苦笑,戚少商下得好狠的手,看当时那个狠劲儿,若是说一失手杀了他也不奇怪,可偏偏在紧要关头又突然刹住了。
戚少商一定很想杀了他吧,顾惜朝想起戚少商紧攥的拳头,死咬的嘴唇,连他见了都觉得忍的辛苦。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顾惜朝迷糊起来,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叶管家的轿子来了,快把这家伙拖走!”
顾惜朝心中一亮,攒起所有的力气,竟从人群中挣了出来,跌跌撞撞跑了几步,看见巷口闪出一行人抬着一顶青色小轿,顾惜朝一喜,心头一松,便昏了过去。
顾惜朝再次醒来的时候,欣慰的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间还算精致干净的床上,看来叶知秋果然已经把他带回来了。
“你醒了?”顾惜朝模糊的视野中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戚少商!”顾惜朝霍地弹起,全身筋脉猛地被扯开,骤痛之下又倒了回去,把那人吓了一跳。
顾惜朝这才看清,眼前是个五十有余下人打扮的汉子,脊背微驼,两鬓驳杂,脸上刻满风霜,眉眼流尽沧桑,依稀与戚少商有几分相似,可比戚少商苍老的多,那人定了定神:“叶管家让你醒了就过去。”
顾惜朝应了一声,不禁多瞟了那人几眼:“有劳——”略一踌躇,那人迅速接道:“我叫戚大,叫我戚大哥好了。”
顾惜朝愣了愣,轻轻道:“戚——戚大哥。”语音艰涩,说完便偏过头,紧紧咬住唇。
戚大点头啧啧笑道:“我说敢拦叶管家轿子的人是个怎样的厉害人物,竟似个大姑娘一般的害羞,得嘞,走,我带你去见叶管家。”
顾惜朝微微一动就揪紧了眉头,却还是强忍着无事一般站起来,苍白一笑:“请戚——戚大哥带路吧!”
戚大打量了一眼:“还有点倔劲儿。”转身走了出去。
顾惜朝跟在后面,沉默的盯着戚大的背影,竟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戚少商老了,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到啦!”戚大停在大门外,对顾惜朝努努嘴,“进去吧,小心点。”
顾惜朝忙收敛心神,对戚大点了点头,往里走去。
屋里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凭几而坐,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的书,放在案几上的手丰润白皙,戴着大块翡翠镶金的戒指,可见保养的很好。
“顾惜朝见过叶——”顾惜朝躬身行礼,猛然一眼瞥到叶知秋手里的书,竟呆呆怔住。
叶知秋放下书来,含笑看着顾惜朝:“怎么?”
叶知秋手上的书赫然便是《七略》,是戚少商最后塞在他怀里的。
顾惜朝盯着书,痴痴道:“这是我的书。”
叶知秋抚摸着书的封皮,笑道:“当真好书,你是何时写就的?”
顾惜朝垂下眼睑:“五年前。”
“五年——”叶知秋缓缓道,“你若五年前就来找我,就不必白绕了五年的弯路。”
顾惜朝仰头闭上双眼,长叹。
为什么我总是要背叛赏识我的人?
愁绪如雨丝风片丝丝缕缕萦绕全身,叹息似蝶翅枯叶翩翩跹跹飘落坠地。
然而只是一瞬,顾惜朝猛地挺直腰杆,全身一振,又恢复了倨傲的神色。
叶知秋看在眼里,不露痕迹的淡淡一笑。
就是要这份不服输的傲气。
“你受了很重的伤,还被人重手封了穴而失了武功。”他看着顾惜朝苍白的脸颊。
顾惜朝冷冷道:“戚少商。”
叶知秋又道:“那你怎么能活着?”
顾惜朝道:“铁手。”
叶知秋点点头,不错,和所得的消息一样。
戚少商要杀顾惜朝,可铁手受了晚晴之托,要保全顾惜朝的性命。
多么合理的解释。
顾惜朝暗自冷笑一声。
恰恰相反,救他的是戚少商,而铁手,怕是更想杀了他。
叶知秋道:“你的伤势我检查过了,虽然戚少商下手毒辣,可也不是无救。”
顾惜朝佯装惊喜:“当真?”
叶知秋笑道:“三个月,我担保三个月后你就可以恢复武功。”
和戚少商所料一样。
顾惜朝假作喜不自禁拜倒:“多谢大人!”
叶知秋走过来拦住,笑道:“以后就叫我叶知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