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海的女儿》向来萧瑟处

1、碰瓷人鱼

　　天光昏暗，芦苇荡在晚风中微微晃动，波光宛如鳞片在湖面忽闪。这片景致仿佛镀上了层水银般朦胧生晕。

　　水泽的湿气黏腻，依附在吸进肺中的每一缕空气。微微拂过发梢的风，带来一点土腥气和花香。缓步走着的青年轻轻摇着手里的折扇，他听着风声、水声、脚步声，眼光漫无边际地落在前方。

　　“咕嘟咕嘟……”

　　水下时不时有鱼儿吐出几串泡泡，升到水面时，啪塔一声轻轻碎了，这点细微的动静本来微不可闻，青年却略停了步伐，微微侧耳，随后面上便带了层愉悦的笑意。

　　黄昏的光，暧昧迷离，将水面折射出光怪陆离的雾气。

　　湿漉漉的手臂从水下伸出，苍白冰冷，仿佛坚硬的壁石。蓝色鳞片若有若无地在水下浮现，腰肢轻轻摇摆……

　　耳力极好的青年顿住脚，心里划过一点疑惑。他屏息听了一会儿，不见水中那人说话，于是想了想，温声问道：“要上岸吗？”

　　回答他的是“哗啦”一声拍水声。

　　水中的少女抬起头来，砂金卷发仿佛截了黄昏夕光般自带光晕，映衬着那张没有血色的巴掌小脸，一股凄丽沉郁的阴冷之感立刻扑面而来。她张口，耳鳍微微翕动，一个泡泡吐了出来，被风一吹，又“啪嗒”一声碎了。

　　少女无措地看了一会儿，随后睁着雾气朦胧的双眼游到岸边。

　　青年弯下腰，将手中握着的折扇伸出，想借折扇拉她上岸。

　　姑娘的长发像水草一般在水中荡漾，她小心翼翼伸出纤细的手指，却又在即将触碰到青年时顿住，她不安地眨动双眼，苍白的双唇抿出鲜艳的红色。

　　青年弯唇，不发一语地等着那调皮的姑娘上岸，他慢吞吞解释道：“姑娘莫怕，在下目盲，不会损及姑娘闺誉，还请宽心。”

　　“姑娘快上岸吧，水中寒凉。”青年的声线潺潺，语气温和，仿佛积雪漱石，林下穿风。

　　少女痴痴地看着他，随后伸手捻起一缕头发，对青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黄昏下，她雪肤蓝尾，耳鳍尖尖，腮边隐隐流转着鳞光。

　　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握住青年的手腕，那湿冷的温度险些让他打个寒颤，青年叹口气，将抖了一下便想要逃开的手捉住。

　　“失礼了。”青年含着歉意说道，他将暖融融的内力运进交握的双手中，随后略一使力，水中的姑娘便被他拉上了岸。青年脱下外套，给女孩儿轻轻盖上。

　　“姑娘，你家在何处？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吧。”

　　少女惶急地摇头，她怕青年听不见，便匆忙拽住他衣袍一角轻轻摇了摇。那点力度仿佛冬日簌簌雪花落在寒梅上，轻巧得没有力度，却让人见了便心生不忍，可怜可爱至极。

　　青年仍然含着笑，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因此没有半点不耐，他安慰道：“那你想去哪里，我送你过去罢。”

　　少女垂下头，她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却摸了摸喉咙，伤心地流下一串晶莹的泪珠。泪珠沿着饱满的双颊滚落，在脱离腮边的一瞬，几点微光忽闪而过，那串泪珠子便成了皎洁的明珠坠下，“噼里啪啦”几声落在地上。少女红着双眼捡起那一捧明珠举到青年身前，她此时还卧跪在地上，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身后，漂亮的鳞片即使在夜色里也流动着熠熠生辉的流光。

　　青年耳朵动了动，将身前的双手轻轻推开，“姑娘太客气了。”

　　那双手却固执地捧在他身前，青年无奈地伸指拿了一粒明珠。那珠子材质有异，青年指尖刚触到便心下一动，随后敛眉‘看’向地上的姑娘，“财不外露，姑娘，你的明珠价值千金，花某不能收，还请好好保管了，莫要再叫人轻易瞧见。”

　　少女沮丧地垂眉，将那捧珠子放到青年脚边，随后取下了腰间那瓶流光溢彩的魔药。她定定看了青年一眼，随后闭上眼睛，一鼓作气拔掉塞子喝了下去。

　　月亮悄悄爬上天空，几粒星子敷衍地点缀在边际。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夜晚，一尾人鱼悄无声息地在这城里的湖边化作了人类。

　　细密规整的鳞片慢慢褪下，那尾藏尽了天下水泽秘密的鱼尾化作纤细修长的双腿，砂金长发迤逦铺开，长而尖的耳鳍变成小巧白嫩的耳朵。

　　她的鼻尖细巧，唇角微翘，唇色淡到只一点极单薄的粉。少女的笑也带着天然一点郁色，此时满身是汗地在地上打滚，晕红的眼直勾勾盯着青年。

　　青年听见古怪的动静，迟疑了一会儿走过去。指尖猝不及防摸到一片软滑冰凉的肌肤，青年吓了一跳，浑身僵硬地蹲在地上，他狼狈地吐了口气，耳垂红得几欲滴血。

　　听见少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顾不得男女大防，将女孩儿冰冷的身体揽进怀里，“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姑娘……”

　　女孩儿用眼神描摹着青年的眉眼，带着满足沉沉睡了过去。

　　真疼啊，少女皱着眉头睁开眼时，头顶的青色床帐映入眼帘，她好奇地盯着瞧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几分敬畏和欣喜的心情移开目光。

　　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等攒够力气坐起身时，见青年正带着一身药香推开门进来。

　　“姑娘醒啦，我去给你端药。”青年在门口顿住，随后匆匆转身离去。

　　【别走】

　　她摔下床铺，软绵绵的双腿一点力气都没有。等青年端着药回来时，地上已经铺满了珠子。他叹了口气，把药放在一边，上前几步把女孩扶回到床上。

　　“发生了何事？”

　　少女捉住他的手，不顾他的推拒，在他掌心写字。

　　【不要走，好不好】

　　青年初时还有些害羞和不适，只觉得掌心痒痒的，等少女写完那行字后，他兀得惊住……踌躇了一会儿，他隔着袖子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体贴地转移开话题，“先喝药吧，药快凉了。”

　　少女乖巧地点点头，松开手，安安静静坐在床边。她看着自己两只白白嫩嫩的脚，脚趾头扭来扭去，小腿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晃悠着，等青年转身，她又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姿势，双眼波光潋滟，含蓄而大胆地始终瞧着青年看。

　　少女喝药时，青年隔着屏风坐在外边。两人的呼吸静静交缠在安静的室内。

　　青年低咳了一声，“还未曾问过姑娘姓名。在下花满楼，家中行七，亲友皆呼我为七童。”少女喝完了药，把药碗放在一旁柜子上，她看着地上被日光照射出的花满楼的影子入了神。

　　“姑娘可是不愿说。”

　　少女摇头，揪紧了身上奇怪的衣物，“滴答”一声又是一颗珠子砸落在地上。

　　花满楼叹气，绕过屏风将珠子捡起，“怎么这么不小心，姑娘，江湖险恶，财不可露白，切记小心。”

　　他将珠子递还给少女，唇角挂着一抹温润的笑意，少女探身过去捉住他的手，她一笔一划缓慢地写着，温热的呼吸打在青年白皙的指上。

　　【不是不愿】

　　【我不能说话】

　　花满楼的指尖动了动，不能？莫非她……他心里涌出一点怜惜之情。虽则自己也不过是个瞎子，可他从不以此为怨，因而也不觉得自己残缺，但对一个生于闺阁的姑娘家来说，这委实太过残酷了些，况且，即使他有家人护的周全，偶尔不经意间，也总能听见别人对他的叹息。

　　世上人，总是习惯对不同于他们的人加以贬斥评谈……尤其残缺者，受到的恶意更甚。

　　【我没有名字】

　　【你，能给我取个吗】

　　写着写着，少女发出低低的抽泣声，喝了魔药后，疼痛便像千万把刀子时刻折磨着她的身体，然而这些并不值什么，以前她总想着，只要能再见他，闻见他的气息，她便已心满意足，但此时发现，往后的日子里再也无法亲口诉说自己的心意，这些比身体的疼痛更让她难受。

　　珠子接二连三落下，有些落在床褥上，有些滚落到地上，花满楼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本就是一个敏锐聪慧之人。等少女指尖离开，花满楼沉思了好一会儿，他摸了摸少女柔顺的发顶，“别哭了，我给你取个名字，以后就叫皎皎吧。”

　　愿你如珠如玉，明月皎皎。

　　【真好听，是哪个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花满楼这时候有些可惜自己看不见了。他摇摇头，端起空了的药碗，“饿不饿，午膳想吃些什么？”

　　皎皎眼睛一亮，她摸了摸肚皮皱眉苦思，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人间有什么美食，于是她转转眼珠，亲昵地写道：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花满楼点头，“好。”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皎皎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等脚步声消失在楼下后，她才满脸通红地仰扑到柔软的榻上，深深嗅了口满是青年味道的空气，她抖着睫毛在榻上翻来覆去打滚，还尤为兴奋地踢了踢双脚。

　　她摇摆腰肢，软绵绵地滑下榻，将身体贴上花满楼坐过的凳子。想到待会儿还能吃到花满楼亲手做的饭食，她弯眼无声地笑着，连身上湿冷的气质都冲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