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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顾飞
      1.
      北方的冬天很冷。
      楼房旧归旧,热气倒烧的很足。顾飞一走进楼道,就被热浪扑了个满怀,反而打了个生理性寒颤。
      这是蒋丞的出租屋。蒋丞在外地上大学,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估计以后也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吧。屋内整洁得像要再租出去一样,唯一蒋丞留下来的痕迹只有他高垒起来的书卷:五三、重难点、四中和他原来高中的试卷……除了这些,好像就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蒋丞曾经在这里住过两年、奋斗过一个高三,和他一起。不过他只是陪着蒋丞而已,他没有奋斗的希望,没有努力的理由。
      但是屋里无处不存在着蒋丞的味道:窗前花盆里的被用来当弹弓子弹的一把石子,怕电子温度计不准特意买了一支不会看温度的水银温度计,高三时助他伏案夜战入凌晨的小台灯……
      这就是蒋丞在这里的过往。只有那么小小的一间屋子。
      而自己呢。钢厂是自己的所有,但只有和蒋丞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他真正睁开眼睛去看见了这个世界。有他不曾感受过的美好,有伸手抹不掉的间隔。
      每一本书,甚至每一个字,好像都饱含了他们曾经的场景,也都写满了他和蒋丞之间的距离。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相互接触的距离。
      他将一辈子被锁在这里。蒋丞在南方的大城市长大。他们有完全不同的以往的经历。
      顾飞无力地笑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他突然想起蒋丞之前的一句话,一句情人间的抱怨:“我就是表达一下错过了你之前十几年感觉有些失落。”
      他也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我那十几年错过了是好事。其实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但我并不愿意你真的看到。”
      那样一路过来,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2.
      那年顾飞才上初中。昨天刚下过雪。
      路面有些泥泞,时不时还有枯草冒出来挡路。湖水不深,也没有因为下了雪而涨多少,湖面浮了一层极薄的冰。
      这里可以说是钢厂风景极好的地方了,硬生生营造出小石潭一样的幽美来。但是这里没有柳宗元。钢厂倒闭多年,所有人都在为了生计奔波,或者干脆混日子等死。这里不会有人有这样的精神欲望——
      男人拎着顾飞往湖边走去,走得摇摇晃晃。
      顾飞被拎得几乎双脚离地,心中一派绝望。再往前就只有湖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是怎么反抗的了呢。他的力量对付一个发酒疯的男人,无异于以卵击石。身后有人看见了他们。呼救有什么用呢,在这里永远是拳头说话,而男人唯一的表达方式大概就是拳头。没有人救得了他。
      男人一路提着顾飞单薄的衣衫的领子,似乎是走得有些累了,神情变得暴怒起来,大声地咒骂了一句——事实上他一路都在骂,含糊不清的浑话,不堪入耳——一把将顾飞丢开,像扔一个破布偶一样。
      顾飞摔在岸边,急促地咳嗽着,遍体疼痛让他站不起来,只能那么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近。
      枯草如利刃一般,就那么轻轻一划,皮肤上就是一道口子。血液将流出来,严寒却又把它逼了回去。
      顾飞突然想起自己从学校前桌那个小胖子地方抢来的漫画书,上面画的死神也是这样高大,脸上是暴戾的扭曲的表情,和面前这个男人——自己的老爸,一个模样。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四周一片空旷死寂。
      男人走得跌跌撞撞,一步一步却迈的那么大,顷刻即在面前。
      顾飞抬着头,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寒冷和恐惧但来的颤抖都被他生生忍住,好像这样男人就不会感知到自己,不会有其他反应,不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比鸵鸟把头扎入沙堆更可笑。却比身后是拿着枪的猎人或躲不过的沙尘暴更绝望。
      顾飞已经凝固的视线只看到男人高举起手,握成拳——他身子晃了晃,似乎失去平衡,一下子倾倒在一旁——湖面溅起碎冰,打在顾飞脸上。男人挣扎着起身,手臂下稀滑的泥土却像流沙一样缠着他。
      冰凉的湖水漫上来,裹住了他的腿、腰、肩膀,像逮住了猎物的蜘蛛,不紧不慢,不容逃离。
      顾飞惊得向后仰去。脸上冰块融化带来的寒意浸入肌肤,他终于被刺激得回过神来,手不停地抖着,好歹还是撑住地,腿脚发软地站了起来。
      男人喝了酒,神志不清,渐渐扑腾不起来。男人慢慢沉了下去,顾飞却还能听见他永不停止的咒骂。多么令人恐惧,好像他下一秒就蓄足力气,要从湖里面跳出来一样。
      情感让顾飞不敢上前。理智使他退了一步。
      顾淼重伤那天,男人也是这样发着酒疯,骂骂咧咧。他记得男人一边骂“学东西学不会,说话都说不利索”一边把顾淼往墙上抡;他记得顾淼昏迷在地上,脑袋后面淌出一大滩暗色的血;他记得老妈哭天抢地,惨白的白炽灯光下,周围的一切都好像被黑暗笼罩着。
      那次以后顾淼就再也不说话了。小丫头后脑勺上还留着那道狰狞的疤。
      顾飞站在一边,突然想起以前的一切。
      如果今天男人不死,死的就是他顾飞,还有妹妹和母亲。
      顾飞看着男人一点点不动,看着他沉下去,像是带上了顾淼与世隔绝的冷漠、老妈整日的以泪洗面,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
      湖面再次恢复了平静。恍惚间,周围却喧闹起来。
      是来人了吧。你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不会知道。
      不是我杀的,但我就是希望他死掉。

      3.
      后来,顾飞开了一家小超市。
      他毕竟要在这里生活。顾淼对新事物没有接受能力,他就只能留在这里陪着小丫头,承受旧的全部。而钢厂这片地儿,所有人都是那样活着,愚昧,看不到出口,走不出去。顾飞不得不麻木自己,融入他们。因为害怕自己格格不入而埋没所有才华。
      顾飞要上学的时候,顾母会看店。但她最近常常出去,顾飞只能叫那些不那么社会的社会朋友来帮忙。
      下午。店门边上的帘子被掀开。老妈走了进来,后边跟了一个人。
      “大飞,这是你刘叔叔。”
      顾飞没作声,抬头看了一眼。
      来者不矮,很瘦,肩膀都支棱了出来,像跟光秃秃的竹竿一样。
      瘦竹竿原有些不情不愿,走进来环顾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你家的店?还……勉勉强强不错。”又像是才看到顾飞一样,“你儿子?生的挺俊的。”
      顾飞冷冷地看着,没说话。
      瘦竹竿也没期待得到回应,自顾自地在货架间转了一圈,出来时怀里已经满了。他走到收银台前,颐指气使:“给我拿一个袋子。哎,再来包中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顾飞一动不动:“把东西放下。”
      瘦竹竿一听,眉毛吊了起来。
      场面陡然冷了下来。
      老妈尴尬地出声,想打圆场:“那个,你……”
      “我什么?”瘦竹竿扭过头去,很快地打断了她,顿了顿,又眯起眼,自以为潇洒风流地笑了笑,“我拿的东西,不都是给我们吃的吗?”
      顾飞一拍桌面,直接越过柜台,几乎在桌面发出闷响的瞬间,往瘦竹竿的脸上狠狠一拳。
      不留余力的力道,使瘦竹竿几被打到在地,怀里的东西散了一地。“我X?”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撕裂了伪善的表情,换上了更适合自身气质的猥琐的凶狠,抬手就要揍回去。
      顾飞没给他反击的机会,一脚踢中了对方的腹部。这次瘦竹竿没能一下子站起来,捂着肚子骂开了。
      顾母急急忙忙去拉架:“顾飞!别打了!干什么呀你……”顾飞任由老妈把自己拉得退了一步,踉跄了一下。
      而瘦竹竿在听到“顾飞”两个字的时候就变了脸色。
      据说杀了自己亲生父亲的疯子,谁不怕?
      他抬头看着顾飞,被冰冷的眼神惊到,不顾一切地向屋外跑去。踩到地上的易拉罐时绊了一下,径直摔出了门外。
      顾母傻了眼,愣在原地,声音带上了哭腔:“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顾飞重重呼出一口气:“你又找了一个什么人?你能在钢厂找到什么人?你不怕再找一个我爸吗?!”
      “不一样!他和你爸不一样!他不打人!”顾母低低地哭起来。
      他和我爸不一样。他不打人。
      那我呢?
      之前被忽视的火辣辣的感觉刹那间涌了上来,从指关节一直攀援而上,蔓延到心脏,泛出一股窒息的幻觉。
      我是他生的。
      我遗传于他。
      我将变成我一生最憎恶的那个人。
      这个认知让顾飞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头。
      室内只剩下一个人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墙上的钟表一成不变地走着,嘀,嗒,嘀,嗒,嘀,嗒。但顾飞却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格外的慢。以往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天就那么过去了。但现在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却还是能听见秒针转动的声音,一格一格,如此清晰。
      顾飞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顾淼该放学了,今天你去接吧。”
      生意很平静,仿佛他的情绪从未产生过那么大的波动。
      如果他的尾音没有颤抖的话。

      4.
      顾淼回来的时候,顾飞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坐在柜台后,还是那副处事不惊的表情。
      小丫头脸上脏兮兮的,头发蓬乱,背上的衣服有一个乌黑的脚印。
      顾母一脸愤怒,还带了一点委屈:“顾淼准又是被打了。我问那些小孩,没一个肯说的。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样……”
      “退学吧。”顾飞叹了口气。
      “什么?!”顾母止了抱怨,惊诧地瞪大眼。
      “我说,”顾飞还是不大不小的音量,“让她退学吧。”
      “退学?!可是当初不是你求了半天的校长才让他同意的吗?”
      顾母满脸的不敢置信,反倒是旁边的顾淼,一脸平静。
      她有自己的世界,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顾飞缓缓摇了摇头,话锋一转:“你先带她去洗洗吧。”
      老妈把顾淼带去后院的时候,还是有些诧异。有什么可惊讶的呢。顾飞想。顾淼什么都学不会,不言不语的样子,在学校也只有被欺负、被孤立。
      顾飞疲惫地向后靠到椅背上,却突然听到后院传来一声尖叫。
      “啊——”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冲进了后院。
      水槽前顾淼手捂着眼睛,不停的尖叫。老妈手忙脚乱地关了水龙头,慌张地看向顾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二淼已经很久没有怕过水了,这,她突然……”
      “我知道了。”顾飞把顾淼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轻声地道:“别怕,二淼,哥哥在,别怕。”
      尖叫声像浓密的乌云,笼罩在小院上,压的人喘不过气。
      小丫头喊了快有十分钟,嗓子都哑了,声音才慢慢小了下来,头埋在顾飞的颈窝里,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
      顾飞就那么一直搂着他,说着不知道起没起作用的安抚的话。
      这种见到水的惊慌,顾飞不是不能理解。当年父亲溺死的那段时间,顾飞有过比这更深地恐惧,会在梦中见到暴怒的父亲,而自己被旋涡勒住了咽喉,然后在濒死之际惊醒。恍神间摸到枕头,一手的汗。可顾淼当时并没有亲眼看到这场景,她的害怕来的莫名其妙,几乎是随着顾飞开始,并时不时复发,在父亲忌日顾飞去湖边烧纸回来后表现得特别强烈。但顾飞不知道一个什么样的契机会导致它的发生,因为无论哪一个环节,顾淼都没有看见过。
      顾母见顾淼终于安静了,也松了口气,还是有些无措:“那……二淼还洗不洗啊?”
      顾飞顺了顺小丫头的乱发,走出了后院回到店里:“你洗条毛巾来吧,我给她擦擦。”
      顾淼趴在哥哥肩上,依旧毫无表情,明明刚刚才这样哭喊过。
      脸上透出令人绝望的漠然。

      5.
      你看,丞哥,这是我的过往。丞哥,我不希望你看到。
      你也不会再看到了。
      有些坚持,经不起一点点希望,哪怕是一点光亮,也会让人陷入痛苦。
      蒋丞一心想拽着他离开,可他害怕的恰恰就是这样的蒋丞,为了男朋友和男朋友的妹妹,自己变得如此消瘦。
      谈恋爱嘛,开心就够了,不要为自己做那么多。
      你有一大片前方,而我只有脱不掉的背后。
      放手吧。
      恍神间,手边的书堆被碰倒。顾飞轻叹一声,蹲下身整理。
      书中掉出来一张字条。
      希望我们都像对方一样勇敢。
      十二个字,无从得知蒋丞是因为什么事写下了这句话,也无法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境写下这句话。看字迹,着应该是他高二下学期时写的,字虽丑,但一笔一划好歹能让人看了。
      顾飞苦笑。我甚至记得你字迹的变化。这里没有你,但你的一切都那样清晰。
      对不起丞哥。
      我怯懦地禁锢着自己的坚持而重新陷入沉睡。
      对不起丞哥。
      我埋掉了对顾淼的希望,又放开了你拉着我的手。
      对不起丞哥。
      我甚至要和你一样勇敢的勇气都没有。
      对不起丞哥。
      这句话仿佛抽走了支撑他走进这件出租屋的所有力气。顾飞躺在床上,手里攥着纸条,疲倦地闭上了眼,缓慢而决绝,像是要沉入黑色河底,再不醒来。

      6.
      北方的风又大了起来,如你初来时那般刺骨寒冷。
      会吹破你的归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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