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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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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越鸣溪看到不远处那踩在春日幽绵的小道、一身缁衣迎面而来的妩媚和尚时,他忽然心如鹿撞,只觉得生平从未见识过如此动人的颜色,更因他身上有种朦胧的熟悉感,便不由得看痴了去,连身旁的西堂长老都顾不上了。
虽然他一眼便知晓这是个俗世之外的云游僧人,本不该以这般僭越的目光去打量,可奈何越小公子素来对美人毫无抵抗力,此时见他朝自己走来,更是满心欢喜,上前便想与这位不知打哪里来的师父说说话。
见那僧人已是在自己跟前站定,斗笠下一双妖冶难言的桃花眼似是朝他看来,又落到了一旁略显僵态的西堂长老身上,他眨了眨眼睛换上一副人前的乖巧模样,开口道:“这位师父……”
“好久不见,少主可是还记得小僧?”
眼前的美貌僧人忽然开口,却是说出了教越鸣溪措手不及的话来。他有些困惑地看了看这位相当年轻的师父,实在想不起这般年纪的自己能与他有什么过往的渊源来;半晌凝神思索了一番后,目光忽然落到了他那露在袖外、白皙而柔软的手上。
似乎在很久远的曾经,他确乎见过这么一双温柔为自己调理的手。
“我、我想起来了!”终于自模糊的儿时记忆中寻出真相的越鸣溪激动万分,当即也顾不得什么规矩,拉起空梵的手高兴道,“师父可是多年前云游至江州城,救了鸣溪一命的美人恩公?”
天晓得自七岁那年他侥幸拾回一条性命后,有多盼望日后能再见到自己神秘的恩公师父,哪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竟在这晋北的和尚院撞见了他。
他紧紧地拉着美人恩公的手,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感慨,很想热切地与他多说说话,更因被这难得一遇的美貌所蛊惑,见他好似并不反感自己的触碰,竟也想问一问他有没有归俗来与自己共游江湖的打算。
他这边正翘着唇角想入非非,却见美人恩公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指向被他疏忽了好半晌的西堂长老,又道:“那少主可还记得这位师父?”
越鸣溪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理所当然道:“这是三宝禅寺的西堂长老,我自然是记得的。”
空梵闻言一顿,目光幽深地打量了他片刻,蓦地便笑了。
虽然美人笑起来很好看,可越鸣溪却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乍看之下,还似有些说不出的悲凉。
见美人恩公笑过之后,便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他有些恋恋不舍地轻捏起拳,心下又觉得有些茫然,不晓得自己方才是说错了什么话。
“师兄,”他看到美人恩公走到西堂长老身前,“还请借一步说话。”
说罢便瞥了他一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越少庄主总归是个知趣的,见美人恩公分明与西堂长老是旧相识,两人若是寒暄起来,此处便不再有他这个佛门外人插话的余地,便灰溜溜地主动离了禅院,到东头的香积厨讨饭食去了。
彻莲望着他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先前亮堂起来的视野再度变得模糊起来。命脉的衰弱在这心寂的时刻尤为分明,他收回始终紧随着越鸣溪的目光,又看向空梵先前那双被自己的爱人紧紧握住的手,枯皱的指节有一瞬间青筋暴起,却又很快平息了下来。
“还有什么话好说,如你所见,我已是将死之人了。”
他平静道,继而又直直地看进空梵的眼里:“怎么?见师兄已是命不久矣,师父又将他遗忘得彻底,便想来乘隙横刀夺爱,圆你当年未能插足于我们二人的遗憾了?”
空梵听得微微蹙眉,半晌轻叹一口气,道:“师兄当真是这么想的?”
彻莲一时无言。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看似老谋深算、实则胸无城府的师弟根本没有半分趁虚而入的打算,先前他那刻意与越鸣溪保持着距离的神态已然道明了一切,说出这话的自己无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回想起方才鸣儿看他时那炙热的眼神,已经麻木的心口便又是一阵阵绞痛。
他已钟鸣漏尽,自知再无法以这老弱之躯吸引只爱慕美人的鸣儿半分,转世轮回之说尚且虚渺,他唯恐鸣儿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转而心仪他人,从此再也记不得当年那个负他半生的大美人。
熟悉的剧痛伴随着体温的流失,敲打在他摇摇欲坠的老躯,彻莲背靠着苍松缓慢地喘息,已依稀看到往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窜起来。
他回想起当年在明镜山庄,空梵与越鸣溪并肩坐在屋檐上说话时,他其实也在廊下听得分明。
越鸣溪道自己确乎不是没有喜欢上空梵的可能,只是情爱之事无非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他既然已经喜欢了大美人,便不会再准许自己对其他美人动情,仅此而已。
那么,若他先遇上的确乎是空梵师弟呢?
答案却也昭然若揭。
彻莲自知曾经的自己除却一副与生俱来的好皮囊,本也无足可取之处,比不得师弟善解人意、温柔可亲,若不是因为上辈子还年少的释迦玉过早地认定了他,他又如何能与师弟争抢。
而现下他最担忧的事终于噩梦般成真,鸣儿看着空梵,就像看着也曾一往情深的他。
他不知道转世后的自己是否还来得及与鸣儿相遇,师弟又是否当真能硬下心肠来拒绝一个热情伶俐、又是师父转世的俊秀少年,浓浓的困意覆上头来,已是容不得他再去细想其他。
他在苍松下入了定,默默地为自己念起往生轮回咒来,然后抬头看一眼那两尊尚在不远处相携相依的雪人,安然阖上了双眼。
……
彻莲本以为自己此番已是真正别离了人世,只待自己睁开眼来踽行于佛土,向那乞拜了一生的世尊求个好胎;却哪知一觉醒来,窗外春光正艳,他仍是在自己的禅房中。
空梵坐在他的床头,此时正手执着琥珀念珠闭目养神,听闻动静便扬起一双清眉朝他看来,脆生生地唤了一声:
“师兄。”
彻莲蹙眉望了他许久,道:“师弟,你如何也死了?”
空梵哑然失笑,站起身来推开一扇小窗,任那窗外的花香鸟语流进寂静的禅房,然后道:“师兄你且瞧清楚了,这里还是俗世人间,并非什么极乐佛土。”
彻莲吃力地撑起身,发觉自己虽还是一副老年之躯,原本在体内流淌的剧毒却早已不再作祟,鼻间的滞浊也一扫而光,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察觉到某种可能之后,他不可置信般朝空梵看了过去:
“这毒明明只有鸣儿上一世的心头血可解,师弟你是如何……”
话音未落,他已是明白了过来。
空梵的目光落在那串即便在睡梦中也被师兄握得紧紧的舍利子上,静默了半晌便道:
“你却以为上一世师父下山之后,就当真不再管你了么?他极早便知晓你体内这毒需要他的心头血来解,坐化前便遣越家庄的人将这早已炼好的解药送到了我手上,生怕你日后有个什么万一。”
又道:“我离了岫宁山去外云游后,近些日子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卜了卦道是你二人或有劫难,又想起你还身中剧毒之事,这才千辛万苦地寻来了。只好歹还算赶得及时,未能教师兄你也似师父那般惊天动地一回。”
……
彻莲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触感是切切实实的疼痛,却也几乎令他感动得落下泪来。
劫后余生的喜悦是那样真实,他下了榻,走到窗边看向禅院中已是焕然一新的风景。越鸣溪正躺在树上翻看一本不知从哪里翻找来的志怪小说,见西堂长老精神很好地伫立在窗前朝他看来,便也欣然地朝这里挥了挥手。
彻莲心中温暖,便又再度看向一旁神色悠然的师弟,只觉得满腔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若空梵没有及时赶到救自己一命,恐怕这会儿的他已是与鸣儿阴阳相隔;想到不必再白白蹉跎十余年,只需陪在鸣儿身边待无我长老净化了散功丹便好,他张了张口,却是苦于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感谢话来。
察觉出师兄的意图,空梵忙退后一步摆手道:“却是不必言谢了,我可受不住师兄的大礼;更何况这解药本是师父炼的,我也只是做个顺水人情,称不上太大的恩义。”
说罢心底暗暗咋舌,想不到他师兄开了情窍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温柔许多,再也不复当年那冷淡倨傲的妖僧模样,倒教他好生不适应。
彻莲微微一笑,心知他说得在理,便也没有继续纠结此事,仍是转头朝那树上憩着的越鸣溪看去。
越鸣溪正出神地凝望着他们的方向,不过显然不是在看姿色无盐的西堂长老,而是看昨日那还未来得及亲近的美人恩公。
他自是不知晓西堂长老在昨晚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而这一切又与自己有何关联,只道难得遇上了这般漂亮的美人,还是当年救他一命的恩公师父,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这大好的姻缘;怎奈美人恩公始终待在西堂长老的房里不出来,便也还是暂且待在这树上思索对策。
察觉到越鸣溪的心思之后,彻莲那原本燃起些许希望的心便蓦然凉了下来。
“你们的事,我已从无我大师那里打听得了一二。”空梵并未理会越鸣溪投来的炙热目光,眼见师兄的神色变得黯淡下来,便安慰道,“他现下这般年少无知的状态终也只是一时的,师兄且安心待着便好。”
彻莲看看师弟这与年轻时的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又看看尚在远处情窦初开的越鸣溪,苦笑道:“我却怕他即便废去这一层功法,也再难记起曾经心悦于我的过往了。”
要他以这般陈腐之躯去面对向其他人献殷勤的鸣儿,无异于这世间最残忍的酷刑。
“……总归会想起来的。”空梵垂下眼眸,并不苟同师兄的这一想法,“师父曾经痴恋你那么多年,你却连这点信任都不肯予他吗?”
彻莲便沉默下来,不再试图与师弟争辩,仍是远远地看向那个悠闲自在的小少年,目光又终是落在了禅院深处他们两人一起堆的雪人上。
……
空梵在这三宝禅寺内一连待了十日,同无我大师一起为师兄调养好身体,确认他余下的寿元足以坚持到净化出散功丹的那日,这才戴上自己的青青斗笠,执起琥珀念珠来与他们告别了。
倒也并非他如此急着离开,只是一来这里也无甚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二来面对曾经爱慕过的师父如此直白热烈的追求,他既心下惶恐,又不忍看到师兄那痛苦的神色,便还是决定先行告辞,日后书信联系便是。
眼见只与自己相处了短短十日的美人就要弃他而去,越鸣溪心中不舍,却又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来,便央求道:“美人师父,你要到哪里云游,也携鸣溪一道上路如何?”
空梵看了他一眼,却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少主这般殷勤待我,却也只是不知晓自己失忆前有个挚爱的人罢了。”他语气悠然地说道,“那人尚且因故未能赶来见你,少主也须得为他守身如玉,莫要移情别恋才是。”
越鸣溪吃了一惊:“我、我已有了挚爱之人?”
他不曾想到美人恩公竟会说出这般始料未及的话来,却也不似是为了拒绝他而编排出的谎言;不免低头纠结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那他……是美人吗?”
空梵心中好笑,只道师父现下果真还是色令智昏的年纪,又见他偏偏一脸严肃,好似真的很在意自己的回答,便道:“何止是美人。即便是这般的我与他比,也难免相形见绌。”
越鸣溪眼前一亮,瞬间敛起了先前那沮丧的神色,星眸中已隐隐有些雀跃的微光:“真的吗?”
见空梵颔首,他便也高兴起来,不再想自己被眼前的美人恩公拒绝的事,转而对那个失忆后还未曾谋面的爱人想入非非起来,半晌又忧心忡忡道:“那他为何还不来见我?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空梵一顿,看向越鸣溪身后那个苍松般的身影,低声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越鸣溪正想得入神,并未听清他的话:“嗯?”
“……无事。他终会来与少主相见的,或许一日,或许一年,只安心待着便罢。”空梵说着便立掌朝他微施一礼,笑道,“后会有期。”
……
遥望着空梵在殷红的霞光下渐行渐远的背影,越鸣溪心中蓦地生出些许酸涩之意。
心里也知道,自己此生怕是都无缘再与美人恩公相见了,也自然演绎不出什么他所期冀的风花雪月。
生平头一回的真情流露就这么无疾而终,他是有些难过和怅然;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其实也并未感到太大的不甘,更是近乎确信地肯定了自己有个未曾谋面的爱人。
虽然美人恩公话语说得含糊,他尚未来得及问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不过他相信自己的爱人正在赶来与他相会的路上。
尽管他还不知晓那人的容貌,可只要再见到他时便定然能一眼认出,那就是他命中注定要眷恋一生的人。
这般想着,越小公子也终于高兴起来,转过头去对一旁站了颇久的人道:“西堂长老,咱们一起去后山逛逛如何?我前日见左岭的山头成熟了不少野青枣,想去摘一些分与师父们吃。”
话音落下之时,他明眼看到西堂长老忽然露出一丝极为明媚的笑意来。
那一刹那他竟有些昏了头,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不由得有些疑惑地揉揉眼睛,抬脚跟上了西堂长老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