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中夜》舟小平

18、潮生壶

　　不周山位于西北一隅，终年飘雪，寒冷彻骨，又常有凶猛野兽出没，是以此处人迹罕至，极为荒凉。
　　因归音不能在白日里行走，段北逸便将她暂时化作了人身，让她再不用惧怕阳光，又留下了她的法力，让她有能力自保。而为了行事方便，他自己则变成了一个模样清秀，眉目寡淡的男子。可便是这番寻常的模样，让归音一时看得愣怔，只因许久前，她想要引诱的那位男子，便是如此长相......
　　原本便快要忘记的事情，突然之间又变得清晰起来。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道，这副模样明明平常得很，为何那日她却觉得英俊非凡？
　　前方本在缓慢行走的白色身影，忽然停了下来。
　　归音倏地回过神，连忙跟上去。
　　段北逸却没有动，而是端然立在原地。
　　她疑惑，“神君？”
　　下一刻，段北逸竟举起手，半握着拳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了一敲。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他便迈步朝前去了。
　　归音愕然僵在了原地，一时有些恍惚......
　　刚才在她面前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段北逸？段北逸一向性情清冷，怎会有如此举动？她方才做了什么？这一敲，是为了惩罚她？警告她？还是只是因为想敲她......？
　　两人到达不周山时，天空正飘着鹅毛大雪。好在归音对此处的气候早有耳闻，来之前便备了两件宽大的斗篷。她将白色的一件抖开，也未多想，便踮起脚，为段北逸披上。一片接一片的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肩上，她却无暇理会，只是专注地为他系上襟前的带子。
　　段北逸面色冷俊，如刀削的轮廓在雪光的映照下，更显得俊雅出尘。
　　系好带子后，归音满意地咧嘴一笑，这才将自己身上的雪胡乱拍下，披上了自己浅蓝的斗篷。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一座奇特的山峰便映入了眼前。只见这座山峰高耸入云，壁面光滑如镜，犹如一把指向青天的利剑。只是，利剑却在半道中被拦腰截断，断面凹凸不平，似有许多形体怪异的人挣扎其上。
　　当年共工不敌祝融，一怒之下撞断不周山，致使本来完整的山峰陡然缺了一截。上古这一战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因此战而扬名的不周山，归音却是第一次见。
　　段北逸停下，对她道：“前方有戾气流窜，你在此等候，我一人过去便可。”
　　若非事情棘手，无尘便不会亲自到无垢方请段北逸前来。是以，归音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听段北逸的吩咐才是明智之举。
　　她点头应下，又有些担心地加了一句，“你要小心！”
　　段北逸并无一丝涉险的忐忑，而是冷静自若地嘱咐她：“若我在里面动起手，定会有野兽受惊逃出。到时，你便以我为你作的三首曲子应付。若实在应付不了，便吹你作的《忘忧曲》，我听到后定会设法赶来。”
　　“我记住了。”归音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段北逸颔首，朝不周山走去。白色的身影渐渐走远，当它与雪融在一起，分辨不清时，归音方才收回了视线。举目四望，只见一片苍茫中，西北一棵绿色的树葳蕤茂盛，甚是夺人眼球。
　　大雪不知何时停，会不会停，树下可作暂时的蔽障。
　　来到树下，归音拂去身上的雪，一面掀开帽子，一面抬头朝树上看去。只见树枝苍劲，仿佛腊梅，又见树叶密密，如同万年青。也不知这是什么树，竟能在冰天雪地中独自葱郁！
　　她爬上树干，倚靠在一条弯曲成臂弯状的枝条上。透过根根枝桠的缝隙，这里能望见不周山。
　　不知歇了多久，突见不周山上空猛然迸出一道蓝色的光来。归音当即站直身子，将竹一化了出来。她紧盯着山的方向，那里又多了几道颜色各异的光芒，它们与蓝光相抗，时而微弱，时而强盛。
　　过了一会儿，几个黑色的小点出现在山脚下。那些黑点越来越大，似是在朝树的方向迅速移动着。
　　归音握着竹一，竟觉血液沸腾，一丝丝兴奋和期待在胸口蔓延开来。
　　黑点渐渐现出了身影，是六匹毛发乌黑的雪狼！
　　还未等它们靠近，归音便迫不及待地从树上跃下，稳稳落在了它们几丈前。
　　六匹畜生猛地停住了，眼珠一动不动，警惕地盯着她。狼凶猛而狡猾，在雪原上所向披靡，少有敌手。是以，它们所过之处，动物们莫不是惊慌四散，便是寻找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但是眼前显然出现了一个异类，她不但不躲，反而主动送上了门来。
　　归音缓缓抬起竹一，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兴奋，手指竟有些轻微的颤抖。
　　幽远的曲调缓缓流泻而出，穿透簌簌的雪花，在雪原上空萦绕回转。原本绷紧了身子，仿佛能随时发起攻击的雪狼，竟似放松了一般，乖巧地趴在地上。
　　归音惊喜非常，拿下竹一，小心地朝它们靠近。
　　雪狼们看到她走来，也不站起，只脑袋搭在前爪上，安静地看着她。
　　她来到它们面前，伸出手，无比温柔地摸了摸其中一只雪狼的脑袋。这些雪狼模样好看，毛色纯粹，眼珠为明亮的淡紫色，应当是血统最为高贵的不周山黑曜狼。传闻，黑曜狼勇猛异常，能以一敌十，不惧虎豹。她从未想过，如此凶残的动物有朝一日竟能如家犬一般趴服在她面前，任她抚摸。
　　突然，一道黑色的细长影子从远处极速飞来。归音心下一惊，当即朝左边一让，那黑影便堪堪擦着她的肩飞了过去。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不周山山体猛然一震，大地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六匹雪狼忽然站起，朝着和不周山相反的方向迅速跑开。
　　归音顾不上去看那道黑影，只一面稳住身子，一面担忧地朝山上望去。那边的晃动似是比这边更为剧烈，可段北逸却仍未出来......
　　她无法再等下去，正要飞身前往不周山，便听熟悉的声音从远处清晰传来，“归音，刚刚飞过的是潮生壶，跟上它，我稍后便到。”
　　归音一顿，忙转过身，朝那黑影追去。一路追着潮生壶过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湖泊，一座座连亘的山丘，一片群鸟飞舞的树林，眼看着它便要飞出雪原，一只长着翅膀的巨鼠忽地出现，咬住了潮生壶的壶耳。正待它要转身离去时，一把匕首飞出，狠狠穿透了那巨鼠的翅膀，将它打飞在地。潮生壶从它嘴中掉落，滚到了一旁。
　　归音落在潮生壶身旁，只见壶身如一个五岁幼童般大小，青铜制造，上刻有海水涨潮，淹没大地的悲惨景象。一道细微的光忽地从壶上跳出，钻进了归音的手腕里。她忙举起手，却不见手腕上有一丝伤口，转了转，也并未感到疼痛。
　　“看你还往哪里逃？”
　　略微喑哑的声音，让归音立马抬头看去，一个身穿阴府官服的人正好出现在了巨鼠面前。
　　“聂子丑？”归音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化出一条黑色的细绳，将痛得直打滚的巨鼠紧紧缠住后，方才看向她，“它便是那个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追了它许久，终于让我抓到了！”他顿了顿，问道，“你不在无垢方伺候北逸神君，到这里干什么？”
　　归音道：“我便是和神君来的。”
　　聂子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指向地上的潮生壶，问：“这是何物？”
　　归音刚要说是潮生壶，可一想到此事和段北逸有关，还不知能不能让人知晓，便只摇了摇头，闭口不答他。
　　聂子丑看她如此，不明意涵地笑了笑，将地上的鼣鼠拉起，“这只老鼠为了逃命，竟敢出现在太阳底下。它也不想想，若被太阳晒得魂飞魄散，命也就没了，还有何可逃的？如此愚蠢的东西，若非因为是仙人的宠物，法术高了一些，定然早就被人杀了。”
　　归音做鬼差之前，聂子丑便已在阴府任职。她与他共事的时间可谓比阴府其他人都长，按理说，他们之间应当十分熟悉，甚至亲近，可事实却是，她对他并不十分了解，且还有些生疏。她原以为是他性情孤傲，不愿和她交好之故，如今却觉得原因亦在自己。
　　平心而论，聂子丑恪尽职守，从不因任务困难而有所推辞，为阴府可谓是鞠躬尽瘁。是以，他能坐上主簿之位，是理所必然。可便如鬼王所言，他言行有时过于阴狠，让人隐隐感到不适和不安。归音想，也许便是因为如此，自己在无意中与他保持了距离，以致一百多年来，两人还只是普通同僚的关系。
　　聂子丑带着鼣鼠走后，归音便守在潮生壶旁，等段北逸来找她。
　　不知这潮生壶为何物，竟让段北逸如此看重。归音想，若它能小一些，自己便能带着它去找神君了。
　　念头甫一出现，便见潮生壶倏然变小，只剩三尺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