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血》罂碧

1、序章

　　玉杯空了美酒，凝血说，他们抬举我了，眼睛弯成了线，纤长的睫毛落下阴影。

　　千夫所指，凝血，孽障！他出生即满地鲜血，部族无一生还，他一路成长，一路生灵灭亡，他走过的路都变做焦土，山林失去绿意。

　　凝血抬了眼，羽扇轻扇，嘴角勾了起来，原来我已如此了得。

　　他父亲是血魔，踩着百万尸骨坐上邪道之尊，他母亲是雪山上的狐妖，本该是空狐圣女，却自甘堕落。

　　凝血，百恶汇聚，恶！恶！恶！

　　碧绿的琼酿再满酒杯，那杯子的玉是上古灵物，温温暖暖的把冰冷的酒水都浸了个透，起了弥漫的雾气，缭绕的在指尖，又飘荡到唇边。

　　凝血眼神有点迷离，似乎是上了酒意，他说，飞霜啊，人说自手酿酒，从仙界取云镜前的水雾加进去，就能让喝的人喝出酿的人的心来。我恰好有幸得了点，就加在了这酒里，你可有喝出什么？

　　凝血栖身的地方是在无人能到的深山，幽暗的山洞，出了这软榻十步以外就是满地的青苔。软榻前的矮几后面，白衣白发的少年有着黑中泛红的眼眸，本该灵动的色彩对着凝血却只有静静的悲意。

　　凝血，你何时能出去？

　　被叫做飞霜的少年问，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如今天上已是三百日，地上三百个春秋，你门口的荆棘吸了你的血已经狂妄到妖异，这山当年无人能上来，现在怕是连神仙都难以登门了。

　　你酿的酒又还能喝多久？

　　榻上人脚踝处有锁链，细细的泛着银光，扣环精巧，似乎一拉扯就会断掉。贴合着肌肤的地方有细小的不可见的倒刺，就那样刺进血肉里，不疼的，只是会一点点吸出血来，顺着仿佛在锁链中流动的不可见的脉络通到整座山。三百年了，如今这座山一片叶子也能杀人，千古奇刀也断不了一段荆棘。这是血养的，天下最珍贵的血养的。

　　凝血换了个姿势，拖着锁链发出轻微的响动，杯中酒未尽，却已不想再饮。

　　不多了，得省着点喝，今儿这就最后一杯吧。反手倒酒入地，尘土的空隙贪婪的把它们吸收，凝血放了杯子，忽然的又带了笑，说，大善的飞霜，你什么时候位列仙班？

　　飞霜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玉杯，低低的说，天上又哪里有你的美酒呢？

　　喜欢珍奇玩意儿的耗子，你是丢不下我这套杯子吧？凝血大笑，从怀里摸出块玉来丢了过去，与那杯子是同样的材质，刚手心里一块儿大小。

　　给你，南山上有个工匠，能雕琢这玉，去打个合你心意的东西吧，别再来打我的杯子的主意。

　　他脸上笑意仍在，却多了分冷然，飞霜看在眼里，握了握手中的上古灵玉，感觉暖意顺着血脉流动。

　　饮尽这所谓最后一杯酒，飞霜领了这隐藏的逐客令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我烦了你三百年了，终于也到尽头了么？我就用这玉打个物件，也许有天送个人还能成一段情缘。

　　只是那把你锁在这里的天上人，到底是保你还是害你，再给你三百年独自一人，能否想得清楚？

　　白衣白发的少年身影一晃从洞中消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满山荆棘只为三个人让路，一人还在洞中，一人已不再来，还有一人，从来就没有来过。

　　山林绿了又黄，世间变化，一晃就又是三百年。

　　日出日落，黑夜交替，洞中的夜明珠从不曾暗淡，凝血靠在软榻上，拿着空了的杯子对着光看，看里面光脉流动，就是逃不出这型的束缚，它被打造成了这个模样，就是这个模样。已经早没有美酒在其中了，依然晶莹剔透如同就能这么化了水。只是挣不掉，甩不开，这就是个杯子了，也只能是个杯子。

　　当年送出的那块玉，飞霜又打了什么物件送了什么人？是否真成了一段情缘？

　　凝血，数万条生灵啊，不毁掉你平不了天下的怒气，定不了这仙界的规矩。

　　六百年前那个人握着他的手说，面上是痛惜，悲伤，悔意，眼神漂移。

　　就在云熙山吧，就昭告他们把你锁在云熙山，然后你等我，总有事实能够大白的一日，那个时候，我会去接你出来。

　　绞灵锁，锁天下所有有灵之物，但它本身也不过是个物件，力量总有个限度。当日献技用这个玩意儿吸他的血弱他的力，让他从此不能走出这山的人大概想不到，既然是天下魔物之尊，那血里的威力又哪里是个物件能经受得起的。

　　一百年，他已经把血液与锁链混合；两百年，他已能用其为媒介让整座山为他所用；三百年，这锁链已经型同虚设。

　　走不走，只是一念之间。

　　四百五十一年的时候，当年进洞唯一带来的酒已经没有了，五百七十三年的时候，连缭绕在酒罐里百年不散的香气也已经消散了。

　　六百年，凝血心里通透，或者他六百年前就已经通透，只是被个等字锁了身心，用个等字把自己关在了这里。

　　白到了无血色的手指用力，手中的玉杯轻易的就碎了，然后变了粉末，细腻的让人不忍丢弃。凝血闭了下眼，随手把那粉末一撒，站起身来，脚踝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轻悄悄的一声就断裂开来。

　　一步一步，走出铺了毛皮的范围，光脚踩上满是青苔的石面，脚步仿佛带了力量，那片青苔迅速的枯萎了下去，似乎被火在灼烧，很快变成了黑灰，又消失不见。凝血不喜潮湿，水气也不敢来招惹。

　　不知道缠绕了洞口多少层的荆棘开始抖动，它们似乎在狂喜，有生命般的卷着枝蔓让出路，一层层舒展开来。

　　外面天正好，晴朗无云，阳光却也不刺眼，凝血微虚了眼睛，细长的睫毛几乎遮住了青绿的瞳孔。遥遥在上的天，不可一世的天，在头顶上炫耀着自由，伸出手也碰触不到。

　　凝血的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一步跨出洞口。山林喧嚣起来，无数隐藏的鸟兽奔走，它们世代在这座山上生存，不知道从那流满了山的血里受了多少好处，如今都到了归还的时候。凝血身后的荆棘忽然的飞腾了起来，张牙舞爪的挥舞着，跟随着它们的狂舞，整个山林都开始颤抖。

　　凝血仰头，伸手在空中，石青色的衣袖随风飘展，外伸的手指猛得回握。

　　忽然间的，整座山似乎都开始哀号，细密的血色线条猛得就布满了视线，开始的时候它们挣扎着不想被这旋涡拖出现居的安全之地，但那中心的人才是它们的神它们的本原，让它们在脱离出现在的躯壳之后忽然找到了归属。于是它们狂喜的飞卷而来。

　　这一切都发生的很快，红雾席卷了天地，又在瞬间消失。它们从发间，从指间，从凝血的每寸皮肤每个毛孔进入他的身体，很快找到自己的位置，跟他合为一体。

　　山还是山，只是树林不再翠绿，鸟兽已经失去了生命，唯一还在张扬的，就只有凝血身后的荆棘，保护者般的在他身边缠绕，又宠物般的想要一点夸奖。

　　六百年前这本就是寸草不生的地方，如今又恢复了本原。

　　笑意在他的嘴角加深，他看着天，甚至笑出了声音来，不知是笑自己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还是笑那天如今依然那么高高在上。

　　笑声消失的时候石青的身影也已不在，荆棘再次封住了洞口不再移动。

　　山林已死，如同墓地，守墓的灵魂开始静静的等待墓主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