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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清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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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抱君沐浴完毕,出来的时候看见江漓在桌上放了碗面。那碗面青葱置顶,汤色清澈,却浓香醇厚,面条卷成一圈,端端正正的放在碗中,上面还有些青菜与一个对半切开的鸡蛋。
他迟疑了一会,后知后觉的想起今天是他的生辰。
后山洞府紧闭四年,再好的记忆也被永远定格的风景磨成了碎片,他起初还在石壁上用剑记录天数,后来江漓每天都来,日子终于与难熬两个字脱离关系,从紧闭变成了享清福。于是他终于体会到了清修的乐趣,觉得除了不能寻欢作乐,还是很令人舒坦的。
没有周掌门无时无刻的恨,没有凝核后每分每秒,想要证明自己的烦躁。
谢抱君下意识忽略他凝核不到一个月,就被周玉渠不分青红皂白的送进后山禁闭了。他酝酿了一肚子感动的话,刚提到唇边,江漓就未卜先知的接了话:“不用谢。”
谢抱君:“……”
他像个还没临盆的孕妇,还没等来稳婆,孩子已经哇哇落地,还十分冷静的和他打招呼。
他不动声色的坐下来,江漓也很自然往他旁边一坐。面色香味俱全,谢抱君吃了她四年的饭,也看了她四年来纹丝不动的修为,时常觉得她如果没在巫山一段云,那一定是追在厨师屁股后面跑的小厨娘,应该没心没肺的,而不是在又冷又无趣的山上苦修。
谢抱君将汤喝的干干净净,一顿下去,只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这碗面吃的安静,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江漓及其平静的宣布:“我要走了。”
“去哪?”谢抱君一愣,转头看见江漓已经收拾好行囊。
他整个人都在生辰有人陪他同过的喜悦中,此时才注意到江漓眉眼间那挥之不去的亢奋,她仿佛极力在掩盖这点外泄的情绪了,却仍然挡不住眉眼的喜悦。
江漓又道:“离山,你可以同我一起。”
当天晚上,谢抱君跟着江漓来去往后山禁地。通往后山的路极为简单,就在小木屋几十米外的山腰处,有着一个漆黑的山洞。
风刮的谢抱君脸颊生疼,他双手结印,灵力运转,才方能抵抗不断侵袭的寒冷。
他奇怪的问道:“为何此处如此之冷?”
江漓习以为常的走在前面带路:“掌门殿位于前山中心,周遭十里能隔绝寒冷,后山距离远了,没有庇护,温度自然低。”
岂止是低,谢抱君感觉自己快冷死了。平日修炼都有阵法凝聚火元,此时离掌门殿越远,感知内刺骨的冰元浓烈到令他运转困难,稀薄的火元随着灵印向他靠近,他脸色才好看一些。
江漓又充分体现了她不是人的一面,冰天雪地,她丝毫不怕冷的穿着件单衣,袖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谢抱君冻的脸颊通红,但看江漓都没什么反应,于是少年人好胜心作祟,愣是没在开口。
山洞虽然黑,但并没有讲经堂猜测的恐怖,黑的单纯且无害,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他们走到了另一头的出口。
夕阳余晖洒在江水上,倒映出一片壮丽景观。
江边停靠着一艘极为奢华的船,上面刻着数不清的符咒,船身极大,足够容纳数十人。谢抱君实在不理解同在巫山一段云,为什么江漓的待遇远超自己。
船身太高,谢抱君想起江漓那半吊子的修为,十分忧心她会不会跳到一半摔进水里。
“你怎么上去?”谢抱君问。
江漓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她抬眼看了眼船身,心念一动。
下一秒,船身上符咒一亮,长梯延伸而出,搭在岸边。在谢抱君极其无语的注视下,江漓花孔雀似的拎起裙摆,优雅的踏了上去。
他语气带着点忿忿不平:“我小时候也坐过这种船。”
他应该见过那艘船,却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的。船帆上刻着“净”字,谢抱君思考了一会,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略带惆怅的转过了头。
江漓腰间的玉佩在夕阳下反射着光,他蓦地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带,然而来不及了,在他回忆的时候,江漓收了绳索,此时船已离岸,他还没来得及在心底酝酿出一点依依不舍来,已经回不去了。
谢抱君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上了贼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和江漓一路向南,离开了巫山一段云。那是条极漂亮的江,水色清澈透明,不染一丝尘埃,灵力充沛,能在巫山一段云寒冷的温度下保持流动。
谢抱君心道:怪不得这里是禁地,原来根本就没有结界,跟着江一路走就能出山了。
他第一次发现,巫山一段云外的风景竟这般美丽,没有凛冬雪峰,有的只是满山桃花,漂亮的灼眼,花香沿着风一路落到他心里。
“当世北有星海,南有贺阳,西有阿塔木,东有群岛。”江漓问他,“你想去哪?”
这些都是耳熟能详的地域名字,谢抱君没有犹豫,脱口而出:“阿塔木。”
一段云的讲经堂和摆设无疑,周玉渠不爱讲,只有一些师姐会跟他说外面的事情,他四年没听,只记得阿塔木很温暖,他小时候很向往那里。
江漓点点头:“好。”
若有师长在旁,此时便能领着他们去修行之地历练,然而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与世隔绝四年,年纪小的靠冷静自持隐瞒了自己的不靠谱,年纪大的纯粹一头雾水,活像被人贩子坑蒙拐骗的良家少男。
修仙者多避世不出,求的是不被凡尘所困,无情无欲,但江漓不知道哪里有仙人聚集的地方,或是她修为低下,根本没把自己当修仙者,目标从头到尾都是凡间王朝。于是谢抱君就这样无知无觉的,一头扎进“入世”二字里。
离了巫山一段云,江漓的越来越沉默寡言。谢抱君转头看她,发现她目不转睛的望着隐于风雪之中,已经难以辨别的山门。
谢抱君拿着把轻飘飘的剑,那剑又破又烂,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剑身有着明显破损的痕迹,并不锋利的剑尖有着漆黑磨损,江漓看了一眼,问道:“什么时候烧的?”
谢抱君低头看了一眼木剑:“很小的时候,十二岁吧,我……掌门画的符咒不小心被我触发,木剑救了我一命。”
他有些艰难的把“娘”字吞了回去,规规矩矩,和其他人一样叫周玉渠掌门,谢抱君的语调起伏不大,却叫江漓生生听出难过的情绪来。
“木剑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我身边,比掌门在我身边的时间多得多。我第一次感悟天地灵气,凝聚灵核是在十四岁,入定的时候身边没有人。”
“木剑护了我一夜,上面多了很多刻痕。”谢抱君顿了顿,又把目光从破烂木剑上挪开,“我没学过符咒,直到离山前你拟了个…净衣符?我才发现那上面的刻痕与那个很相似,但又不太一样。”
江漓若有所思:“符咒千变万化,净衣符不过万千入门之一,你的剑上虽刻痕遍布,不过纹路差别不大,叫做‘清心符’。”
谢抱君:“什么叫清心符?”
他的声音带着点迷茫的意味,旋即他又觉得自己好笑,怎么沦落到指望一个十二岁,毛没长齐的小姑娘为他答疑解惑。然而江漓用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后浪推前浪”,她只是略微思考了片刻,便答到:“传上古五行之水,心如海潮程阔,齐力滔滔不绝,后始神临世,绝七情,断六欲,其以身殉剑,斩魔皇祭六道。”
“归元树生,归元果现,传说中的清心丹由此而成,乃是修仙者求而不得的灵药。”
江漓一番话有理有据,他顿时觉得毛没长齐的是自己,他十二岁的时候还没碰到入道的门,没娘疼没爹爱,天天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恨不得一夜之间成为一方大能,提着剑冲去周玉渠面前。
可低头看了一眼刻痕斑斑的木剑,谢抱君又在心里补了一句:我就提剑让她看一眼。
他像江漓这么大的时候,根本不屑于看藏书阁的书,只想感应天地灵气,凝聚灵核,好能让周玉渠对他刮目相看。那些史书记载冗长乏味,起源有什么好记的?不过就是什么玄武年间,朱雀年间,不知哪方的大能又造出什么惊动天下的符咒仙器。他低头看了一眼江漓,觉得她应该天生是个城府深的,不知从哪本书里学来一些孟浪之语,给自己伪造了一副轻佻的形象,表面上看修为低微,连个火也点不燃,内里却耐得住寂寞,能与诗书为伴。
他一边愁思难抑,一边又觉得江漓太不像个孩子。在他怀疑人生的眼神中,江漓又补上一句:“你剑上那种是后世大能刻下的流传版,传说效果与清心丹相差无几……不过你剑上的那种不难,勉强能算个入门级别的版本,用处也不大,顶多维持一月。”
门内比试切磋不正是一月一次吗?谢抱君沉默了一会,江漓也没继续解释,离山不过几个时辰,她仿佛无师自通了什么叫察言观色,再没有那些轻佻的话。旁观者清,她在须臾之间明白的事谢抱君四年也没明白,可能江漓是个天生天养的凉薄性子,谢抱君一个人在旁边纠结,江漓观察了一下,觉得他神情难过到极点,就差没失声痛哭了。
而她丝毫不受影响,慢条斯理的从袖中拿出一个晶莹玉润的石头和锃亮的细针,一扎纤长的食指指尖,血液滴落在石面上。她熟练的用血画了几道,旋即那石头愈发碧透,通体散发着温和的光。
没有人会莫名其妙破坏别人佩剑,而且一破坏就是十四年,如果是处心积虑的谋划些什么,着实有点浪费时间。谢抱君不谙此道,一直以为是同门切磋之间留下的痕迹,没放在心上,可如今江漓话说的虽然点到为止,但实在是好懂了,没给谢抱君一点误会的余地。
一把木剑,空冥修士轻轻一折就断了,更别说道蕴千变,周玉渠恰巧就是最能打的那一变。而她再狠再冷淡,却仍然在数百个夜晚潜入谢抱君的房间,刻上一个鸡肋到极点的清心符。
奈何谢抱君是个缺心眼的,许是从小周玉渠没让他尝到有娘的滋味,现在一下子色香味俱全了,反倒一时间麻痹了他的感官,飘的有些摸不着北。
以周玉渠的修为,肯定能刻出效果久远的符咒,那木剑上遍布的刻痕,看似是要让谢抱君清心养神,实际只是她找了个最拙劣的办法,想趁着夜深人静,多看谢抱君一眼。
谢抱君忍不住想,周玉渠为什么不肯叫醒他,亲自安慰他,指点他几句呢?
他又想起多年来,无论输赢,他极少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他被禁足四年,江漓每天都在,三餐不断,难道其间真的与周玉渠没有半点关系吗?清心符效果轻微到了极点,早就不会发光起作用了,但谢抱君握着剑,觉得那上面的清心符跨过四年的光阴,在他心绪不宁的时候,不动声色的露出点存在感。
是了,谢抱君想,周玉渠只是想让他好好睡一觉。
少年人的恨来的快,去的也快,他仿佛从清心咒中获得了莫大的慰藉,那点对周玉渠的怨恨就这样随着江水流逝,再不见踪影了。
有道被迷雾遮掩的光屏仿佛破了,浔漓江上清风徐来,他一身单衣,竟也丝毫不觉得冷,反倒暖洋洋的,像是疲惫了许久的远行者,终于回到自己的小木屋里,痛快的洗了个热水澡。
他闭眼,一动不动的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