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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未料尘世更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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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青又道:“如果钟克和方契阔能带出足够的禁军,那么按我的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在假意败逃、引杨心远的追兵过汉江的路上。”
方露:“你!!然后钟离翯带兵从两翼夹击?江南府军士善水,钟离翯调来的漠北军可不擅。到时候杨心远背水一战、士气大增,还不知道谁能胜得过谁呢!”
堂青摊手道:“确实如此,以我们的兵力,也就只能保住一半荆州了。所以我只是没打算放他们过江而已。”
方露:“你?你身为一个军师,你的策略就是让出一半荆州?”
堂青挠头道:“啊?不然嘞?军力不够打不过啊,能保住一半都很不错了。那狗皇帝要是敢降罪钟晤,我就去劫狱。”
方露“哼”道:“谁知道那狗皇帝会怎样。”
堂青笑道:“不过应该不会那么惨啦~毕竟……说来也巧,我今年开春的时候还在逃亡,在汉江上漂了整整一个月。那时候兜里穷得响叮当,只好下水捞鱼加餐。久而久之,也就跟汉江的水鬼们搞好了关系……”
方露目瞪口呆:“怎会有这种事……”
堂青挠头道:“嗐,解释起来也很麻烦。总之,世间一切有魂魄的,无论死活基本都怕我。方契阔恰好是我胞兄,所以以一人之力,调动满江水鬼这种事,他也能做到。”
方露道:“鬼扯。”
堂青揪着自己的头发,抓狂道:“别再拖延时间了!你都看到了,连一只信鸽也别想从这儿飞出去!而且飞出去了也没用,杨心远已经中计了你就让他自求多福去吧!你就按我说的做不然真没路走了!”
方露懵逼地说:“我知道了!我听你的按你的路走!但你也太鬼扯了!”
堂青抬手放飞信鸽,看向方露的眼神陡然凌厉,道:“好,行,可以,你自找的。”
方露:“什么?”
眼前眉清目秀、人畜无害的少年忽然阴冷了起来,原本温柔和煦的气息陡然变换成了黑云压城般的压迫感,原本笑意盈然的桃花眼此刻有了深不见底的阴鸷,仿佛是地狱深层的窗口,多看一眼都会魂飞魄散。方露感到从魂魄深处而来的、原始的恐惧感,一时间竟腿软心慌。
方露冷汗岑岑,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难以动弹,他刚想再问堂青几句,就看到堂青的面孔像黑雾一样模糊了起来,七窍里爬出无数条蛆虫般的鬼魂,像当初从胭脂雪楼的窗户上挤出来的一样狰狞。
方露顿时失声尖叫:“莫挨老子!!!”
还未等他颤抖着伸手去碰血珀弯刀,就被湖烟一掌劈晕了过去。
湖烟拎着方露的后脖领子,把人放在地上,道:“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堂青哈哈大笑道:“他在胭脂雪楼里喊过。没想到他当时是真的怕了啊。”
湖烟:“嗯。杨心远也吓得不轻。”
堂青的笑容一顿,醋意在胃里翻滚,暗中又给杨心远记了一笔黑账。他俯身拔下方露腰间的血珀弯刀,嘟噜:“这家伙真烦。沉吟哥的人到了吗?”
湖烟点头道:“到了半盏茶的功夫了,就在法阵外。”
堂青心头微动,问:“是不是苏堂山庄……”
“不是,”湖烟摇头道,“是舂虚派的掌事大师兄,我师侄。”
堂青失望地说:“噢。就武试大会上被我一尾巴掀飞的那个吧,他也成沉吟的人了?”
“不知道,”湖烟指向屋脊,道,“你可以自己问他。”
堂青看向屋脊上立如松的橙衣道长,如刺在心,别过头去,拽着湖烟开跑,道:“不问不问,他方沉吟的事情我可不管!”
湖烟被堂青一路拽出大门,都没来得及跟师侄告别。只听堂青边跑边道:“方露也太能拖了,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钟晤扛不扛得住!”
两人北奔到靠近北城门的马厩处,飞上两匹好马就开始狂奔。湖烟:“只要没有飞鹰报信,就是扛住了。”
堂青不断地动用鬼力催马,道:“你还真信了?那家伙,扛不抗得住都不会报信的!”
不知跑了多久,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有了大批大批南下逃亡的难民,偶尔还能看到几个逃兵。空气里的血腥味儿比刀枪剑戟碰撞的声音传得更快更远,让许久未食人肉的堂青竟感到一丝丝的兴奋,而口中逐渐恢复的味觉又带起一阵反胃。
看堂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湖烟从袖口夹出一张符箓,低声念了句咒语,抬手塞进了堂青怀里。堂青周围的空气骤然清新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道:“清气散味儿,太实用了。这又是你新发明的什么符?”
湖烟:“没取名字。本来是给钟晤驱虫用的,他在大理每天都被蚊子咬得睡不着觉。”
堂青:“我怎么都不知道?那你怎么——”
“吁——!”湖烟勒起马绳,道:“策马躲不开人群,我御剑带你。”
几十公里外,汉江两岸,尸横遍野。深不见底的滔滔江水上,映着一轮半黑半红的圆月,偶尔被缓缓漂去的残肢断臂打碎。
杨心远立于高台之上,身披赤红甲,手握木兮剑,冷然目光穿过对岸还在拼死反抗的黑甲军士,落到浑身是血与土的钟晤身上。大开杀戮的钟晤已经放下了所有伪装,双眸绿得像溪水下的青苔。
杨心远喃喃自语:“和娘猜的一样。他是钟离嵩和那个回乞哑女的孩子,钟离翯。”
钟晤感受到如芒在背的目光,抬头对上杨心远的双眸。
上次见面时,彼此还都是大昭的重臣。当时的杨心远也是认认真真地在同他寒暄,希望能撬动他一点点为双亲复仇反昭的心思,而他却只知道装模作样地问好打哈哈,想从杨那里套些堂青的消息。
明明彼此的双亲都是被狗皇帝和方晟辜负过的忠臣良将,为什么他还是这么愚钝?!
杨心远盯着钟晤的目光愈发愤怒,他咬紧了牙根,拼命劝自己冷静。若不是身为主帅,不能放下已经打下的半座城、去对岸冒险,他早就忍不住想飞去对面跟钟晤——钟离翯好好打一架了。
副官:“将军!大理六世子到了!”
钟晤:“什么?二皇子呢?”
六世子被刺杀队的人扶下马,先吐了一大口,然后拍着胸脯道:“是我,我来换二哥!二哥回金陵了!”
钟晤满头问号,道:“你?你来有什么用?!”
六世子“哗啦啦”地又吐了一地,直起身擦擦嘴,道:“我、我替他应战!”
钟晤暴躁地怒骂:“胡闹!你来跟杨心远对诗唱曲儿吗?!”继而指挥刺杀队的人,道:“你们送他去后方军营!朝堂上本来就没几个能用的,仅剩的那个老二居然也是个懦夫!”
六世子推开刺杀队长扶来的手,站稳脚跟,笑道:“钟将军说笑了。大家一直叫我六世子,应该早就忘了我姓名吧。来的路上我就已经想好了,这里有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六世子骄傲地扬了扬脑袋,伸手捡起一把无主的铁剑,抬手劈断杨心远射来的利箭。
钟晤震惊了一瞬间,便转身投入战斗,不再管他。
六世子一边杀出一条血路,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上最高坡。他一颗颗解开自己金色锦服的扣子和绳结,抬手将一身金衣迎着江岸的夜风抬手扬了。金色的锦袍顺江漂走,映月华冷冷,如鎏金灼灼。
他看着对岸高台上举着弓箭瞄准了自己的杨心远,遥遥抱拳,朗声笑道:“杨大人,当日胭脂雪楼里,谢您为我解困!”
杨心远一箭发出,六世子侧身避开,被利刃划破肩头,雪白的衣襟顿时被鲜血染红。他捂着肩头,朗声道:“今日一箭,便当还了您当日之恩。在下生在昭国,身为世子,食万民膏脂而活,受方家庇护而长,即使受了点委屈,也万不能有所背叛。在下方中,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中——今日便替方氏一族来领教杨大人威风!”
抛下了金色锦袍的方中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他灵活地躲过齐发的万箭,跳上身边作掩体用的巨石,从已经报废的铁火炮旁捡起两捆火药,捆在身上,跳下了石头。
钟晤和副官急忙跟在他身边,看他奔向乱兵混战更为激烈的江岸边。
原本病蔫蔫的六世子被血腥味呛咳了几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又再迎风笑道:“我是大理城的第一个世子,因为天资卓绝,刚出生没多久就跟着游仙道人学仙法啦!要不是不得不来京城做伴读,我早就跟师父一样,是个游仙儿啦!所以我在胭脂雪楼里,见到‘秋容姑娘’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假的!但我谁也没说。钟将军,烦请您替我转告她,我认出她是我师叔了,但我谁也没说!”
钟晤惊讶地看着六世子将更多火药绑在自己身上,一边为他挡下周围扑来的宋军,一边吼道:“你要做什么?!您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死?哈哈哈哈!”方中笑道:“像二哥一样回京城,就不用死了吗?”
方中看向杨心远,自信道:“他肯定想不到,我也学过御剑。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草包罢了。在所有人眼里,我也……就是个草包罢了。”
钟晤挡在方中面前,与宋军厮杀,语无伦次地劝道:“别!殿下皇室血脉,不必如此!”
“别怕,钟少将军。皇兄不会怪你的,因为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方中看着江面上聚了又散的雾气,喃喃自语:“可惜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大理了。”
忽然,方中纵声哭道:“爹!娘!孩儿想回大理!孩儿想回大理啊!!”
“我带你去——!!”钟晤话音未落,身后的方中已经抱剑起身,笔直地飞向了江对岸。
湖烟带着堂青飞到战场的时候,一个带血的白影才刚刚冲向了杨心远所站的高台,躲过了所有屏障和阻碍,直直撞进木制的高台中央。
堂青已经看不清那个残破的影子究竟是不是个人类的身体,因为它在撞进高台的瞬间就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带着二次爆炸的威力,一举摧毁了对岸的几座炮台。
如果是个人,他一定在撞向高台的瞬间就彻底粉碎了所有骨头,抱着必死的决心和自毁的绝望。
下一瞬,高台燃起了熊熊大火,顺着草木烧成一片。
钟晤看着对岸的火光和慌忙跳下高台的杨心远,怔怔地落下一滴泪来,咬牙切齿地恨道:“怎么比我御得还差劲!”下一刻,又转身砍向了宋军。
在相对安宁的大后方,堂青姗姗来迟,落地军营,刚跳下剑就往刺杀小队奔去,急切地问:“我让准备的东西带了吗?”
刺杀队的小伙子们连忙应声说“备好了!”然后从营帐里抱出五只纯黑色的巨大风筝。
堂青捏了捏风筝的骨架和线,擦了把汗,道:“不是让用铁丝绑嘛?怎么用的线?这被火蹭一下就能掉下来烧着我们自己的粮仓。”
刺杀队为难地说:“实在没物资了,唯一用铁皮绑的风筝还被戳烂了面儿……”
堂青扶额道:“这种事果然还是只有自己准备才能靠点谱儿。”
湖烟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到堂青身边,道:“杨心远在江上设了禁制,水鬼无法冒头。”
“什么?!”堂青抓着头发,道,“他怎么连这都能想到?!”
湖烟道:“这么看来,在胭脂雪楼那天,他是装作被鬼魅控制的。以他的能力,文武术法无一不精,应当从头到尾都一直保持着清醒,完全不会被影响。”
堂青咬牙切齿地道:“是我疏忽了。从他那么肯定地说他亲眼看到六世子被附身开始,我就应该有所警惕。在徽州太平茶庄,他应该也旁观了我……的作为,所以早就防着我了。疏忽了,是我疏忽了。”
刺杀队的人惊呼道:“不行,风向变了!由对岸向我们吹来了!”
堂青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江岸上,薄雾已全然散去,露出五艘大船。船身金漆铁铸,用丹红的朱砂写着“宋”字。
“朱砂……金漆……逆风……”堂青拿着风筝的手吹了下去,喃喃自语,“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