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雁归》翠竹滴露

1、第一章

　　北宋政和七年秋。京城相府，眠月阁。
　　夜色深沉，一名少女独自倚在窗边，望着天幕上的半弯银钩慢慢移上棂花窗格。寒月清冷，透过院中的竹林洒下缕缕银辉，映得室中半明半暗，她幽幽叹了口气，只觉心中忧乱，毫无睡意。一阵凉风吹过，将少女颊边的几缕发丝拂起，她微微侧过脸来，淡淡月色下，秀黛长睫，容颜清丽。这少女姓傅，闺名晚晴，乃当今丞相傅宗书之长女，此时年纪尚不满十三岁。
　　忽听得脚步声轻响，接着见格木门外光影晃动，一人持烛台进来。她上着淡青色短褙子，下着松花色百褶裙，头梳双螺，鹅蛋脸儿，神色温柔，年岁也不过豆蔻之年——是迎霜。
　　迎霜来到傅晚晴身旁，轻声说道：“都这么晚了，廿三姐[1]怎么还不睡？明日还要早起的，速去躺下罢。”又见窗子开着半边，因道：“七月流火，夜半尤凉，我把窗子关上可好？”傅晚晴点头，转身离开窗边进入内室。迎霜便先关了窗子，然后到内室扶她上了床榻，将烛台在榻旁小几上搁好，偏身坐在床沿，柔声劝道：“我知廿三姐为夫人的病情忧心，可也要保重自身，夫人一向疼爱廿三姐，若你再病倒了岂不是让她担心呢。”傅晚晴靠坐在榻上，涩然道：“妈妈这次生病不同以往，数月来不知请了多少个大夫、换了多少回方子，却一直不见起色，我现下心里又着急、又担心，如何睡得着呢？我真怕……”言至此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不愿再往下说，更不愿再往下想。迎霜忙道：“不会的，廿三姐切勿这么想。夫人性情和善，待下宽厚，满府里的人谁不念她的好处？昊天上帝定会保佑她长命百岁的！”傅晚晴道：“但愿恁地。”
　　静默了片刻，傅晚晴道：“听闻一个人若是能够看到夜空中的流星并在流星划落前许下心愿，那么这个心愿便会实现，你说这是真的吗？”迎霜睁大了眼睛，道：“廿三姐今日深夜不眠原来是在等待流星，以此来许愿祝祷夫人平安吗？”傅晚晴蹙了眉，郁郁地道：“是啊，可惜天不遂人愿，今晚天色阴沉，只有一弯冷月，莫说流星，连星辰都看不到。”迎霜轻咬了下唇，道：“廿三姐，那流星是难得一见的异象，不是那么容易等到的，何况依我看，这种事情缥缈得紧，不过是人们传着传着便说得玄了，与其望着流星许愿，还不如到寺庙里对着神灵祝祷呢。”傅晚晴闻言一喜，立即赞同道：“是了，我怎么没想到！迎霜，明早给妈妈问安之后，我便去为她焚香祝祷。”其实她心底对焚香祝祷并不比对流星许愿相信多少，但母亲病重而自己却无所事事不能为母亲做些甚的，这个想法几乎让她受不了。
　　迎霜问道：“那廿三姐要去哪儿焚香呢？”傅晚晴想了一下，道：“就在府中的小佛堂罢，免得又动用人手、车马劳顿，准备贡品也便宜。”因傅宗书笃信佛教，故相府中是设有佛堂的。迎霜答应道：“好，那我明日一早便告知小佛堂的易阿婆，让她备好祝祷的物事，这样廿三姐可以安心歇了罢。”傅晚晴舒眉一笑，边躺下身子边道：“这么晚了还过来看我，你也快回去将息罢。”为便于日常起居照应，迎霜和另一个女孩名晓露者作为贴身女使，一直是住在她房间的侧室。迎霜道：“我看你睡了再回去。”傅晚晴又是柔柔一笑，合上了眼睛。尽管忧思深切、心绪烦乱，但有自小情如姐妹的迎霜陪在身边，总是能让她感到一份舒适和安心。

　　翌日晨晓，傅晚晴早早起身，迎霜和晓露伏侍梳洗了，随她同到清漪小筑给母亲问安。小鬟一打帘子，熟悉的药香味扑鼻而来，厅中暖炉烧得正红，屋内温暖如春。
　　女使菱歌、菱夜近前相迎，行礼道：“廿三娘来了。”傅晚晴颔首作答。这二人原是母亲的贴身女使随着陪嫁到相府的，其中菱歌被父亲收了房，身份不同一些，因此她特意扶了菱歌一下。简单理了理衣裳，傅晚晴有些着急地问：“妈妈怎么样，昨夜睡得可好？醒了几次？有没有再咳嗽？”菱歌道：“夫人昨夜睡得还好，只醒了两次，咳嗽也比前日好了些，看来这个大夫的方子还算有效。”傅晚晴听了心中略慰，让迎霜和晓露在厅上暂候，自己随即上楼步入内室。
　　入到内室来至床前，母亲楚墨菡正靠坐在榻上闭目养神。虽因久病而消瘦，但她仍是个极美丽的女子，白玉般的面容清丽，神色安和，任何人见了都会心生好感，而对于傅晚晴而言，这还是她最亲切、最挂念之人。
　　楚墨菡听到声响睁开了眼睛，见傅晚晴正立在榻前，唇角蕴起一丝浅笑，柔声道：“是晚晴来了，快过来坐。”傅晚晴在榻前的螺钿绣墩上侧身坐了，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妈妈今日可觉得好些了？”楚墨菡温柔地看着她，道：“我好些了，先生每日的功课晚晴要和往常一样用心去做，莫要太过为我担心。《小戴礼记》可能背诵了？过两日妈妈还要考你的。”因傅晚晴是女子，不能像家中男丁一样到外面的书院念书，故而父母给她从小请了西席先生到家中教学讲书，其余琴棋丹青等技艺、针黹刺绣等女红也自有女师教导。傅晚晴一一答应了，这时菱夜端了药碗过来请夫人用药，她接过碗试过温度，亲手喂母亲吃了药，甫将空碗递下去，便听得外面女使禀道：“相公来了！”
　　除了楚墨菡在榻上不动外，室内外众人皆行礼。傅晚晴起身上前道：“父亲大人安好。”
　　傅宗书此时四十五岁年纪，身着绛紫色交领宽袖长袍，一副华贵气度，又因久居高位，举止间颇见威严，见了她道：“晚晴也在这儿。”傅晚晴道：“妈妈抱恙，女儿理当前来侍奉。”傅宗书听了面上露出赞许之色，看来是很满意于这样的回答，而傅晚晴也看得出父亲眉目间的一抹忧色，想必他亦是为母亲日夜忧心罢！打量了一下四周，她福身道：“既然有爹爹来陪伴妈妈，那女儿先行告退了。”傅宗书点点头。傅晚晴又对菱歌和菱夜道：“还请二位娘子多费心看觑妈妈了。”二人齐道不敢。

　　傅晚晴与迎霜、晓露离开清漪小筑，回眠月阁用过点心，即到小佛堂焚香祝祷。相府中负责勾当小佛堂的易氏是一位年过四十的善女子，自小生得容貌姣好，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沅芷”，却是信佛不婚，一直带发修行。她此刻已等在外面，远远瞧见傅晚晴三人过来，便迎上前行礼道：“廿三姐来了。”傅晚晴道：“阿婆不必多礼。”易氏笑道：“今早听迎霜说廿三姐要来为夫人焚香祝祷，老身便准备着了。自从夫人病后，连我每日诵经也是要多念几遍，以为夫人积福积寿。想夫人是多么好的人，如今廿三姐又亲自过来，佛祖定会保佑的。”傅晚晴含笑道：“恁地煞是辛苦阿婆了。”
　　说话间易氏将三人引入佛堂，进了内殿，但见殿中果然打扫得清洁齐整、不染纤尘，佛像前方的香案上端正摆放着定窑白釉五足炉，两边一对香宝子。傅晚晴用清水净了手，点燃一块炭墼放在炉中，用香灰填埋起来，再在炭墼上隔一层银叶，在银叶上置一枚香饼。随着香饼的味道缓缓散发开来，她对佛像行了三拜九叩之礼并合掌诚心祝祷道：“愿佛祖护佑妈妈沉珂得愈，小女子傅晚晴定当一生为善、广施功德。”一旁易氏递过经文，傅晚晴又随着她一同诵经良久，只觉四周慢慢寂静下来，身心和宁，渐至物我两忘之境。
　　诵经毕，这次的焚香祝祷就算告一段落了，迎霜和晓露扶傅晚晴起了身。易氏道：“廿三姐诚心，必定孝感神灵，从今日起，每七日过来一次就可以了。”傅晚晴道：“会得，除此之外，可还能做些甚的？我委是放心不下。”易氏想了一下，道：“那廿三姐捐样物事罢？”傅晚晴道：“好，不知应捐何物？”易氏道：“只要心诚，不拘捐甚的，哪怕一串素珠、一纸经文都是好的，不过最好还是亲手做的、有特殊意义的物事，恁地方能更显用心礼佛之意，功德也大些。”傅晚晴道：“好，那我回去选好了送过来。”心下计议已定，转身离开内殿，易氏在她三人身后相送。
　　四人至佛堂外，傅晚晴道：“阿婆留步，自家们这就回去了，今日有劳阿婆了。”因欲举步，却看到廊庑下有两个人正往这厢行来，身形样貌极为熟悉。傅晚晴心中好奇，凝目稍一辨认的工夫，那二人又走近了些，这回易氏也看清了，道：“是周娘子和廿七姐[2]。”
　　周娘子玉奴是傅宗书早年所纳，平素为人爱拈酸吃醋、贪图小利，这些年相处，虽不敢与傅晚晴明里做对，但暗中没少使绊子，傅晚晴年纪幼小，幸有父母处事公允，身边田氏、赵氏、迎霜、晓露等人一路护持，才算没吃了亏。其单出一女，小字瑶卿，年齿小她两岁，性格乖巧文静，对姐姐倒很是尊敬。
　　眼见着周玉奴和傅瑶卿二人是往小佛堂的方向来，傅晚晴心想既然遇见了也不必相避，也免得让易阿婆认为自己是个怕事的，于是立在原地不动，只等那二人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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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傅晚晴和傅瑶卿各自行第二十三、二十七，故分别称为“廿三姐”“廿七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