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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宫苑深深(上) ...

  •   其实她从未想过还有入宫这一天。
      这一天是庆和三年四月二十一,距离她十七岁的生辰还有不到三个月。天气晴好,万里无云,碧空澄澈如洗,似一整块蓝汪汪的圭玉,还未曾因风霜失了颜色。她就在这样一个好日子,被送进宫。临行前,她最后一次望向家门,只看见母亲被侍婢拦着,泪眼朦胧,父亲在后头负手而立,一语不发。
      仿佛她承载着母亲哀怨的目光和父亲长久的叹息,并将永远背在身上再也无法解脱。
      可两个月前并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还只是临安侯府的三小姐,自小一直长到十六岁,都没有受过什么磨难。家中千娇百宠,养出了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陈玉清,上有一双爱她如珠似宝的父母,身侧是一个稳重可靠的大哥和一个定了亲的姐姐,下有成群乖顺的仆婢,所有人都宠着她,爱着她,于是她纯澈质朴,天真娇憨,于是她粗心懵懂,一片茫然,于是她始终活在一个独一无二的纯净的琉璃罩子里,任凭罩子外是怎样的雷鸣电闪,波浪滔天。
      十六岁啊,一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小姑娘,一个簪缨世家娇养大的女孩,这时候也才刚学着如何打理中馈,也才刚明白自己今后大约会过怎样的日子,如何能懂得府外的惊涛骇浪呢?
      一日日,父亲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目光越来越沉郁,府内越来越晦涩;一日日,母亲越发细致却又快速地为她挑选夫婿,手把手地教她出嫁后应如何行事;一日日,兄长与父亲在书房一谈就是大半宿,而姐姐哪怕再忧心也无可奈何,女子么,在后宅中温婉可人安分守己就是最大的助力了。
      就算她再不知事也晓得了,临安侯府摊上大事了。
      她焦灼,无奈又痛苦。这十六年来,她都是万事不管,以至于今天一事不通。可后悔又能怎样呢,能有几个人料到,昌盛不衰数十年的临安侯府会有如今这般愁云惨淡的光景?
      大抵是错了,于是一步错,步步错,直至现在,错无可错,也退无可退。
      哦,不对,也还是有法子的。那还是她依例去母亲院里领教习的时候,隔着一页纸窗,她清晰地听见父亲的沉重叹息:“清儿还这样小,就遇上这样大的事。”
      母亲也哀叹:“静儿也是,虽说定了人家,往常瞧着也是好的,可若万一……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眼下就已经没有法子了,”父亲无奈道,“赵王殿下早先就在催了,一日急过一日,来不及了。”
      母亲焦急道:“非得这样不可吗?可清儿……”
      “只能这样了,除了进宫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父亲又叹了一口气,“反正陛下只要咱们表个态。等清儿入了宫,应该就没事了。”
      于是她就这样进了宫。
      或许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了,既解了家族的围,又相当适合她。陛下只需要临安侯的表态,她只需进宫,而那之后她也不必争宠,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住所就行了,大兴宫还算是很大吧。她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住进了长宁宫,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明妃。
      那个侍寝的夜晚令人迷醉。天青色的纱帐一层一层落下,恍惚间她以为回到了临安侯府,在那小小的院落的屋墙下坐着仰头望天,可以看见沁水色头的高云,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然后渐渐化开,化成这纱帐上缠缠绵绵的和风润雨,淋淋朗朗似有瞧不清的微光。那年轻的帝王身处其间,抬手缓缓地抚上她的眉眼,她只静静感受他手掌上的纹路,感受着他在她身间散发的年轻男子盛烈的气息,是如此灼热逼人,直至云雨渐歇,身侧的帝王睡下,她眼前还仿佛尽是开到荼蘼的烟花,渐渐冷了温度。
      那一日后,她便很少再见到她的夫君了,一直到哪一天,她在长宁宫里听见宫人的闲语,听见仆婢们稀奇着,这风华正茂的娘娘为何从不踏出自己宫门半步,而陛下明明极少过来,宫里的人竟也从不欺凌长宁宫的人,吃的用的也未尝怠慢。
      她便想起了进宫前一夜,母亲来与她说的话。
      那时母亲是怎么说的来着?
      “清儿,爹娘对不住你,咱们陈家对不住你,如今外头风风雨雨,皆是因为咱们家早年站队不当,当今陛下掌权了,一众亲王只剩了赵王一个,还是太后求着保下的,本身也是关系亲近。现陛下正在清理同党,幸亏咱们当年只是与楚王母家稍有往来,还可想想法子。
      “你大哥还得支撑陈家,你二姐又早早许了亲事,咱们家想要表明态度,最容易也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将你送进宫去。原先娘与你爹想着让你嫁给赵王,一来赵王是陛下最亲近的兄弟,二来是因为赵王还未成亲,你嫁去也好。可正因为他还未娶,以咱们家如今的尴尬处境,是断断没办法让你风光大嫁作赵王妃的,这亲结不成。后来我和你爹想着先将你嫁出去为好你可以先脱身,可咱们家现在的情况也是做不到的,人家瞧我们这样艰难,哪还会愿意与我们结亲呢?你姐姐若不是订了亲,只怕现下也为难得紧。思来想去,也只得送你进宫。”母亲很慢很慢地说着,还时不时看她,眼圈红肿,想来在跟她说这一番话前就已狠狠地哭过一场了。她听着,如露重的哀愁也渐渐坠在心头。
      于是她轻轻开口:“娘无须挂怀,此事女儿早有耳闻,心中明了。这是极好的法子,女儿也是赞同的,爹娘不必觉得亏欠了女儿。本来女儿便是陈家的一份子,这十六年来劳家里照应,日子过得很好,现下也到了回赠一分的时候了。”
      母亲终忍不住又抱着她大哭一场,连声道“可怜我儿”,良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母亲擦擦泪水,又开口道:“宫里也传来了消息,陛下有意让你入宫,听说已准备好了所居宫室和封号位分,仿佛是住在长宁宫,封作明妃。”
      “你在宫里只要照管好自己就行了,别的不用去想也不用去做。素闻宫里作践人的法子多,你若没事便不要随意出宫门,省得惹上一身腥。你是个要紧的妃子,陛下既不会对你过于宠爱,也不会完全冷落你,想必吃食用具也不会苛待你,你千万仔细着点,少说少错,少做少错,切记,切记啊。”她一一应是。
      母亲又絮絮道些处事规矩,及末了再抱着她哀恸:“我儿何尝不是如明妃一般啊!”
      然后她的生辰就到了。
      不知为何,她一向喜欢数字七,觉得这个字符好,伶伶俐俐,如一柄玉拨,平白叫人觉得安心,那流水诗样的好光景落在琵琶弦上,拨子一掀便是一段韶华似月光。她其实很喜欢自己的生辰日,喜欢“七月初七”这几个字眼吟在口中的妩弱婉转,如一颗水莲在凉风里默默娇羞,哪怕这个日子属性极阴,也是阴得恰如其分。
      夜凉了,她就披着一件单衣,独自坐在院中,默默地赏月。眼见着月头渐起,一点一点挪到正夜空,动荡着漫天星子涟漪。她仿佛惊醒,蓦地看向院门,星辉下,不知何时有一人静静站立,正看着她。
      她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陛下。”她站起欠身,略行一礼。
      他点头,径直向她走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竟是和她一同赏月,她只得陪侍一旁。
      这一夜的月并不完满,细若峨眉,还有浓云时隐时现,可不知为何竟亮得很,颇有三五共盈盈的味道。
      似乎终于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他抬起一双好看的眉眼,对她说:“你也坐吧,夜里风大,吹久了会着凉。”她谢恩,这才得以坐下。
      身侧男子的气息萦绕不散,好似将她裹在其中。她不知不觉羞红了脸,只盼着陛下快些……快些怎的?她又暗暗思量,大约是想叫陛下回屋睡吧,可他少走几步路定是睡在长宁宫的,但是自己身上又不大舒服,怕是不好服侍,只是赶走陛下万万不能,那怎样嘛?想着想着,便觉一阵困意袭来。
      “困了?那就进屋睡吧。”陛下突然出声将她惊醒,她慌忙道:“臣妾……不困,若陛下想看看上弦的月亮,臣妾可以陪着的。就怕陛下累了,想歇着时却找不到人,那臣妾可是罪过大了。”
      皇帝笑笑:“有宫人的。”
      她窘迫不已。皇帝安抚她:“不打紧,朕坐坐便回清心殿,你这长宁宫瞧月亮最好看,政务累了便来看看,你也莫慌。”她低头笑笑,没再说话。
      不知何时,夜深沉了,她似乎也睡了,陛下何时走的也不知道。次日一早被宫人叫醒,恍然还以为是陛下,清醒后对上水芝的眼睛才明白过来,陛下一向不来的呀,自己怕不是生辰夜的幻觉吧。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她在这长宁宫也快住了一年了。长宁宫景色极佳,出门走不多时便是御花园。哪怕不出门,宫里还有缸莲和水鹭可以观赏。她不爱出去,怕遇上麻烦。
      当今嫔御不多,妃位以上也就两三个,她少有来往。她不知道当年的临安侯府到底遇到了什么需要将她送进来,家里一点风都不想透,她只得保重自己不生事。
      只是这皇宫这样大,长宁宫这样大,她整日除了赏花赏鸟便是读书习字,偶尔练练书画,时日一长万般无聊。
      从前在家里,虽也因着是闺阁女儿不可轻易外出,但尚可由兄长带去庄子上玩。临安侯府的庄子和皇家的庄子离得挺近。她只消记得别乱跑就行。
      她想着儿时的欢乐,便让水芝取了颜料纸笔来。原先想着画野趣图,一枝遗果,残叶下红冠雉昂首,落下笔却成了练霞,流光溢彩,暮影彷徨。
      她不由自主红了脸颊。
      怎么又想起那时候了。她颇懊恼。
      十三那年的初秋,一方小小的莲塘。
      她怀抱着一捧将败的莲蓬,看着对面的少年,
      少年拈着她掉落的一枝莲,看着她污糟的脸。
      夕阳了,暑热不息,鸣蝉聒噪寥寥,四目对视,天地间却仿佛只剩下他两人。
      十三岁的陈玉清就这么在晚霞里交出了一颗芳心。
      她恍恍惚惚回了家,在仆从和母亲的讶异目光中才发现,那一捧莲枝几乎零落殆尽,而她就这么沾着污泥枯叶地走动,连父兄叫她换衣服也没听见。
      那时候她哭得很厉害,直叫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人清楚她为什么哭成这样,大家只得归咎于小女孩脏了衣衫的羞耻心。母亲斥骂哥哥没照顾好她,数落父亲的粗心大意,哥哥忙不迭地向她赔罪,姐姐一个劲儿地安慰她,父亲在之中焦头烂额……她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又不好说是为什么,只央求父母别管她了,让她自己在屋子里待会儿。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才出来,旁人问起只说是害羞。
      那时候,她运笔画下那个少年和莲塘。画技尚属稚嫩,却颇为传神,一看便晓得作画者必定对画中人芳心暗许。她不好意思告诉旁的人,也不想被发现自己的小心思,就将画卷藏在屋内的暗格里。
      也是那时,她将身边的侍女都改了名。
      水芝,莲华,芙蕖,窈荷。
      相见时都是少年男女,却有着枯荷的因缘。
      她不愿这缘分断在夏末初秋,便叫身边人改称盛放的花。
      姐姐是十三岁上议的亲,到了十四才定下来,预着十五六岁上才正经嫁出去。她以前想着夫君只要父母认可就好,别的无甚要求,现下有了心上人,便一门心思想嫁给对方。然而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有亲眷,却一概不知。
      她只求着上天,叫老天爷先别给他牵红线,再把那个郎君送到母亲面前,由得母亲选了他做女婿。
      若有这样好的运气,真叫她陈玉清嫁给他,那新婚夜挑了盖头,她一定要笑眯眯地对夫君说,你是我向老天爷求来的,一定比荷花的缘分长久啊。
      那是十三岁的陈玉清,单纯天真,活的比谁都像一尊琉璃娃娃。
      想到这里,她微微笑出了声。
      芙蕖恰巧进了屋来,见她笑得开怀,便问:“娘娘笑什么?”
      她止了那傻里傻气的笑,向芙蕖说:“不过是笑水芝,我说要画画,她便取了颜料来,却不问我要画些什么,竟是直直拿了旧颜料,好大的灰气不说,用着色泽都暗了。”
      芙蕖也跟着笑:“那娘娘可得罚她月钱。”
      “娘娘!奴婢有好好保管的。”水芝拿着那盒颜料看了半天,也没觉得不对,“娘娘以往在闺中用的就是这个,虽入宫后少画了,奴婢想着颜色大抵差不离,指不定娘娘用着更顺手呢!”
      她摇摇头:“别替本宫做主,你虽是家里带来的侍女,在这长宁宫也还是宫里人,规制不可逾,罚了下个月的月钱吧,也叫下面人看看。”
      水芝只得领罚,换完颜料回来,又被叫到内室。
      “委屈你做个筏子了,虽没了月钱,将这个赏给你吧。”她递给水芝一个玉镯子。镯子水头不是顶好,也属上品,一介宫女有也算不上稀罕。
      “不记档了,就说是以前赏的。”她嘱咐水芝。水芝应是。
      直到水芝芙蕖她们出去后,屋里才重新静下来。
      她又笑了。
      十三岁的陈玉清可能想到她心心念念的缘分,没有断在那一年的秋天,却断在了庆和三年的春天?
      春天,莲花不会开,只有一个苗头,却是别的花盛放的日子。
      “也许名字给她们取错了,该叫‘尖尖角’‘佛座须’的。”她喃喃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宫苑深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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