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庭门春夜长》千夜弦华

1、雨滴庭门春夜长

　　那是三月，冰雪消融后的季节，南岳迎来了第一场雨。
　　人道“春雨贵如油”，这唯是百姓人家们交口相传的谚语，也传入了她的耳中。在这高高的宫墙之内，无谓雨贵，留在记忆中的，只有阴暗的天空，和淅淅沥沥的似是永无止境的雨声。
　　梧桐树，三更雨。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她的名字是雨，是母亲所取的名字。
　　最普通不过的名字，正如同她的母亲。
　　不，或许这么说并不对，因为她并不知她是如何与她的父亲相逢，又是如何有了自己。她只知道，那个女人给了她生命，给了她这个名字，除此之外，记忆里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影像。

　　她的名字是雨，可她并不叫做“雨”。

　　那一日，天空阴暗得似是永没有晴天，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在梧桐树叶上打出清脆的响声。
　　那一日，他来了又离，未曾有过半分留恋。
　　那一日，她的母亲死于冷宫。
　　而她，则被人推推搡搡地穿过数不尽的月牙洞门，穿过从未走过的长长的冂道，来到了一座宫殿。华丽豪奢，连绵的琉璃瓦一眼望去仿佛是和天空连在了一起，美丽得令人炫目，和她之前同母亲所住的冷宫截然不同。
　　珠围翠绕中，她看见她的模样，名为梁丽华的女人。凤冠霞披，翟鸟缭绕，雍容华贵的一位国母。
　　皇后朝她温和地笑，对她说：“从今以后，你就喊本宫做母后，而你就是本宫的女儿了。”皇后一口一个“本宫”，语气凿凿，不容任何人置疑。
　　那一日，她的名字成为了秦盈淑。
　　盈淑。
　　多娇气的名字，和她这种自幼在冷宫中自生自灭的孩子一点也不相配。
　　可是没有人敢这么想，因为她已是梁皇后的女儿。而且为了这姓氏，纵然是这国家里最桀骜不驯的人，也得对她赔三份小心。
　　是了，如她这等卑贱的孩子，却拥有这偌大国家里最尊贵的国姓——秦。

　　她，是秦长公主，秦盈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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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并没有出生在一个太平的时代，更没有出生在一个太平的家庭，自然也就没有赶上那纸醉金迷的所谓盛世。
　　她出生的那一年，南岳三强国携北路诸国联攻入东陵。
　　东陵，这天下最富饶最美丽的土地，只是一盘散沙。
　　歌舞升平的景象却如一块最脆弱不过的锦缎，金戈铁马下的刀剑，轻而易举地便撕裂了一条大口，然后轻轻一扯，支离破碎。
　　可惜只有这些年。
　　六年过去，战局翻天覆地。
　　夜、离……绘着这些字样的旗帜，倏然化作利剑，统一的东陵之军，剑气如霜，战无不胜。杂沓的铁蹄越过了天险阻拦，踏遍了南北的社稷江山。任是再怎样的金枝玉叶、天皇贵胄，也在那样锐不可当的锋芒下畏缩求全，度日如年。
　　那一年，她六岁。

　　国一旦破，最痛苦的是百姓，还是所谓的皇族？她并不清楚。可即使是那时仍在冷宫里的日子，也能够感觉到所有宫人的畏缩与胆怯。
　　每日每夜，那近乎窒息的绝望，惊悚的恐惧。听着他们口口相传的事，有些空穴来风，有些无从证实，但最经常听到的名字，最令人心惊胆寒的名字，却是她。
　　修王。
　　多可怕的人。
　　冠世四杰，汉月冥卿。
　　年仅八岁，就以女子之身封王，数年戍疆，为将领，无不破……行事缜密，抉择果敢，不择手段，阴毒无情……
　　夜修罗之名，诚动天下。
　　还有那些英杰的名字，离氏少主、段家小王、傅门佳音……
　　每一日，每一夜，在阴冷而潮湿的冷宫里，她守着半疯的母亲，仰望着半旧的始终带着阴冷气息的天顶，听着从耳畔吹拂过去的，那些传奇。
　　她本以为，这样的传奇，与她一生无干。
　　直到她遇上他。
　　那是一个奇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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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战事结束的那一年，她十二岁。
　　他以东陵联军副领之身，冷漠地站在她都未曾谋面过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面前，看着他们屈膝承意，战战兢兢。
　　第一次离开冷宫的她，茫茫然地看着那个长身玉立的背影。
　　流岚般的紫，蜿蜒的阙懿花如同游龙矫凤，直晃晃地耀着人眼。
　　空旷的大殿外，阴暗的天空，连绵的雨点宛若抵死的纠缠。
　　就像母亲时不时吐血时，眼里烁烁的光。
　　她在那一刻忽然开始流泪。
　　他就在那一时微侧过脸，目光淡淡一扫。
　　“这孩子是哪儿来的？”

　　孩子。
　　她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孩子。
　　八年的差距，二十年的空白记忆，无从改变。

　　那是三月，冰雪消融后的季节，南岳迎来了第一场雨。
　　第一场雨的哭泣中，她的母亲死于冷宫。
　　她开始叫那个出身高贵的女子，“母后”。
　　她第一次遇见了他，只一眼，一句话，便再也无法忘怀。

　　.

　　东陵终于不再横行，开始撤军。奇迹一样，给了秦国，以及其他各国喘息和苟且的生机。
　　那场春雨下了两天两夜，第三日天明时分才停。
　　阴暗的天空，淅淅沥沥的似是永无止境的雨声。
　　她的母亲，听闻了皇后的旨意，只是微笑着替她整理了衣裳，对着小黄门道：“就让我们母女……让我和长公主殿下最后再聚一聚。”就这样，她抱着她，紧紧抱着，维持着倾听雨声一样安详的姿势。母亲大口大口地吐出了血，然后就睡着了，稚子般地无邪，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听着窗外叶叶声声，一直到雨水停止。
　　她看着阴冷的天空，一直到眼睛模糊到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枕前泪共帘前雨，隔箇窗儿滴到明。
　　忽然就想起了那一瞥。
　　寒潭清冰般的目光，轻如无痕。
　　连骨髓都要被冷冻，连泪水都要被结束。
　　那一日，平日里对她指指点点而冷眼相看的人，全部都向她，向她身后微笑的女人低下了头，唯唯诺诺，他们说：
　　“长公主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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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入春的第一场雨。
　　又是一夜缠绵的春雨，天色微亮，雨声渐消渐长。
　　她温驯地坐在嵌金银丝铜镜前，里面是她模糊的影像。纵然模糊，也能看到如玉容颜，梅粉华妆。
　　她蹙眉。
　　那是她么？
　　那是……
　　梁皇后的女儿，长公主秦盈淑。

　　侍女翠翠在她鬓旁簪了枝新桃，微红的一抹轻粉，已是人面桃花，艳如流华。这花名作“春庭红露”，乃是御苑珍品。红露似潮，水波的滋润，唯衬得雪白肌肤也似有了淡淡红晕，眼波盈盈，软如秋水。
　　她微微一动，起身而立。珈罗缨络花饰，缃色绡绣芙蓉裙，襦袖层层裙幅曳地，偏还半臂外挽着雪绡纱，流水一般垂落到地上，数重绫罗交织，隐隐的金红色光泽，几乎耀了血色一般。
　　这样富丽堂皇的装束，着实连她自己也挑不出半分瑕疵来。
　　翠翠满脸的笑，天真无邪的仰慕。“公主您真是好模样，这下子三陆盛会，您可给秦国长脸了。别说那些个什么世家公子，皇亲贵胄，我看什么段王、离帝一定都会……”
　　她禁不住笑了，淡如烟波。
　　一旁的姬琼唑了一口道：“瞎嚷嚷什么呢！公主的模样还用得着你个小蹄子来说么？是公主一向性子好，才不责罚你这个没上没下的东西。”
　　翠翠一脸的后怕，但是眼角又有些掩不住的调皮。“我知道，公主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谁能比得上？”
　　她们俩都是她自幼时便在随旁的侍女，真真是情同姐妹，除了在外人面前，平日里素是不矜礼节。
　　姬琼跪下去替她整理衣裳，花缎柔滑的质感在白玉的地面上微微摩擦，外面的雨势似乎又开始下大，像是有小虫子在轻轻窸窣，她的心里也如有着有小虫子在轻轻窸窣。
　　那些名字……
　　她记忆里如同九重云霄一般遥远的传奇，如今却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年前，皇后的侄女梁氏溪璎及笄，场面铺排浩大，皇亲国戚亦多露面。她与梁氏虽无血缘关系，到底却是皇后名义上的女儿，即年及笄，表面上恃宠而骄，代皇族前去。尤记得离时，为出宫而澎湃的心境，当立在高高楼台上，渐渐平静。银丝堆绣鲛纱遮挡住身姿，风吹纱动，缂丝垂花如意长裙迎风飘逸，半明半昧阳光下的容颜，士人嗟叹曰：“此色方解倾城！”
　　回宫面圣，父王看着她的眼睛里面充满了碎水似的光，说：“你长大了……越来越像你母亲。”
　　皇后始终端着无懈可击的笑，即便是此刻也是一样。
　　当天，她便被封为“倾城公主”，亦不知是谁人喧哗流传，天下第一美人。

　　天下第一美人？
　　她只是淡然一笑，眉眼间一片茫然。
　　美人又怎么样？江山社稷面前，她这样的弱女子，不过是君王面前的一笔交易，纵然姿容无双，也不过仅仅是多附加了些价值罢了。
　　更何况……
　　那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却是他的……
　　雨点渐渐密集，可声音却越发悠远绵长，仿佛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在更加孤早的回忆里，没有对任何人倾诉过的回忆里。
　　同样的雨天，难耐的如死的孤寂，奇迹般离开了冷宫，却见得是谁在朝堂上孤绝的身姿？像是幽凝的紫昙钵，无人能够靠近，连天地间相连的缠绵雨滴，也无法改变他彻骨的倨傲。
　　从来都是注视着远方虚空的双眸，只曾扫过她一眼，如春风过水，是冰冷的却也是萧瑟的。
　　那样冰冷萧瑟的春风，比冰针更尖锐，更令人痛楚，却是刺入血肉里的记忆，再也拔不出来。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

　　“公主，吴使已至。陛下传您至蟠和殿。”
　　她的嘴角微微一沉，终于来了么？
　　她去年方才及笄，可是因为美名远扬，早已有各方求亲。世家子弟、皇亲国戚……甚至是别国皇室。楚王嫡子便曾使人来求亲，只是因为父王不肯让她去和一位尚不成气候的皇子联姻，才未曾应许。
　　但是……吴王靳胜方才登基，后位空缺，又是南岳三霸主之首，这一次……
　　她知道，身为长公主，面临的责任将是什么。
　　其实，她的未来，是永拘深宫还是囿于沉宅，如果不是他，一切并没有任何区别。

　　她由姬琼搀了自己，步行之间，莲影娜娜。蟠和殿仿佛是一如既往的豪奢而华丽，里面烁烁燃着的十几座珊瑚烛座，烛台闪着明光，照得里面恍如日色，完全看不出这曾经有一幅怎样惨淡的景象。
　　“儿臣参见父王。”
　　她跪在玉砖之上，低垂着眼，但是并不妨碍她感受到别人浑然无忌惮的目光，就像是在打量一件货品。
　　东陵撤军，曾经的南岳三强中，唯数秦国遭到了最为严重的破坏和洗劫，甚至原先的藩国也脱离出去，国势一落千丈。而吴国却因地处偏远，国君见机则匿，反而保存了实力，隐隐有成为南岳之帝的架势。国强则人盛，国弱则人微，这是自古不变的真理。尤在皇族相处之间，彼此的联姻中，更为残酷。
　　初春的天气，纵然是重重罗裳也改变不了那股子寒气，那湿冷的气息就顺着双腿蔓延至秦盈淑的全身。缃色绡绣芙蓉裙一丝不苟地在玉转上铺陈开来，层层襦袖并雪绡纱曳地，更显雍容富丽。而她整个人浑如一枝锦绣芙蓉，绽开艳丽的姿容，只为终有一天，供人采撷。

　　“平身吧。”
　　父王这样缓缓地呼唤着她的名：“盈淑。”
　　这样的声音反而令秦盈淑心里面所有的空茫全部驱散，沉沉落地。她胸腔里异常平静，她发觉自己对于这样的命运没有任何的异议，当然，更没有能力改变。
　　她抬起头，完美无瑕的微笑：“参见章王。”
　　章王。
　　章王靳杰，吴王唯一的胞弟，也是这一次吴国来使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一位。
　　闪闪烛光中，章王的面庞年轻得令人吃惊，光影的交错下，他的轮廓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而他只是上下看着她的模样，目光肆无忌惮地游走。秦盈淑忽然想起了那个雨天，那双寒冰般淡漠的眸子，于是她忽然涌出了莫名的勇气，目光并未回避，而是同样看着他，未曾分离。
　　章王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那动作浑如过去梁皇后所养的一只俪云猫，可爱中仍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然后他一笑：“早闻倾城公主艳名远播，果当是名不虚传。天下第一美人，名至实归。”
　　他笑起来的样子就更像了，那只猫眯着眼儿的模样。
　　她的心其实烦乱到纠结的地步，面上却显现不出来半分。只是靠着拼命想着无关的事情，来缓解自己的紧张。
　　章王又缓缓开口笑道：“公主国色天香，又为秦之珍宝，如此贤淑佳人，必定为君子好俅。”
　　秦盈淑轻轻吸了一口气，而后微笑。
　　她知道自己此时必定是端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说着无懈可击的话语：“殿下过誉了，盈淑薄貌，怎能当之‘秦之珍宝’？殿下少年英才，弱冠而立，方才是真正的吴之璧玉。”
　　章王却只是勾起了意义不明的笑意：“多谢公主赞誉，受到美人垂青，在下也是甚为惶恐。”
　　如此轻佻的话语，她这辈子几时听到过？这样的侮辱，不仅仅是对她，更是对秦国。
　　她斜眼轻瞥，父王苍老的面容，两鬓的白发是那么明显，面上是持着君王气度，可手背上的青筋却一条条地暴了起来，甚为可怖。

　　人生在世，最应当修炼的一门功夫，就是“忍”。
　　六年前父王不明白，在铮铮的铁蹄下几乎国破家亡。现在明白了，可是要做到，却是极难。
　　她却不同。
　　冷宫里面长大的野孩子，就像没人理会的杂草，人人唾弃的小贱人。“忍”这个字，已经融入到了她的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是身体的一部分。
　　忍，就算忍无可忍，也还得一忍再忍。
　　相比之下，这等言语上的轻薄，着实不值一提。

　　秦盈淑笑意自若而动人，芙蓉如面柳如眉，盈盈道：“殿下说哪里的话，吴国人杰地灵，荟萃如云，更有古语曰：‘吴女纤纤，露华融融’。殿下又如此风流潇洒，怎会少得了美人青眼？盈淑陋颜，尚不敢相配。”
　　章王的眼里第一次闪着异样的光，说道：“公主何必自谦？有您花容月貌如斯，我吴国愧谈露华，可惜了……”
　　这句话已经有了浓重的暗示意味，她心烦意乱，但是理智又明晰残酷地提醒她，接下来该用怎样得体的话语来应对，她应该……
　　“章王！”
　　父王的声音响起，她连忙看去，父王的容颜上犹存着大国君主的威仪，而章王只是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道：“陛下，可否请您赏在下美意，让公主领在下于这秦宫一游？”
　　这已是赤裸裸的轻慢，近乎于挑衅。
　　父王还没有说话，秦盈淑已经先一步跪下：“父王！”缃色芙蓉裙散开，挨挨挤挤的绡绣衬着雪白的绡纱，美丽得宛若一束明亮的光。
　　章王对着这一束明亮的光，微扬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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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势虽已减小，可犹然点点滴滴，此刻绝无于室外游玩的道理，于内自然也一样。可这般无礼的要求，她却不得不答应，只因为秦国，只因为吴国。
　　秦盈淑以更衣之名先行一步，回了寝宫。扯下满头累累珠翠，换了衣裳。她亲手掐下已经变得有些残败的春庭红露，在手中把玩。
　　是了，不过短短的时日，小小的风吹雨淋，这桃花便已经落红无主般憔悴，这样迅速，这样残酷，春庭红露，御苑珍品，不过如此。
　　如同女子的美貌，如同无望的爱情，凋零的速度这样迅速，这样残酷，连想要用手挽回都来不及。
　　有些事情已经逐渐淡忘。
　　可的确是有些事情，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就像那一日，阴暗的天空，淅淅沥沥的雨水，母亲睡着一般的容颜，还有……他那双破月般冰清寒冷的眼睛。
　　秦盈淑微微合上眼，复而睁开。
　　回忆里的事情，总是宛若最痛苦的梦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不得安生；唯有想起了那样深不可测的目光，薄如暮烟，却仿佛是冰水临近，浇得人心里不禁生出寒意来，猛然戳破这梦魇，方才让她得到解脱。

　　烟雨蒙蒙，飞珠扬扬。清清小亭，翘然独立。一片花海，几点金云。
　　秦盈淑远远地就看见亭内的人影，长身玉立，象征着吴国皇室的赤色衣衫，襟领用金线刺绣了四条虁龙，身份不言而喻。
　　于这秦宫一游。
　　她无法理解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又一次的轻慢，还是讽刺、游戏，乃至于是其他？她不能想，也无法可想。
　　这样的男子，这样突如其来，她却是如此的招架不住，连多年来回想在那目光中的冷然都无法保持。

　　他眯着眼，看着她款款而来。
　　梁皇后之女，秦长公主，秦盈淑，获封倾城公主，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这些事情，他都耳熟能详。可是他所期望的，或者说内心某个地方隐隐在小声说着的，却并不是这样的她。
　　秦盈淑没有带任何侍女，孤清的身姿，如同她手中接骨木兰一般洁白的雪伞。经了殿上的相遇，她已经重新换了衣裳，着海棠云纹绉纱半臂，底下是一条方及脚面的浅黄撒花百褶裙，用金线缠绣团团的折枝花卉，锦簇一般，腰侧系着长长的珈罗缨络，行走之间，清脆作响。

　　秦盈淑走到他面前，微微一曲，礼到为止，决不肯多行。
　　章王兴味愈起，看着秦盈淑双臂裸露半截，雪白的肌肤直要耀痛人眼，海棠娇艳则已，却绝压不过她清丽的容颜。
　　“公主殿下，在下失礼了。”
　　秦盈淑只是淡淡一笑，眉眼间瞧不出半点情绪来。她甜美的声音也是如此：“章王殿下，您过责了。”一言一行，中规中矩，好一位端端庄庄的长公主。
　　他看着她，有些恍惚，竟是陷入了沉默。秦盈淑虽然诧异，但是仍旧不动声色道：“殿下？”
　　章王这才露出笑容，比一般成年男子略显得纤细的五官，不染纤尘般的出脱气质，看起来更加像个出身世家的贵族子弟，而不是皇室中领军而战的少年英杰。
　　“公主可真是漂亮啊。”
　　这样直接而不加修饰的话语，秦盈淑平生以来是第一次自男子口中听到，她手足无措，无法应答。
　　章王看着秦盈淑略带着忸怩的容颜，恶作剧一般地说道：“不过，我倒是看过，比公主您更漂亮的人。”
　　她沉默。
　　她知道她是谁。
　　正因为知道，清楚地知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知道，他的沧海是谁。
　　他与她成亲的那一日，东陵统一，正式称帝，四方皆服，天下来朝。她也以秦女之身，参加了那场世间第一的盛事。
　　她看见那个女人，惊鸿相照。
　　她自己号称倾城公主，又被“天下第一”的名号捧得有些飘飘然。但是见到了那个女人，才知道，世间真的有那样一种容颜，笔墨无功。
　　点翠地嵌金珠十二龙九凤冠，金绣云霞龙纹霞帔，百鸟朝凤博丝凤袍，足金流苏垂在脸畔，千颗珍珠灼灼生辉。那是标准帝后之服，举世唯一的盛装，天下所有女子如痴如狂向往的最高位，却抵不上她如漆眉目，裂云轻颦。
　　就连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词汇，都只会贬低了这个人，难以描摹出万一。
　　所谓天下无双。
　　如何有法？
　　更何况，他称此生唯此一妻，绝无贰心。荣宠之盛，仪仗之隆，异幸冠绝□□，自古以来前所未见。
　　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异事，他却如此坚持，而她也莫名地坚信。
　　即使她看到，哪怕依旧人声鼎沸，哪怕绝世极艳，女子的眼神却从未有过丝毫热情，只是像两潭乌沉沉的死水，波澜不惊。
　　因为她看到，他执着她的手时，他的眼神。
　　与女子正好相反的眼神。
　　她已明了，这是他的沧海，谁也越不过去。
　　她忽然间变得坦然，变得坚朗，变得无所顾忌。
　　她无了想法。

　　他不是她的，永远也不是。
　　和那样的女子一比，这世间的任何红颜珠翠，都会黯然失色，在他的眼里，甚至连隙间野草都算不上。
　　那样一种美，超越了身份，超越了容貌。
　　更不用说才华。
　　天下最高贵的淑女闺秀，纵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纵然女红刺绣无一不爽，可娇柔软粉里的靡腻情怀，轻歌曼舞，怎比得上她一分一毫？
　　那是曾经席卷了天下，影响力远及至东陵南岳北路的旷世战曲，瀚海悲歌。
　　无可相提并论。
　　当然也包括她。

　　他不是她的，但也不会是其他人的。
　　因为那个女人，心里面没有他。
　　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她的眼瞳中印上自己的模样。
　　她不爱他，也不拥有他。

　　她为这样的想法而深深羞耻，却忍不住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狂喜。
　　没有人能够夺走他。
　　没有人。

　　一年前，那个女人薨天之时，正是她及笄的日子。
　　嘲讽一般，天下为之哗然。
　　那样世间无双的女子，那样惊才绝艳的修罗，那样如同翥龙惊凤般的人物，怎么会死？
　　她几乎难以想象。
　　难以想象他的样子。
　　隔着遥遥海陆，隔着万水千山，隔着深深宫阙，隔着国恨家仇，她担心着他的模样。
　　失去了那个女人，他会怎样？
　　当初他的眼神，那样连苍穹海水都承载不了的深情，那样连血海尸山都无法割断的爱恋，那样连憎恨绝望都改变不了的执著，那样连群臣泪谏都无法挽回的决心，于她而言，是如此触目惊心。
　　可惜她无法知晓，知晓任何关于他的事情。
　　一直到后来，才隐隐约约地听闻，看见了一些记载。
　　知道他厥于殿下，复醒咳血而悲不能兴；知道他夜发后陵，焚骨取灰，投水而饮之；知道他服缞而守，百官素服，天下大孝，皆缟衣素裳……
　　她知道。
　　可她又不知道。
　　他是英明的中兴之主，统一全境，始称为帝。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德隆于三皇圣贤，功羡于五帝大业……
　　完美无瑕的人物。
　　只失了一样。
　　她知道。
　　可她又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失了他的沧海。

　　她……
　　那个女人……
　　就像是横在心口，一道日久愈深的伤疤，轻轻一碰就是立刻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血肉模糊，狼狈淋漓的心，找不到归宿的地方。
　　别无他法，唯有落荒而逃。

　　※ ※ ※ ※ ※ ※ ※ ※ ※ ※ ※ ※ ※ ※ ※ ※

　　“公主？公主？”
　　一声一声，呼唤让秦盈淑的神志清醒了过来。她脑中一片空白得几乎忘了身处何处，方看见章王有些失措的脸。
　　亭内光线晦暗，一时之间也只能听到雨点“沙沙”，和她异常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章王微微簇起眉，眼里掠过一抹异样的光：“您……”
　　秦盈淑的手指不自然地绞着绉纱，那海棠云纹早已支离破碎，如同经了狂风骤雨击打一般。她轻吸了一口气，才勉力笑道：“殿下所说之人，应当就是那位夜……修罗了吧？她姿容之色，我的确难以比之万一，可是，可是……” 秦盈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就像是不胜风力的丁香花瓣，但是声调却难以自控地逐渐拔高，连她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刺耳——
　　“她……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在她第一次得到这个认知的时候，内心里面浮现的并不是哀伤或者是忧虑——而是连她自己都觉得可耻而卑鄙的……欣喜。
　　欣喜。
　　她已经死了。
　　她已经不在了。
　　那是他所爱的人，唯一所挚爱的人。
　　他……
　　这世间有什么永恒的东西？
　　只要伊人已去，红颜断魂，再深刻的感情也会被时间慢慢抚平，再伤痛的爱恋也会被岁月渐渐愈合。再刻骨铭心，再缠绵入骨，纵然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纵然是三千后宫佳丽只许她一人……
　　锦瑟华年，月转星移，生死两茫茫，也终会滴尽相思血泪，抛完刻骨红豆……此情可成追忆，余生仍旧。
　　她已经不在了，那他呢？
　　她……
　　这样的欣喜，无谓的想法，难以自控，无耻得令她几乎想要掩面哭泣。
　　多么羞耻的……

　　她颤抖着的身子，脆弱而无助，像是狂风中的一尾蒲草。长长的珈罗缨络伴随着她的身体互相胡乱击打，叮叮当当得直扰得人心烦意乱。
　　“公主……”
　　章王也被秦盈淑的样子骇到，但并不是其他，反而有一种古早的熟悉感。那的确是古早的熟悉……也是淅淅沥沥的雨水，那还是调皮捣蛋的年纪，虽是随使亦禁不住好奇心进入外国的冷宫，在荒茫冷寂的宫殿后，断壁残垣中淋着雨水的小女孩……
　　他扬起了禁不住的笑脸：“果然！你就是那时候的……” 他伸出手打算触碰她，秦盈淑却一手打开他的手掌，厉声近乎于尖叫：“不要碰我！”
　　秦盈淑的动作幅度过大，浅黄撒花百褶裙飘逸一般扬起，百褶层层飞扬，像是陡然间盛开的迎春花，比之“花中仙子”的娇艳海棠，两重相映更显风华无限。章王的眸子沉了一瞬，随即看到她因为行步不稳而脚底一滑，娇躯欲坠。他一个箭步上前揽住她的身子，她只因紧张僵了一瞬，彼此绷紧的身体相互接触，雨水悄然间，仿佛连对方的呼吸心跳都清晰可闻。
　　男子紧紧拥着她的身体，温暖的身体传来不属于自己的气息，无比陌生而又惶恐的感觉。她竟然一时忘记了挣扎，心如擂鼓。
　　鼻间隐隐萦绕着某种奇妙的香气，秦盈淑近乎于本能地想要去分辨，一抹淡淡的清香，好闻得像是雨后青草依依的芬芳。明明是那样清淡的近乎无痕，却又好像是曼珠沙华妖异浓艳得近乎于诱惑的馥郁，它下面是可怕的深渊，不可知的未来，直直要将她拉入那无从知晓的境步。

　　“哗啦——！”
　　一阵泼洒声响起，秦盈淑茫茫然地朝声源看去，原来是雨水越聚越多，亭外的芭蕉大片叶子渐渐承载不动，就这么一下子倾覆，水珠猛然洒得满地，溅起碎乱珠玉无数。青脆欲滴的芭蕉叶干就这么摇晃了几下，绿影依依，仿佛是摇曳不定的影子。
　　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舍情。
　　那影子竟然让她一时看呆，以至于忘记了怎样的礼节，怎样的相处。直到一声“噗嗤”的笑声，她才猛然惊醒一般地回头看向章王，赶紧逃脱一般后退了数步，条条珈罗缨络轻扬，敲击的声音和着雨声。
　　“殿下！我……我失礼……” 秦盈淑如梦初醒一般，心里越来越慌，又羞又急又怒，越来越想不出来有什么道歉的话语。
　　“不，公主，失礼的人是我。是我说出了那样的话，虽说为救公主而迫不得已，但也是唐突了您的玉体。”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称呼，孩子气的脸上盈着满满的笑意。
　　迫不得已。
　　他说的是迫不得已。
　　秦盈淑刚刚还像是小兔子般狂跳的心平静了下来，像是有一盆冰水从天而降，浇灭了心里面莫名燃着的小小火苗，连他那样的笑靥都没有在意。于是她也理了理其实依旧无可挑剔的衣鬓，浅然而笑，艳如海棠道：“殿下不必自责，我刚刚一时脚下失察，还多谢您搭救，方才失礼，请您海涵。”
　　章王的嘴角微微一沉。

　　宫廷礼仪，男女相处，道德规范，经纶教义。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她又如何不知道？这样的场面话，什么都说，也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她怎能不会？
　　她是秦盈淑，不能在人前有半分失礼半分唐突的皇后之女，不能越雷池半步的秦国公主，可她今天却在他面前失礼唐突了这么多次，如此的异样，却只能轻轻带过这样一句，彼此心照不宣地盖过一切。
　　她是如此想法，可他却永远总是出乎她的想象。
　　含着雨丝的微风落在章王的眉目间，他的眼里就像是含着温泉一般温润的光，却在底下涌着不明的暗潮：
　　“公主殿下莫不是倾心于离帝？”

　　如此的话语，突如其来得像是一把淬了毒的箭，猛地插进她的骨血。
　　从来没有陈明过的心迹，从来都只是在无数个夜晚偷偷思念的眼神，从来都只能将一切闷在心里，无声沉痛的担忧，不为人道的嫉妒，刻骨铭心的思念。
　　从来都只能够远远地看着，凝望着，仰视着，景慕着，而绝对不可能靠近半分的人，像是九重云霄上的谪仙，遥遥的不沾染半分红尘，和她没有任何的交集。
　　这样不可能实现的感情，就像是永远和那一岸隔了一重纱，一面雾。袅袅云烟，镜花水月，无人可诉，无人能诉。
　　可是他，就这样毫不拐弯抹角，直咧咧地问了这样一句，瞬间将那重纱撕得粉碎，将雾气驱逐消散，镜花水月刹那间破裂，化成粉末，一地狼藉，连她自己都无法收拾。
　　连秦盈淑自己也诧异，她竟然能够保持如此稳定的声音，如此镇静的态度。
　　是了，太久太久的思念，知道不可跨越的绝望，她终究是没有任何的失态，唇色苍白的脸上漾开一个异常妩媚的笑容：“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章王的眼里面好似着了一层雨雾，朦朦胧胧的情感，她分辨不出来。
　　而他只是似漫不经心般地笑了笑：“公主方才如此激动，倒是让我错估了……着实没有了分寸。”他的笑只是淡淡的近乎于无，眼底却不难看出若有似无的讽意。
　　那样的讽意，难以言喻的羞辱，秦盈淑反倒是生出了不顾一切一样的勇气。秦盈淑弯起了如同身上娇艳海棠一般殷红的唇，字字平静：
　　“是又怎么样？”
　　一字一字，静如沉水，可她的手指却一直在颤抖，微弱而苍白。
　　“这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有什么分寸、有什么估计？！”
　　秦盈淑越说而越为激动，一直压抑的情绪轻易间崩溃，宛若山倾坍塌，再没有任何风度可言。
　　章王的笑容尤在唇边，眼里却渐渐消散了温度。
　　秦盈淑停了下来，大口喘气。堤防崩溃的太快，而想要重新构筑却太难。她脑中是一片如死的寂静，空茫，往事的记忆轰然而来，却是那样杂乱的痛苦，连那双寒潭清冰般的眸子都无法准确地忆起。
　　亭外的天空阴暗得似是永没有晴天，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在梧桐树叶上打出清脆的响声。这样的日子里，她总会无数次地想起，他来了又离，未曾有过半分留恋的背影。

　　“我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眼里就只有他一人。”
　　她终于再度开口，声音苦涩如同最劣质的茶水，却没有了羞涩、颤抖和迟疑，葱根般的手指依旧不断地隐隐颤抖。
　　只为了那一眼，那一句话……
　　于他来说，那不过是轻如鸿毛的一瞥，漫不经心的随口，却是在那个时候，支撑起她整个天空的擎天巨擘。
　　“我知道，他永远不可能会爱上我，可我就是心甘情愿，就是这么痴心妄想。可这没什么理由，也没什么赘言的，他那样的人，那样的帝皇，怎可能会有女子不爱他。”话音刚落，秦盈淑的脑海中却像猛然闪了一道霹雳，方忆起那一日，他身畔的那个女子，纵然绝世容光，却冷若冰霜的身姿。
　　她比最浓重的夜色还要幽深的眼眸，寒凉彻骨，凛冽得仿佛直能毁天灭地。
　　唯独没有爱。
　　只有恨。

　　秦盈淑终于沉默下来，半晌才默然地将目光投向亭外。一片缤纷绚烂的花海，像是一幅织丽的锦绣，隐隐传来悠悠香气。
　　“这就是我的愚蠢，你想笑就笑吧。”
　　章王眉峰一挑，她的声音仿佛是冬日寒风中瑟缩的枯叶，如此的脆弱，几乎令人怜惜。他低头望向秦盈淑，只见她浓密的长睫安静无波，泄露不出半点情绪来。
　　他近乎于无奈地笑了笑，朗眉星目间都是柔和的亲近：“想不到公主也有这么一面呢，像个小孩子。”
　　秦盈淑惊得睁大了眼，秀颜绯红，只如芙蓉花一日里开得最盛的颜色。但并不是害羞，而是愤怒。
　　“小孩子”，这样的形容，着实令人恼火。要知道，即便在冷宫生活的那段日子，也从来没有人说过她是个孩子。来来往往窃窃私语的人，都只会在私底下偷偷谈论她过分深沉的眸子和不像是秦国人的白皙肌肤，说她的样子，不像是个孩子，却似禁锢在笼中的野鸟。
　　更何况……
　　她的感情，她的愿景，怎是区区这样就能描述的？
　　孩子？
　　她想起那流岚般的紫，他那样的一句“这孩子是哪儿来的？”，仅因为八年的差距，她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孩子。
　　天真而幼稚的小孩子……
　　秦盈淑咬紧嘴唇，红艳艳的胭脂几乎要滴出血来。

　　芭蕉叶随着雨水飘零不定，梧桐树枝在稀薄的天光下宛若衣裳上的暗绣，印在她的一尘不染的长裙上。
　　看着她的样子，章王终于收敛起戏谑的笑容，可掩不住眉梢眼角犹然的温润，他说：“公主芳龄才十六吧？的确是个小孩子呢。”
　　“我才不是！”他没有了礼节，她也浑然如他一般忘记了礼节，忘记了公主的身份，忘记了高贵的地位。她真真如同一个普通的妙龄少女，俏脸飞红地说道：“我去年就已经及笄了！才不是个小孩子！你才是个小孩子呢！”
　　“被人说成是小孩子而生气的人，那就是真正的小孩子。”
　　章王的唇角浮现一丝似笑非笑的暖意，秦盈淑的双颊不争气地飞起一抹彤云，贝齿轻咬着菱唇，半晌才支吾出：“你、你……”
　　“公主殿下，您是叫秦盈淑？”
　　她猛地睁大眼睛。秦盈淑，这娇气的名字，纵然她不想要也别无他法，这是梁皇后所给的名字，那就是贵不可言的名字，公主名讳，岂容男子随便称呼？……但是……如果是他的话……
　　秦盈淑不禁愣愣反问道：“什么？”
　　章王粲然一笑：“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名字，实在是衬不起公主的一身风采。”他又仰头看了看亭外的雨幕，天地之间仿佛没了分隔，透明而濯濯的水珠，忽而折射异样光芒，灿如锦绣，像是映着恍然如梦的回忆……
　　那样突兀存在的女孩，一身狼狈，说话的声音又尖又利地不许人靠近，像是个野丫头，可唯独眼睛清亮得如同天空上飞扬的鸟儿。她说，她的名字是……他又忍不住扬起嘴角，看雨的侧面也仿佛拢上了一重珠玉的轻芒，勾勒出柔和得几乎温暖的线条。
　　“公主色若芙蓉，面如桃花，却偏偏有一种清丽独世之感，当真是妙不可言。”
　　他就这样坦率地说，近乎于轻薄的话语，但却听不出任何戏亵的意味。“可惜公主浑身上下无一不好，偏偏这名字，实在是取可惜了。”
　　她喃喃反问：“我的名字？”
　　章王不发一言地跨过她的身子，就那么走出了亭子，走进了雨幕。
　　“你……”
　　秦盈淑轻声微疑，章王只是自顾自地在花树面前停留了一下，伸出手似是折了些什么，便又回到了亭内。
　　被雨水浸湿的衣衫，夔龙失却了鲜活的神气，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描绘出男子颀长而鲜明的轮廓。她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章王却笑呵呵地说道：“公主，你看这是什么？”
　　秦盈淑看着他手中的叶片，薄而窄，上面尤沾着绵密的春雨露珠，青翠已极。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章王将叶片凑到他的唇畔，笑意自若。那动作竟有种莫可名状的微妙熟悉，仿佛是很早以前，也有一个人，笑呵呵地将这叶片……
　　清冽之音倏然响起，宛若绵绵春雨搅乱一池春水，悠远绵长。
　　秦盈淑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却见章王微阖着双目，好像还存着几分稚气的面庞俊朗又不失刚毅，烟雨蒙蒙中，唯他唇边的那一点恬静的绿色，竟显得意境无穷。
　　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如此粗糙简陋的叶片，竟然能够吹出如此优美动听的声音，更别说这吹奏的对象，还是个应是养尊处优的皇族少年。
　　章王吹奏的声调越发悠扬，如珠碎玉，又像蜿蜒的小溪淙淙流过，复而变得轻柔细碎，仿佛是越来越小的雨势，逐渐平缓，慢慢低语。

　　越来越熟悉……越来越熟悉的声调……那是什么时候？更早、更早的年纪，少不知事，年幼无邪，却也早已知道了人心险恶，宫廷诡谲。那个突如其来闯进的男孩，满身泥泞，身无贵物，可一片树叶，一首轻调，夏日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却已然足够，驱散这漫布在冷宫里的一切阴霾苦楚。他是……
　　声音渐渐舒稳，愈来愈低，一抹清越的长调，长长的极悦耳的滑音，一曲已完。
　　章王睁开眼，眸子一时波光流转，竟仿佛孩童般清澈灵动，闪烁着碎碎的光亮。秦盈淑低低地抽了一口气：“你……”
　　他随意将手中的叶片一弃，扬起的笑容像是夏日里璀璨的曙光，清俊得令人心折。低低呼唤着的声音，漾出了回忆的涟漪……
　　“阿雨，我好想你。”

　　.

　　.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