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中夜》舟小平

16、落霞岛

　　寻物坊在仙岛落霞岛上，四周仙雾缭绕，每到凡间日落时分，此处便会升起漫天的红霞。红霞绵延千里，壮阔非常，若凡人得以一见，便是命中有仙缘，可直接升仙，进入落霞岛。是以，凡间许多选择游走四方，而非在一地修炼的修仙之人，大都是为了去寻落霞岛之故。
　　归音未想自己如此幸运，竟一来到岛上，便看到了壮美的红霞。那红霞似火，又似锦，明亮艳丽，横无际涯。此番景象，果真是非此地而不能看。
　　可在岛上行了一会儿，归音却觉出了一丝异常。他们是从南边上岸，那里风和日丽，气候宜人。可越往北走，便觉风势越大。走到一座石桥边上时，那风便变成了狂风，将四周房屋的门窗吹得劈啪作响，商铺酒肆的小旗被吹离了旗杆，在空中恣肆地飞舞。
　　突然，一粗壮的树枝朝归音直直飞来。她还未来得及躲避，便见引渊广袖一挥，便将它挥到了一旁。
　　“此事不寻常，”引渊带着她回到了风势稍弱的地方，道，“你在此稍候，我去看看。”
　　归音道：“我和你一起去，说不定能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引渊微微思忖，道：“也好。不过，你要答应我，若遇到危险，你要做的便是去天庭搬救兵，而非解决危险。可能做到？”
　　归音忙点头保证。
　　引渊顿了顿，朝她伸出了手。
　　归音一愣。
　　引渊笑道：“风势太大，我可不希望到了那儿，你却不见了。”
　　归音也笑，大大方方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掌骨肉匀称，温暖而暗含力道，令人心中滋生暖意，予以信赖。
　　他身子在前，将大风和飞来的物体一一挡开，一片混乱中，似乎只有她所在的方寸之地才是宁静祥和之所。
　　两人行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见云霞仿佛被撕裂的丝帛，一块块漫天飞舞，间或有巨石树木掺杂其中。如此一片混乱，何人会相信此处便是落霞岛，便是凡人寻找的仙境。
　　“前方便是风口了。”引渊提醒道。
　　归音朝前望去，看到一座雄伟的高山山腰处有一漆黑的洞穴。洞穴四周已没有植被，犹如兽吼的风声从洞中接连发出。
　　两人停在了洞口前，由于风势过猛，归音不得不两只手一起握住了引渊的手，以此来稳住身体。
　　引渊道：“此处妖气强盛，想必妖兽就在洞里。”
　　他正要让归音回去，自己进去收服妖兽，便见洞中一个巨大的物体飞出，一道白色的身影紧随其后。
　　归音定睛一看，那物体长约两丈，人面犬身，两只褐色的翅膀犹如房屋般巨大，稍一动，招来的大风便可将五人环抱的树木连根拔起！
　　而后那道白色的身影......
　　归音神色一喜，“神君！”
　　段北逸却似未听到一般，只神色冷淡地化出一把淡蓝色的利剑，直直朝那妖兽而去。只听那妖兽发出痛苦的嘶吼，两只大翅便前后被砍断，重重落往地面。呼啸的大风也霎时止住，空中的物体悉数落回了原位。
　　引渊突然将一道淡绿色的光圈弹出，那光圈迅速飞出，托住了两只翅膀，将它们带到了他们面前。引渊伸手想将翅膀拿过，手方触及，翅膀便陡然一缩，变成了巴掌大小。
　　归音好奇，“这是什么妖兽？”
　　引渊道：“此兽名为‘大风’，因双翅可制造排山倒海的大风而得名。它本是神兽，犯了天规被贬为妖来看护落霞岛。大概是心有不甘，才造出这场混乱。”
　　那被斩了翅膀的大风跌在地上，庞大的身躯如翅膀一般，瞬间缩小，变成了一只褐色的卷毛犬。
　　段北逸正站在它面前，低头说着什么，而后，便见它匍匐在地磕了几个头，转身跑走了。
　　这时，段北逸似乎才发现他们，抬头朝他们“看”来。
　　归音和引渊飞下山腰，落在了他面前。
　　“神君！”归音高兴道。
　　段北逸淡淡地“嗯”了一声，问：“你如何在此？”
　　归音还未答，引渊便道：“我让她随我去一趟寻物坊，一炷香后保证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回无垢方。”
　　归音有些忐忑地望着他，生怕引他不悦。
　　段北逸脸色如往常般冷淡，微微颔首后，御风离开了。
　　归音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握在引渊的手中。
　　她忙将手抽出，跟引渊说了声谢谢。
　　引渊笑道：“走吧，一炷香的的时间不算长。”

　　忙活了一上午，归音终于在院子的空地上种满了兰花。她原本想种些山茶，可惜拿回来的几株，不到两日便全都枯萎了。后来又试了其他几种花，除春兰外，无一例外都不能活过三天。春兰喜阴，又喜潮湿，春日开花，正好和月桂的花期错开，种在院中实在是再好不过。
　　天空中开始飘起毛毛细雨，不一会儿，雨变得大了一些，落在屋顶上，听得到滴答的脆响。
　　归音坐在廊檐下看雨，她本也要给花浇水，这下倒是乐得清闲。
　　前几日她去凡间采花时，先去找了康宏礼。已经三岁的他正等在家门前，似乎知道她会来，又似乎是每日都会在此等候。见到她时，他当即跪下，稚嫩的脸上满是歉意。归音着急，一把将他扶起，问他隋珠去向。他却是不停地摇头，只道他方来到世上时，眼睛尚不能完全睁开。只是在迷蒙的视线中，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靠近他，而后，便觉被吉家串成手链，挂在他手上的隋珠被拿走了。他想制止，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影消失在眼前。
　　而后，她去了一趟皇宫。她心中愧怍非常，不知要如何面对原臻。他本想借隋珠来完成今生未竟之事，未想她却将它弄丢，让他难偿所愿。更令她害怕的是，她不知何时能寻回隋珠，一日寻不回，原臻便多一年，甚至多一世了结不了心愿。当她到了皇宫，听元明说原臻去微服私访时，竟是隐隐松了口气。她让他将隋珠丢失一事转告原臻，并承诺，她一定会将隋珠找回。她承诺得信誓旦旦，可离开时，竟觉狼狈不堪，仿佛落荒而逃一般。已经过了几日，原臻定也是回到了宫里。可她却不敢再去见他，只想着哪一日找到了隋珠，哪一日再去找他。到时，他让她如何补偿过错，她都绝无二话！
　　一件雪白的披风落在了她的肩上，驱走了阴雨带来的一丝凉意。
　　“凤凰花的余毒尚未全清，当小心注意身子。”颀长的身影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正好挡了东面吹来的风。
　　归音双手轻轻拽着披风的衣襟，胸口生出阵阵暖意。
　　他举起手中的紫竹箫，放至唇下，呜咽幽远的乐声便缓缓流泻而出。
　　自古以来，箫音都是给人以幽怨之感，似乎吹箫的人，莫不是寂寞孤独的。
　　段北逸气度清冷华贵，面上大多数时候都是神色淡淡，活了太久，似乎已没有何事能令他真正动容。他无悲无喜，却又对众生心怀大慈大悲，他似乎是矛盾的，但又是合理的。正是因为对个人没有悲喜，所以才会有大慈，与一切众生乐，才会有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如此异于常人的性情，也许有人说是绝情，因他可以看着别人被命运捉弄得体无完肤，也无动于衷。也许有人说是良善，因他不顾生死，以一己之力维护众生的安定。可却无人说他是孤独的。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人，何来的孤独？
　　归音眼眶微热，她觉得他是孤独的，只是经年累月，孤独已化作了生活的一部分。于是，孤独便不再是孤独，而是他血液中的一部分，滋生不出任何落寞，惆怅，悲情。
　　一曲罢了，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笑问道：“神君的箫是谁教的？”
　　段北逸道：“多年以前，我在凡间偶然听到有人吹箫，觉得声音甚是好听。回来后，我照着制箫图样，做了这把九节紫竹箫，后又依照乐谱将它学会了。”
　　既是双眼还未失明之前做的，那这“多年”想必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雨珠越落越急，天边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
　　归音突然心中一动，问道：“神君能教我吹箫吗？”
　　段北逸一默。
　　归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此话有些逾矩，即便段北逸未将她当作婢女来看待，可这并非因为两人的关系亲密，而是因为段北逸与物无忤罢了。
　　她心下惶恐，但更多的却是莫名的失落。
　　正要跪下讨饶，却听段北逸道：“你若想学，必要先有一把好箫。你明日去凡间挑几支紫竹回来，竹子以生长四年左右为宜，虫蛀与皮损的一概不要。若无品质上佳的紫竹，白竹亦可。”
　　归音有些不敢置信地直起身子，“你要为我做箫？”
　　段北逸顿了顿，道：“我虽非师从名家，但自认制箫的技法也不差。你若是不愿......”
　　“我愿，我愿！”归音高兴得险些蹦起！
　　段北逸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喜悦，唇角轻轻弯起，却也不再说话。
　　漫天的雨幕中，远处的景物朦胧而缥缈。
　　但近前的东西，却能看得清楚。
　　“我还以为前几天种的月桂的叶子是深绿色，没想到雨一淋，它竟然变成了浅绿色！院子中间的鹅卵石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找来的，不是黑色，就是白色，看上去像是围棋一样。还有啊，刚种下的兰花才一尺来高，我怕这雨再下下去，它们会受不住的......”
　　在这一片沉沉的雨声中，她的声音生动活泼，好似一缕春风吹进了茫茫无际的雪地，又似一缕晨光，照进了漫无天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