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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此时宫廷内外一片肃静,又过片刻,忽听半空中传来和鸣的鸟声,犹如鸾凤飞来聚会似的,是彩楼上的教坊司乐人在模仿百鸟的鸣叫。朝臣手持笏板,面向西而立。官家升座,鸣鞭。朝臣从偏门进班齐牌,按礼节朝拜官家,共三十三拜,三舞蹈。
      且说国朝当今皇帝赵佶,为宋神宗第十一子、宋哲宗之弟,是宋朝的第八位官家,早年封为端王,于元符三年因向太后支持而登基,至今已近一十八载。傅晚晴所坐之处位于彩楼后离大殿甚远,看不到殿内备细情形,因此也没看到官家,只看见一排排障扇曲盖、金节黄麾出出入入,又见朝臣人数虽多但进退有序不乱、礼节规范齐整,心下不禁暗暗称赞。
      礼毕,百官谢恩落座,然后是侍卫起居。又毕,是辽、高丽、西夏等国使节入殿行礼朝拜。各国使节从集英殿正门经外廊及彩楼依次而入,众人看得清楚,只见其大多穿着羊狐皮裘,交领左祍,纹样细节虽有差异,但皆是色彩艳丽,银丝彩绣甚为灿烂夺目。同桌一位年岁比傅晚晴略小的女孩便道:“这些外邦人的衣裳还真好看,虽然形制有点儿古怪别扭,但花团锦簇喜庆得紧,自家们穿的衣裳倒有些像他们的。”傅晚晴与这女孩刚刚互相见过礼,此时认得她是御史中丞江大夫家的小娘子,今日是和母亲一同入宫赴宴观礼的。众人听了,又去细瞧各国使节的着装,都道:“果然很像。”
      傅晚晴心内犹豫,沉吟了一瞬,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江家妹妹此言略微欠妥。这些外邦人的衣裳确是和自家们相像,不过是他们像自家们的,却不是自家们像他们的。”那小女孩便有些不服气,撇嘴道:“傅姐姐未免太较真了罢!你像我、我像你,又有甚的不同?何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呢?”傅晚晴摇头道:“不是我较真或非要争个长短高下,只是世间之物总须有个源头,衣冠服饰亦是恁地。我汉家衣冠‘始于黄帝,备于尧舜’,至今已经四千多年,《春秋左传正义》中说‘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此语虽仅为读书笔记一类,却点明了我华夏一族的源远流长。汉服又因儒家文化的传播影响深远,周边民族及国家通过效仿华夏礼仪制度而借鉴了汉服的某些特征,用于吉凶宾军嘉五礼,唐贞观一朝尤盛。”顿了一下,她续道:“当然,我此言之意并不是说他们的衣冠服饰便是自家们汉服的分支了,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特色,而且是很好的特色,但这两者间的渊源溯流、前后关系还是应分得清楚明白才是啊!”
      席上众人听了傅晚晴这一番话皆连连点头称许,那江姓少女低了头再说不出甚的。一位淑人封号的外命妇道:“端的丞相家的小娘子见识高,这么一说,自家们方明白了。又我皇宋都城地处中原,则汉服自也是由中原地区传承发展的了?”傅晚晴答道:“除却历史上的两次衣冠南渡外,淑人之言大体不错。”那淑人道:“两次衣冠南渡?”傅晚晴道:“正是。晋有五胡乱华,唐出安史之乱,中原人民不得不逃往南方避难,江南地区因此逐渐繁华富庶起来,对汉服的传承发展也有一定之功。”对面一位年轻衙内接口道:“那是晋、唐的君主失德,臣下非贤,才致我华夏中原黎民作此两次衣冠南渡之举,如今君正臣良,百姓安康,焉会再有此等事体发生?况我皇宋江山千秋万代,即令真有,那也是在千万年后吾辈看不到的了,哈哈、哈哈!”说完他笑了几声。傅晚晴听了心道这人是个谄媚的,却来此说这等歌功颂德的言语,不过此人的话却让她陷入了瞬间的思考:真的不会有第三次衣冠南渡吗?——恐怕未必!自己虽只是个长在深闺的小女子,也知如今时事动乱,朝局不稳,绝非如他所言之“君正臣良,百姓安康”之局面,又想到来时与十八哥在骡车中的谈话以及十八哥所出之“不可为”之语……国家将来是否真有甚大变故、这变故会在多久后发生,还煞是难说了!这念头电光石火般在她脑中一闪,随即回到了现实。她看向同桌其他人,见也有几人神色略异,但因知此事敏感,哪一个敢多言半句?纷纷点头附和,唯傅予宸冷笑一声,不发一语。
      这时各国使节已朝拜完毕,站在殿前栏杆旁边的两名教坊色长开始看盏斟御酒。一人举起长袖,高声唱令“绥御酒”,令声落,另一人甩动双袖拂在栏杆边上停下。
      斟第一盏御酒时,一名歌板色出场,唱了一遍用笙、箫、笛子相伴和的中音曲子,讫,又唱了一遍各种乐器一齐奏响伴和的曲子,但却只能听到歌者的声音。斟宰臣酒时,乐部音乐再起。斟百官酒时,《三台》舞开始起舞。凡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入破、虚催、实催、衮遍、歇拍、杀衮等步,舞曲演奏到“排遍”时一名身着官服的舞者入场,其他伴舞者身着宽大长衫,演奏到“歇拍”时,又有一名舞者入场,两人对舞几拍后前面的舞者退场,后上场的舞者一直跳到曲终。内外各色人等见宫廷大曲典制齐备,礼序周全,均交口称赞。
      第二盏御酒,歌板色演唱和前次一样。宰臣饮酒时,乐队演奏的是节奏舒缓的慢曲子。百官饮酒时,《三台》舞起舞仍同前。傅晚晴正在凝神观看,忽觉手臂被轻轻一碰,接着傅予宸的声音在耳边道:“廿三姐你瞧那边穿杏黄袄子的小娘子。”傅晚晴以为十八哥是看到了朱淑真,顺着他目光瞧去,却见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子:上身着杏黄色小袖对襟旋袄,下身着杨妃色锦绣百褶裙,发挽高髻,髻上满插鎏金小梳并数朵光艳的姚黄绢花,年约十七八岁,身形丰满,容貌端丽。傅予宸低声道:“她就是唐雪翎罢?”
      傅晚晴心中一凛,再去细瞧那女子容貌,果然与当日在傅予枫房中所见画像有八九分相似,只是她今日妆扮颇为华丽,不比画中衣饰素净。轻轻点了点头,道:“想必是了,我之前只看过唐小娘子的画像,今日方见到真人。”傅予宸道:“我也是初次见,因此刚刚有些不确定,别说,还煞是个俊俏的小娘子。我曾听人说道她为人极好,未及笄时便是出了名的贤德孝女,对了,还是嫡出呢,只是因唐中丞的官阶不高,所以许配了自家们相府的庶子,倒也算是门当户对。”傅晚晴听到最后一句时微微蹙眉,道:“十八哥,你怎么也论起嫡庶来啦?自家们给十五哥结姻缘,一是对方小娘子的容貌性情是最要紧的,二是十五哥喜欢也是最要紧的,至于嫡出庶出又有甚的要紧呢。”傅予宸笑道:“我省得,我这是转述旁人的话么!依我自己的想头,自然是和你一样,甚的嫡的庶的,只要我喜欢的便是好的!”其实傅晚晴岂会真不知十八哥想法?刚刚之言亦是有三分打趣他的意思,此刻听他这么说了,当即展颜一笑。
      这时殿上已斟到第三盏御酒,表演百戏的左右军艺人入场演出。大殿前原本便有石座柱子基孔,百戏艺人一进场很快在基孔上竖立起供表演的高竿。百戏表演有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踢瓶、跟斗、擎戴等种类。表演百戏的艺人男女均有,皆头裹红色围巾,身穿花色服饰,另有一名年轻女子内着盔甲,外披红袍,手中握一把银弯刀,扮作个女将军的模样,正在试演刀法。观者众人被那女子出众的扮相和娴熟的技艺所吸引,好些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傅予宸对傅晚晴道:“那一位身披红袍的小娘子刀法使得真好,虽非男子,却让我想起了杜工部所作之‘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犹酣战’两句,可比之前在彩棚里见的那些小唱好看得多了。”傅晚晴莞尔一笑,道:“刀法我不懂,不过这扮相确是英气,嗯,有将军之英武,有女郎之妍媚,可平分秋色矣!”傅予宸白了她一眼,道:“甚的平分秋色?明明是将军的妆扮好看些,我便是喜欢这个。”傅晚晴不禁有些想笑,因半真半假地道:“哦?那十八哥将来就娶个女将军罢?”傅予宸笑道:“是又怎样,这叫‘巾帼不让须眉’,我还不喜欢大家闺秀娇娇弱弱的呢!”
      说话间有侍者送上咸豉爆豆、双下驼峰角子等菜肴果品作为下酒之用。傅晚晴并不善于饮酒,菜肴也只拣清淡的略用了些,便将目光从殿前移开,四处找寻朱淑真的身影,沿着彩楼一桌一桌地瞧过去,终于在西首第五席上看到了朱淑真。她的座位是斜对着自己,因此只能看到侧面,但傅晚晴已可确定是她,但见十一娘今日着了一袭月白色窄袖长裙,随云髻上插一支银色花筒钗,耳下水晶双珰,妆饰颇为素净雅致。当下傅晚晴对傅予宸道:“十八哥,我瞧见十一娘了,在那边,”以目光示意:“一会儿我过去。”傅予宸看了看,点头,又迟疑道:“这里人多地方大,莫走丢了,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傅晚晴笑道:“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何况离得又不远。十八哥你在这儿坐着,待结束时我自回来找你。”傅予宸道:“好罢!”
      又过了约一篆香时分,表演百戏的艺人陆续退场,第三盏御酒结束,开始斟第四盏御酒。先还是如上一轮的仪式及舞蹈,然后是艺人表演滑稽娱乐节目,底下各桌渐有人起身走动,互相问候、敬酒,气氛欢快喧闹起来。傅晚晴起身离了席,独自沿彩楼行至西首第五桌,与朱淑真招呼。朱淑真一见,立即立起身来欢颜道:“廿三娘,我刚也一直在寻你呢,还没寻见,你倒先看到我了!”引着傅晚晴见过其母方氏,她现已随夫君升至硕人品阶。方氏又领着二人和席上其余众人见过了,再安排傅晚晴坐在朱淑真身旁空位。傅晚晴坐了,对朱淑真笑道:“今日宫廷歌乐佳妙,姐姐可还爱瞧吗?”朱淑真贴近她耳边悄声道:“‘宫廷’不爱瞧,‘歌乐’还是爱瞧的。”傅晚晴听了不禁会心一笑。
      这时殿前正斟第五盏御酒,音乐是琵琶独奏,演奏者是一名身着彩缎衣裙的乐姬,一时但闻得乐声清冽,响彻全场,如珠落盘,如泉凝绝,比傅晚晴素日惯听之琴声另有一番高妙。席上一人说道:“此女技艺高超,当日香山居士之语意,我今时方算是领会了。但不知此物是否难学?几时也弄来玩玩。”另一人摇头道:“不可!依我之见,琵琶一物听是好听的,但毕竟为歌伎舞女所常用,属‘悦人’一类,怎比琴之清幽雅静?君切不可贪图声色之娱,坏了仕者名声,失了自家身份。”先一人听了此话,仿如醍醐灌顶,连声道:“甚是甚是!多亏兄提醒,小弟险些便行了错路。来,我敬兄一杯!”傅晚晴微微侧目去瞧朱淑真,十一娘是会弹琵琶的,听此不知作何想法?却见她低敛了眸光,没有说甚的。
      这时一内侍过来对众人道:“今日天宁华诞,官家意与众同乐,故特赐纸笔,大家可随意写诗作词,一情一景也好,一事一物也罢,总之不限题目,然后每桌为一组呈上去由翰林学士评览,作得好的,院中学士亲自簪花以示褒奖。”言毕有侍者呈上杨木盘,盘中文房四宝俱备,每桌依人数放置了几盘。内侍又道:“诸位都是通文墨的雅人,想作些甚的只管写来,小的稍后使人过来收取。”言罢转身去了。于是除了年纪幼小尚未开蒙的孩童外,众人纷纷取了纸笔开始琢磨着写诗词。大家均心知此事不好冷场,因此便是有那些不想作的、作不好的,也没奈何须交点物事上去,而更多人的想法则是要借此机会一展诗才,若有幸拔得头筹便可一鸣惊人,再有幸甚或还可得到官家垂青。
      傅晚晴将蜀笺在面前铺平,心想我写些甚的好呢?思路是有,若要出众也不是不能,只是……心念一转,想到来时在骡车上与十八哥谈话中有“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若愚”之语,笔尖一顿,已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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