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赊》流水\沙

1、一朝选在君王侧

　　胭脂河上有一艘小船缓缓向“雪梅林”驶来，千然不觉勾起笑容。
　　深秋的季节，今日意外的骄阳似火，迎面的袭来的江风将胭脂河中覆盖枯残枝败絮的荷菏萍浮池吹翻，然而因为这特殊的水质，枯荷依然倔强的散发着仅剩的芬芳清幽的气息。
　　下了船，信步走入“雪梅林”，四周近乎枯死的梅枝。秋千然微微叹了口气，还真是与自己这些年来冬日里所见到的是完全迥异的景色，他约她到这里所为何？
　　“今日之景与秋小姐冬日里所见过的，是不是大不相同呢？！”
　　秋千然没有答话，相反地，嘴角弯出令人极难察觉的浅笑，那样的笑容即便有人看出也无法清楚地读懂它的意味。
　　比如，不远处坐在“梅花亭”里的那一位。
　　秋千然不紧不慢地走到亭子里，坐在那个人的对面，说了一句毫无关联的话，“今年会有一个好收成呢，四殿下。”
　　“我应该说过我是绝对不会爱你的吧？！”
　　“嗯，非常直白明了呢！”秋千然轻笑着，仿佛不曾听出他轻言轻语中的尖锐。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记忆翻飞，想起她说爱他的那个午后，那个微风中隐隐的荷花的香味散逸的午后。
　　她站在他面前，薄薄的红晕，“陛下要为小女赐婚，希望三殿下能够不弃迎娶小女。”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他的父皇允诺她可以挑选自己中意的夫君，若是她今日不来他也一定会对她开口求婚的！
　　“为什么挑我呢？”
　　“我爱你。”
　　他从她口中听到了那个故事，一个无趣而又幼稚的故事，他想。
　　“我不爱你呀！”
　　他在试探她，试探这是否是一颗真正能够为他所用的棋子！如果能够为他所用这将会是一笔物超所值的交易，否则弃子毁之！
　　“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爱上我的！”
　　“我是绝对不会爱上你的！”少女的信誓旦旦让他忍不住讥诮出声，“我的王妃。”
　　“明天你会来的吧？！”
　　“嗯。”
　　事实上她知道他是一定会去的！明天是她的父亲骠骑大将军秋赫逸和哥哥云麾将军秋千怀的祭日，他岂有不去之理？
　　“三殿下，明天早朝就交给千然来吧！”
　　凌云晏不答，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秋千然只是在一旁看着，默然不语。
　　天际的色彩越来越暗淡，原本的微风渐渐开始变强，看来一场暴风雨必不可免！
　　“三殿下，”青衣秀眉的侍婢稳健地疾步而来，“小姐。”
　　“千然先行告辞了，三殿下，”秋千然临走之际仍旧忍不住开口劝诫，“酒，多饮伤身。”
　　胭脂河，一艘小船停靠在河畔。
　　“蘅，”秋千然看着船夫忍不住责骂，“你呀！要我怎么说你！”
　　“快些进舱吧，开始飘起小雨了。”船夫打扮的年轻人拉了拉蓑衣。
　　秋千然无奈的摇头，拉着玲珑弯腰进了舱，“麻烦你了。”
　　果不其然，风越吼越大隐隐带着哭腔，夹杂着狂风暴雨将要袭来的气势，虽然有厚重的帘幕遮着，千然还是感觉到了丝丝的凉意。
　　公孙蘅的撑船的技术练得很好，只消了片刻的时间，顺着溪流到了大将军府。
　　“小姐，可算是回来了。”年近半百的管家吴波心疼地等在门口。
　　“让您二老担心了，然然回来了。”
　　“回来就好，”林荷瞅着老伴赶忙将人拉进屋，“快进屋，别冻着。”
　　秋千然埋怨地看了一眼蘅，“我们没事，只是蘅怕是冻着了。”
　　“小雨习惯了。”秋年轻人不在意地道。
　　众人围坐在餐桌上，秋千然发觉刚刚的凉意消失地无影无踪，偌大的将军府因为这些欢声笑语显得暖意融融。
　　“刚刚夜公子派人送来了新做的狐裘，连公孙公子的都准备了，说是试了若是不合身，明天再让人重做。”
　　用完晚膳，林荷拿出雪白软和的狐裘让大家试穿。
　　想不到一穿上去倒是意外地合身，秋千然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吴波有些感慨地看着千然，十年前那一场变故之后，曾经欢声笑语的将军府遣散了众多仆役，只剩下了他和老伴以及玲珑陪在小姐身边，所幸小姐遇见了夜公子，少爷生前的好友也一直来帮忙照料着，小姐才能走出幼年的阴影和伤痛吧？！
　　“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公孙蘅看了一眼窗外，风稍稍弱了些，更猛烈地暴风雨正在酝酿中吧？
　　“嗯。”秋千然抱起清晨采摘准备好的菊花，芬芳依旧。
　　漫无边际地黑色笼罩了整片大地，隐约间可以听见轰隆隆地雷声。
　　秋千然想起父亲出征前的话：若是我不能活着回来，就将我和你娘一起合葬吧。
　　“时间刚刚好。”玲珑的话唤回千然的思绪。
　　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祭拜的时间，父兄真正死亡的时间，这是当时幸存下来的蘅告诉她的。
　　或许是因为夜太黑的缘故，看不见一根杂草，只有几株不知名地白色小花顽强的绽放在坟头。
　　“爹爹，娘亲，哥哥，你们还好么？然然很想你们！”秋千然将手中的菊花放在坟头，“这是菊花，爹爹说娘和哥哥都很喜欢菊花，所以然然就采了带过来了。”
　　“你们不用担心然然，然然已经十八岁了，吴伯和吴嫂、玲珑、蘅还有夜哥哥都陪着然然，然然不会孤单的。”只有此刻地秋千然才像是一个单纯的少女，“然然很快就要嫁给三殿下了，然然一定会幸福的，就像爹爹和娘亲一样幸福。”
　　公孙蘅站在身后，一语不发，眼前的少女真的长大了，十年的时光，甚至在他的面前都极少流露出曾经的软弱，选择独自背负那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东西……
　　“明天他就会来了，”秋千然留下了这一句离开了，“你们会喜欢他的，对吧？”
　　夜黑得更加深沉，风狂肆起来，倾盆地大雨毫不留情地席卷了原本静谧深沉的人间。
　　内侍静静地垂侍在一旁，急促地咳嗽声盖过了翻卷的书声。
　　“四殿下，您……奴才去请御医。”被惊醒过来的内侍慌忙冲了进来。
　　“没事，只是被茶水呛了一下而已。”略显苍白的脸庞浮现了极为浅淡的笑意，“对了，三哥回来没有？”
　　“三殿下还未归来。”
　　纤长的手指翻过一页，眉间轻蹙，与生俱来的高贵优雅在他的身上显现的淋漓尽致，即便是这位在宫中服侍过多位主子的内侍还是被深深的折服。
　　“陪我过去看看。”不过是去见秋家的那位小姐，怎么会……
　　“是。”内侍恭敬应道。
　　瓢泼的大雨中，纤瘦的人不住的掩饰着自己的不适，张英只得不住地催促快些、快些、再快些。
　　“三殿下呢？”隐约的咳嗽中带了一份凌厉。
　　“四殿下，请。”凌云晏的贴身内侍于希上前引路。
　　清淡的酒味充斥了整个内殿，薄纱隐映之中的那个人靠着洁白的池壁。
　　内侍自动自的退了出去。
　　“昙，”凌云晏起身披了件单薄的外衣，“怎么过来了？”
　　没有外人在场，凌云昙的称呼自然而然的换来过来，“那哥哥怎么喝酒了？”
　　“不小心就多喝了两口，以后再也不会了。”凌云晏宠溺地对一母同胞的弟弟承诺，“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多喝了吧，昙？”
　　“哥哥，意茹姐姐……”
　　“这件事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昙，”凌云晏笑得温文尔雅，风轻云淡，“父皇的话是没有人可以违抗的圣旨，你，我，我们谁都不例外！”
　　“是么？”断断续续地咳嗽声，清澈的眸子里含着浅浅的笑意。
　　殿外，冷雨潇潇，寒意逼人，天地间飘摇一色。
　　狂风暴雨的洗刷，让平日里繁华喧闹的街道此刻静得连残留的风过都可辨听得清清楚楚。
　　“雨停了呢，蘅，看来今天会有一个好天气哦。”
　　步履踏过，几乎没有碰到一丁点儿雨水，帝都优良的排水系统让秋千然都忍不住要赞叹。
　　尾随的年轻人依旧板着终年不变的冷面孔。
　　秋千然恶作剧地扯了扯公孙蘅的脸蛋，“你只比我大了两岁，怎么老是板着脸，一副看透人世的样子？”
　　公孙蘅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你总是这样，我该怎么办呢？”秋千然颓然的松开手，转身往前走。
　　也许有一天，你遇见了那个一生注定的人，便会好了吧？！
　　公孙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极难一见的笑，虽然是一抹苦笑。
　　天乾殿外等候早朝的众臣见到秋千然无不诧然，秋千然也只是站立不语，面含笑。
　　鼓声刚停，禁钟响起，很快殿内殿外一声声内侍的通报，刹那，百官朝贺，晋见君王。
　　“宣瑶然郡主晋见。”天兴帝近侍梁显悠远绵长地声音直达殿外。
　　帝座上的人冕冠衮服，浑然而成的帝王之气逼面而来。
　　得帝旨无需跪拜之礼的秋千然亦是恭敬地跪拜行叩拜大礼，“瑶然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御座前天兴帝玄色广袖微抬，声带笑，“朕已许千然无需跪拜之礼，怎生又多礼来了？”
　　秋千然款款一拜，“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瑶然亦不可造次。”
　　“怀然有个好女儿。”天兴帝叨念起青帝国无人不敬仰的战神的小字，阶下众臣均是神色暗淡。
　　没有人注意到殿下少女嘴角几不可见的笑。
　　“云晏，”天兴帝温和的询问里是不容抗拒之意，“朕欲将千然许配于你，你可满意？”
　　大殿内的众臣暗自的面面相觑，昨日方才将右相次女指婚给大殿下，今日此举又是合意？
　　“父皇，瑶然郡主乃是秋将军的爱女，儿臣恐委屈了郡主。”凌云晏上前一步，婉转道。
　　“陛下，瑶然自知配不上三殿下，还请陛下收回圣意。”秋千然微羞恼道。
　　大皇子，晟王，凌云晟执象牙白笏出列，“以父皇对三弟和郡主的了解，儿臣相信这必是天作之合。”
　　天兴帝的看着阶下的三人，若有所思。
　　“谢大皇兄提点，”凌云晏微微一愕，转而平复，对帝座上的人毅然道，“谢父皇将千然交给儿臣。”
　　“如此，千然不必拒绝泽远叔叔了吧？”天兴帝笑道，“晏儿若是不好生待千然，朕可是决不轻饶。”
　　众人皆知骠骑大将军与天兴帝关系密切，宫中传闻天帝宠其女，想不到竟已宠至如此。
　　“谢陛下。”秋千然缓缓一拜。
　　“梁显。”天兴帝对近旁的内侍轻声吩咐。
　　服侍天兴帝近三十多年的内侍手捧圣旨，铿锵有力的念出震惊朝堂的旨意，所有的话归于一句：三殿下封晏王。
　　“谢父皇。”秋千然同凌云晏双双再叩首。
　　“朕也没什么好礼相送，”天兴帝颇为自责道，“这就当朕送与你二人的礼物吧。”
　　众臣惊愕，内心波涛翻滚，恐怕朝堂的趋向将会是越来越难以捉摸。
　　大殿下十八岁娶亲时封晟王，二殿下终年在外戍守边疆，去年上书推却了早些年敲定的亲事。三殿下也因此耽误了娶亲，如今娶妻封王再是合理不过，任是谁也不好站出来反对。
　　不到半日的时间，整个帝都已传遍瑶然郡主同晏王即将大婚的喜事。
　　秋日的天气好起来会在莫名之间给人一种舒适的近乎忘记尘世的感觉，公孙蘅一眼瞥见好友狡黠的笑意时这种好的感觉消失殆尽。
　　“秦将军，这么久以来，我们的公孙公子可是整日过着逍遥的好日子哦。”兵部尚书诸葛蘅对着身旁的人扯开无害的笑容。
　　帝国最高的军官，辅国大将军，秦嘉，秋赫逸最为得力的干将之一。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蘅也该回来了。”年近四十的秦嘉爽朗笑道。
　　诸葛蘅同公孙蘅被称为帝国的双绝，十年前那一战中公孙蘅几乎是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后来在家休养之后所幸自告奋勇的充当起秋千然的护卫，这一当还真是上瘾了。
　　诸葛蘅斜指并肩而行的人，“也是，晏王殿下就快把咱们的公主给娶回家了，你老弟也该放心了吧？！”
　　秋赫逸当年在征战前曾托众人照顾自己的幼女，凡是在那一战中活下来的无不将秋千然视如己出，疼爱有加。
　　“尚书大人，我可是从来没反对过你将蘅拉回去做苦力的哦。”秋千然反击道，“是你自己一直心疼的很。”
　　凌云晏颇为赞同的点头，“公孙公子若是不为国出力可是浪费了。”
　　“那件事就拜托晏王殿下了。”诸葛蘅见好就收。
　　当事人公孙蘅不再沉默了，“这件事我自有打算。”
　　就算是再不喜欢，很快还是要义无反顾地踏进那个地方，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公孙蘅抬头，凉爽的秋风吹过。
　　昨晚放置墓前的菊花已了无踪迹，白色的小花却是傲然的绽放着。
　　秋千然接过玲珑手中的香，依礼拈香跪拜。
　　“将军，一切还好？”身为当朝武官品阶最高的秦嘉单膝下跪，“末将看您来了，希望您不要嫌末将来晚了。”
　　前来祭拜的众武官齐刷刷地跪拜行礼。
　　“岳父岳母大人，”凌云晏握着秋千然的手亦跪拜，“大舅子，小婿是千然的夫君，凌云晏，以后会好生待千然的，请放心。”
　　秋千然一言不发，身旁的人说得还真是情真意切！可惜呀，自己明知道他说的都是谎话还是那么傻傻地被感动了！
　　“殿下，以后千然就交给你了，”秦嘉握住凌云晏的手，托付道，“当初将军将千然交给我们，现在我们将千然交给你，殿下可要多多费心了。”
　　“云晏自会好生待千然。”凌云晏转首对秋千然笑。
　　“这样，我们也放心了。”
　　“嗯，我们只要等着喝喜酒就好啰。”
　　“说的是，我们的的公主可是要嫁人了，不开心可不行。”
　　……
　　秋凉意瑟瑟，火红如霞的太阳正在落下，墓前血红色枫叶随着风轻轻摇摆。
　　“玲珑，我们回去吧。”秋千然哆嗦了一下，起身，“殿下也早些回去吧，天很快就会黑的。”
　　“你怕黑么？”
　　秋千然被他莫名其妙的一问，随口道，“不知道。”
　　“是么？”他站起身，不容她反对地同她并肩向前走去，“我送你吧。”
　　轻轻迈开步子，秋千然有些恍惚地想起一些往事。
　　那一年她才八岁，独自一个人呆在雪梅林里发呆，她的父兄即将带着赫赫战功回朝，这一次一定要让爹爹答应同意她去学医。若是再不同意，她就自己偷偷溜出去拜师。
　　嗯，一定要像哥哥一样出色才行，十二岁就能随军征战还有一手绝好的医术……自己再不去学哥哥一定又不理自己了。
　　“咦，《素问》？”眼不小心看到不远处地一个清秀的男孩捧着一本书，“你会医术？”
　　“嗯，”男孩不冷不淡地回答，很快笑了起来，“不过，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
　　“我偷偷溜出来的，家里很闷，”幼小的秋千然做了一个鬼脸，“你可以教我医术么？”
　　“这可是很枯燥无味的东西，你怎么会喜欢？”男孩好奇道。
　　“嗯，爹爹说学会了可以救人啊，”秋千然红了脸撒谎，“哥哥……”
　　话还没来得说完，男孩忽然捂住她的嘴，生于军人之家的第六感告诉她，有杀气，浓重的杀气。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顿然失去了知觉。
　　等到醒过来，身旁的男孩浑身是血，陷入了昏迷，她无措地凭着仅有的一点点医术知识和山间的清泉药草为他清洗包扎止血。累了，靠着野果；渴了，靠着泉水。夜间，不敢燃枝条，只好拥着为他取暖。
　　第三天她醒过来，人在来时的雪梅林，他已不见踪影。
　　手中握着他留给她的一块玉佩，龙纹繁复，背面刻着：晏。
　　那一天她回到家里，父兄阵亡的消息瞬间将她击倒。
　　瓢泼的雨夜，她疯狂地冲出门，流浪在深夜的街道，从此她将一无所有，只剩下那块玉佩，温暖了心房。
　　“千然已经到了，一路劳烦殿下了，”秋千然适时的恢复过来，“您诸事繁忙，千然不送了。”
　　“嗯，”凌云晏点头，“郡主好生照顾自己。”
　　“谢殿下挂心。”秋千然回了一礼，走进门去。
　　看来娶个这样的女人还不错，凌云晏嘴角扬起笑容，今天不过是序幕，游戏应该会非常精彩的吧！？
　　帝都某处，有人低笑起来。“主人，想不到小丫头这么快倒要嫁人了。”
　　白衣的男子俯瞰着热闹非凡的帝都，低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十年啊，真是一个太过于短暂而又漫长的过程，不过，足够他的小女孩长大了。
　　“您就真的看着她嫁给那个人么？”
　　“嗯。”
　　“您有的时候还真是够无情的，一点儿也不比那个人逊色呢。”
　　“嗯。”
　　“您会后悔的。”
　　白衣的男子没有再应答，仿佛厌倦了不断重复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