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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雪临深巷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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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一番长达一个时辰的、“礼义廉耻、尊老爱幼”的教育后,堂青终于沉痛地垂下了他骄傲的小脑瓜,对天发誓,向钟晤保证自己绝不会再欺负弱小,然后才拿到了单独出去溜达的机会。
他一个人到处转悠,找了几处最高的落脚点,俯瞰整片屯溪。
小镇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总体上是由围绕着黟山而成的好几个村落连接而成。
虽然没有苏杭那么熙熙攘攘,但是满地茶叶皆黄金,不知藏了多少富庶大佬。
而黟山是一片连绵起落的山峦,有大大小小无数享誉盛名的山峰。
靠山吃山的村落之间交通顺畅,几乎没有大的间隔,统称屯溪。
小孩所说的朱大官人,住在偏东北方的一个平原地带,坐拥豪宅。
最南边的丘陵上,一大半最通风透气、向阳而生的地方都是茶园,即使腊月里也有部分珍稀的茶花在开放。
建立在那片茶园中心,如同宫殿一般的府邸,就是太平茶庄。
而堂青他们仨落脚的地方正是镇上最西的角落,村民靠种稻和制墨维生。
虽然不缺谷物,也不算太富裕,各家各户其乐融融,年夜里还能一起办个初岁迎新的活动,让初生的小娃娃吃上百家饭,戴上百家锁。
若非松仁老人的事还挂在心头,这处村落当真像是片世外桃源了。
深冬的夜有些冷,堂青从路过的某一人家里顺了件白色大袖衫,套在夜行衣外,寻着声儿找到了赌场。
跟朱大官人的宅子和太平茶庄比起来,赌场不过是座跟松鹤楼差不多水平的大酒馆罢了。
不过,这座“大酒馆”的所有门窗外都挂着厚重的黑色棉布幡,将里面的人声和灯光掩地纹丝不漏。
堂青自知没有湖烟和钟晤那么扎实的功力,靠近窗边就能听人语,于是飞身上了顶楼,捡了个灯光没那么敞亮的屋子钻了进去,藏在顶楼的房梁上。
堂青自小摸遍了苏州的豪门富邸,日积月累地也摸出了一点规律。
越敞亮的地方越是只有闲言碎语,反倒是灯光昏暗的地方更有可能是主管和头目的房间。
堂青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没有什么堆成小山的金银珠宝、绫罗琦缎,但墙上悬着李太白的诗,墙边挂着吴道子的画,每一副都是真迹,足见房间主人的阔绰。
房子正中央的老虎椅上铺着的那张虎皮,给整个房间添了一笔土大款的庸俗气,连墙上的水墨真迹和窗前盛开的一盆春兰都显得附庸风雅,堂青不禁替它们觉得可惜。
不一会,房间里就进了一主一仆,均是衣着显贵,配金戴银。
刚和上门,狗腿子似的驼背老仆就紧张兮兮地开口了:“老板,巴蜀那边传来消息,大赌场好像是真的要不行了!”
虎背熊腰的杜老板满面愁容,坐进自己的老虎椅里,发出一声长叹:“唉!新上任的那个大官,杨心远是吧?还江南巡抚呢,他可真是个毒瘤!成天净做些断人财路的事情。你给我计划一下,还差几个时辰?明早上狐仙庙的头一炷香我必须抢到!求狐仙大人保佑我明年财运能顺畅些。”
老仆脸上的褶皱拧巴了起来,像是张揉成了团的老抹布,期期艾艾道:“老爷啊,明早的第一炷香已经被汪大老爷和朱大官人预定了!他们两个要一起去上香呢!”
杜老板摩挲着椅背上的老虎皮,哼道:“呵!还装的一副关系多好呢,谁不知道他朱家的独女嫁去了汪家三年,一个苗儿也没生出来,现在闹得很僵。不过外面都偷偷传,说是那汪家大少爷自己不行。”
老仆掩面笑道:“是,是,外面都这么传,毕竟他汪大少爷也是风月场上出入惯了的人,回家看到的总是同一个人,还不让纳妾,怎么的也该厌了。”
杜老板戏谑道:“那个汪大老爷想必也是不行,不然怎么尽挑年纪小的下手?这么多年了,能生一儿一女出来,可真是为难他那满庄的采茶女了,哈哈哈!”
不一会又转而变得愤怒,唾骂道:“那个汪大老爷忒抠门,总是把他玩厌的货色给我。今天送来个长得贼俊俏的丫头,嗓子也好,还懂写字作画、唱歌跳舞,床上的活儿也极好。送给我随便玩,可以抵他儿子上回的债。可我跟她待了半日,就发现她病蔫蔫的,约莫是得了花柳病。仔细问了才晓得,汪老爷送她出门前还给她灌了药,才让她刚来的时候看着能精神些!”
老仆也跟着生气道:“这女娃这么能歌善舞,他本来也是不舍得扔的,谁知入了冬就病得重了。听说就是她干活的时候,把朱大官人家今年要放的烟火全给浇上了水,害的咱今年过年都没烟火看!昨个提出来狠打了一顿,像是快不行了,才给打扮打扮送咱们这儿来。这个汪大老爷,无非是不想女娃子死在他家,给他的财运带来晦气!真是作孽,自己带出去扔远点不行吗?”
杜老板哼道:“因为他要物尽其用!这几年茶园收成不好,去年涝,今年旱,他那茶园要是明年交不满进贡给朝廷的分量,又得赔咯!”
“朱大官人家里在上头有人,有他保着,太平茶庄出不了什么大事。”老仆掂量着轻重,小心地说:“就是咱们赌场……以后怕是要改名字了。巴蜀的大赌庄垮了,各地赌场间流通的赌券也不值钱了,咱们赌场做的本就是小本生意,赚的也就是这一家两户的钱。镇里人口流动地快,没有各地间流通使用的赌券,咱们场怕……怕是今年也要收不回成本了。”
杜老板一听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光在这里跺脚咒骂也没用,他暴躁地问:“那你说这怎么着?还真能把这赌场卖给朱大官人不成?他自己也欠我不少钱呢!”
老仆谄媚道:“老爷别急,您看,大赌庄虽然倒了,但赌庄的背后是巴蜀景王,只要景王还在,这赌场怎么着也能开下去,他们图的就是咱的背景。咱把这场子卖了,带上这些年攒的珍宝赶紧跑路。到时候凭他们谁发现赌券不值钱了,再想来找咱也找不着了!”
杜老板理着老虎皮,鸡贼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问:“那你觉得,汪家和朱大官人,卖给谁好呢?他们分别私下里跟我提了这事,看起来都想一个人独吞下去。”
老仆思忖了一会,上前悄咪咪地说:“老爷,朱大官人已经先出手了。您看,他打算单独先给您一部分定金,数额您可以……”
杜老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这要万一是他俩亲家背地里商量好了,联合起来设的局,就为了压我的价呢?”
老仆结结巴巴地接不上话。
房顶上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少年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那咱们也设个局,把价再压回去如何?”
赌场外,枯井底,只有蚂蚁在耳边钻来钻去的声音,和一些东西腐烂的臭味。
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摇摇欲坠,一束微光轻抚发梢,寂寥如霜。
衣着单薄的小女孩儿蜷缩在井底,鲜红的袄裙上沾了些黑灰,呼吸间皆是灰尘,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模样。
她的长发披散在身旁,心跳微弱,细密纤长的睫毛上凝了霜华。
她听到身边有灰尘被轻轻扬起,眼前的月光被遮掉大半;另一半却不那么漆黑,像是透着月光的、一块半透明的玉。
她抬眼看去,束着高马尾的白袍少年落在眼前。少年的一双桃花眼里盈满了弯弯笑意,他伸手擦了擦女孩脸上的灰尘和血痕,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蛋。指如青葱玉笋,掌心温热。
堂青轻手轻脚地抱起女孩,让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自己怀里,再喂了两口热茶,轻声道:“小妹妹生得真可爱呀,叫什么名字?”
女孩咽下热茶,看着少年盈润如月的脸庞,有气无力地问:“你是……白无常大人吗?”
堂青摇头笑:“不是哦,是青无常哥哥。小妹妹这么乖巧,要上天庭做仙子膝下的玉女啦。现在在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女孩的圆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终于有了一点神采,道:“想……想吃,徽墨酥……还想看烟花……”
堂青点点头,伸手把女孩抱了起来,一手托着,一手搂着,让她伏在自己胸口。
女孩惊喜非常,伸出细弱的小手搂住了少年的脖子。
“抓紧了,”堂青将雪白的大袖衫裹在女孩身上,搂着她冰冷的身躯,笑道,“要起飞咯!”
融融月色隐入阴云,带走夜空最后的光亮。而阶下的家家户户未受半分影响,他们灯火通明,正团聚在一起守夜。
堂青低声吟唱着幼时听过的歌谣,将那些他不知出处、不知源自何处的方言拼拼凑凑地连在一起,从沅芷汀兰唱到西汉乐府,从婉转戏腔吟到吴侬软语。
他在整个古镇飞檐走壁地迅捷穿行,感受着怀中柔弱小生命的声息渐弱,最终停落在狐仙庙后,一处半山腰上凸起的悬崖之上。
狐仙庙外门庭若市,四处有炸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庙门口正开着舞龙舞狮的盛会,穿着富贵的官老爷和大财主相互拜会,给周围的家仆和农民们散金散银,引得一片祥瑞祝福,言笑晏晏,不绝于耳。
堂青寻了处安静点的地方,将小女孩放下,靠在石头上,自己着空喘了两口粗气。
两人静静地看着山下的歌舞升平,听山涧清泉流淌过密林。
堂青从腰里掏出最后一块徽墨酥,打开油纸,掰下一小块喂给奄奄一息的女孩。女孩细细地抿了抿,终于露出一丝甜甜的笑容,气若游丝地说:“好甜……”
堂青笑了笑,掰下一块塞进自己口中,柔韧细腻的糕点入口即化,道:“记住这个味道。这是人间的味道,是甜的。”
女孩点点头,堂青又掰了一块喂她,问:“你最喜欢什么颜色?或者……你讨厌红色、青色和蓝色吗?讨厌的话就点点头,不讨厌的话就摇摇头。”
女孩靠在堂青的肩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堂青将摊开的徽墨酥放进她小小的手心,然后站起身,笑道:“好,那就看好了,不许眨眼哦,因为是只能放一次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