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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雪临深巷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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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着棉被酣睡的堂青被一声“咚!”惊醒,接着脑袋上就起了个大包。
堂青吃痛地捂着脑袋钻进被子,感受到身下的车轱辘正在疾行,不断地被碎石和坑洼挑战崩裂的极限。
湖烟掀开车帘,道:“这条山路太颠了,换我来。”
“上坡嫌我慢,下坡嫌我快,哼。”
钟晤砸吧砸吧嘴,叫停了马车,跟湖烟换了位置。
一会儿,马车又徐徐地驾了起来,缓而稳地前行。
钟晤凑近棉被瞧了瞧,道:“咦,你醒啦?”
堂青闷在被子里,发出一声鼻音浓重的“嗯”。
“医好了毒又受了风寒,还是在灵隐寺的地上躺太久了。我们找了好一阵子都找不到你。”
钟晤自顾自地说着,然后从腰里翻出了一块铁牌,敲了敲堂青的被子,道:“起来,我有东西给你。”
堂青摸着座椅的地方爬起来,从被子里冒出个头,懵懵然地看着钟晤。
钟晤将铁牌交给堂青,道:“这个,是当年钟离军专用的行军令,是西谷珩和钟离嵩发明的。一张令牌配一道符咒,彼此独特,是世间唯一。一人执符一人执令,则双方互相能感应到对方所在的方向。在军中主要是出去的人执令,这样令主如果身处险境、性命垂危,符主会立刻察觉,方便救援。”
堂青昏头昏脑地点点头,道:“整挺好。”
钟晤又道:“符需以符主的发丝做成,一旦誓成无法易主,但是令牌可以,令牌换了主人也可以照常使用。所以在军中,符主一般是长期驻守军中坐镇的将领,而令牌则分发给前锋和士兵。”
堂青想到西谷珩有“通敌军师”的罪名,便问:“执令和执符的人互相背叛会怎样?”
钟晤答:“符令誓言既成,绝无更改余地。如有一方强行悔改、斩断联系……会产生巨大的反噬,常人身体不能承受。”
堂青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还是别拿着了。你留着在战场上用吧。”
钟晤将令牌塞回腰里,拧过头去,没再说话。
“吁!”湖烟收起马绳,道:“到了。”
堂青掀开车帘,烟云雾饶的山脚村落映入眼帘。
村落的建筑是堂青从未见过的模样。
门巷欢呼十里寺,腊前风物已知春。远方是层峦叠嶂,清脆朦胧;近处是湖泊清澈、明明如镜,映着粉面黛瓦马头墙的徽州小镇;脚下的家家户户正在欢庆新年,放着大红的鞭炮,挂着鲜红的灯笼。
像是端坐在泼墨山水画中的新娘,眉如远山,眸如湖泊,一点绛唇,鲜红嫁衣,嫁衣的边上绣着金黄的麦穗涛边,正如此时此刻倾洒着小镇的夕阳。
除了粉墙黛瓦和沟渠河流,家家户户的门旁还挂满了大红的灯笼,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堂青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钟晤从他旁边挤过去,下了车,双手背在身后,直挺挺地像根平行移动的柱子。
湖烟答:“年三十了。明天就是壬戌年了,应顺二十六年,或者是别的什么元年。”
“别的什么元年?”堂青问:“太子登基了?!”
湖烟点头道:“嗯。漠北军主帅已到金陵,钟晤暂时没必要也不便回去。但还是得时时通报地方官府,也不能出江南省。”
堂青沉默半晌,看到钟晤正在跟一个古树下的老人问路,于是跟着跳下马车,追了上去。
进了村,堂青一路吊儿郎当地在街上蹦跶,摘花献姑娘,折草逗黄狗,言笑晏晏地道着恭喜恭喜,一声一声的过年好,寿比南山,年年有余什么的,哄得路过的街坊邻居都笑逐颜开,塞了他满手的徽墨酥和坚果年货,熟的好像堂青是他们的哪个远亲,或是老早就认识的旧友。
他也不羞不臊,被人认错了就干脆地答应,还笑吟吟、脆生生地直喊人“奶奶好”“姨娘好”“婶婶好”,叫人哪怕发现了他是个外人,也要冲这甜甜的祝福送他一捧年货。
还有些大婶拉着他就不想撒手,说这小郎君看着苍白又单薄可得要去狐仙庙拜一拜,还有一个想拽他回家吃年夜饭,被他笑着推脱了。
钟晤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或者说人多热闹的场面他都没经历过,杵在其中跟块石头似的浑身硬邦邦。
既觉得新鲜好奇想融入,又格格不入。他只好默默地跟在堂青身边,一路上蹭吃蹭喝,结结巴巴地对人道恭喜。
一群穿得虎头虎脑、毛茸茸的小孩从他们身边跑过,身后是大人们的呼喊声。
不远处有炮竹声噼里啪啦地炸响,屠苏酒和老黄醋的香味弥漫在干冷的空气中。
“过年咯过年咯!阿香你快来,去看看村口的疯老头是不是还在那里胡言乱语呢!”
“臭小子别带着我家闺女乱跑!”
“二狗子!快回来呦!邻居叔叔家要放鞭炮了!”
“阿爹阿爹,家里馄饨好了娘喊你回来吃啦!”
一个小孩撞上了钟晤的腿,险些叫他绊了一跤。钟晤低头看去,是个还没他大腿长的小娃娃,不知是被撞呆了还是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钟晤。
钟晤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从腰里捡出一小盒松仁,想了想又带上一块山楂糕,最后还拿上了块徽墨酥,摊开手给小娃娃。
想起堂青说自己一脸总是凶神恶煞,怕小孩不收,硬是挤出了个笑来。
这个笑的作用不太行,小娃娃往后退了一步,嘴角迅速地向下撇了去,大大的眼睛里突然就涌现出了泪花。
正当小孩努力地压住想哭的冲动时候,堂青嗖地从他身边窜了出来,做了个鬼脸,大笑道:“年兽来啦!”
小孩:“呜哇!!”成功地哭出了声。
钟晤踢了他一下,紧张道:“别闹!”
堂青不理他,拆开了徽墨酥,自己尝了一口,剩下半块塞进了小孩哇哇大哭的中,边嚼边夸张地赞叹:“好甜!真好吃!甜不甜?”
小孩含泪点了点头,堂青嘿嘿一笑,抬手拂去落在他发梢的红色炮竹壳,道:“甜了就不哭了好不好?但是你吃了哥哥的糖,就得回答哥哥的问题。哥哥问你——大人们为什么不许你们接近村口的老头?”
小孩嚼着糖,答道:“大人们说他身上有煞气,所以叫我们都不许靠近那边。谁要是去了,就得到狐仙庙里,给狐仙大人磕三个响头,解灾解祸。”
钟晤奇怪地问道:“为什么?我看他也不疯疯癫癫,是只有些健忘,所以说话前后不搭。人之老矣,怎能弃之不顾?”
小孩抿着嘴不敢再说话,堂青回头给了钟晤一个白眼,转头笑眯眯地凑到小孩耳边,悄声道:“那个大哥哥太蠢啦!没有你这么聪明!哥哥悄悄问你,你悄悄告诉哥哥好不好?那个老人,是不是妖怪呀?”
小孩也凑到堂青的耳边,小声说:“是的!大人们都拿他吓唬我们,说是晚上玩得太晚回家路上会饿,那个疯老头就会拿着一捧松仁等在树下,诱惑我们去吃,吃了就回不来啦!有的大人说他是被妖怪吃掉了,套上他的皮变成了他的样子,有的大人说是成了鬼!”
堂青笑道:“是哪些大人说他是鬼的呀?”
小孩显得有些害怕,他小声说:“是赌场的大人这么说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大大地得罪了赌场的杜老板。小哥哥别打听这件事啦!娘天天强调了,黟山脚下有三个人不能惹,茶庄的洪老爷,赌场的朱老板,衙门的朱大人!”
钟晤弯下腰来,小声问道:“那要真是鬼,为什么不叫舂虚派的道士来捉呢?我们同行的就有一个……”
堂青一把推开钟晤的大头,又给小孩的嘴里塞了一块徽墨酥,问:“那你知道疯老头是为什么得罪了赌场的人吗?”
小孩用力点头,答:“知道知道,大家都知道!他赌桌上运气不好,就把自己唯一的亲孙女带去狐仙庙当童男童女进贡了!结果还是输的一塌糊涂,村里人说是因为他只有孙女,没有孙子,狐仙大人才不保佑他的!然后他就去洪门赌场哭着吵着要孙女回来,赌场的人不理他。他有一天晚上回来晚了,喝的醉醺醺的,自己跌进了树井,就被雪埋掉了。”
从天真无邪的小孩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钟晤顿时寒毛树立。
他蹲下身来,搭着小孩的肩膀,认真严肃地教导道:“进贡童男童女是违反昭国律法的!这所谓的进贡也纯粹是歪魔邪道!狐仙不会保佑他是因为他枉顾他人性命,罔顾人伦法律。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听信和支持这种事情!”
小孩吓得够呛,机械地点了点头。堂青看向钟晤,发现后者的眼睛已经无意识地泛起了绿光。
堂青赶紧咳嗽两声,抬手将小孩往自己身边揽了揽,剥开一块山楂糕塞进小孩口中,笑吟吟地问道:“那哥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树井是什么呀?”
小孩嫌弃地瞅了堂青一眼,解释道:“树井就是树根底下的雪堆呀!好多猎人,冬天上山打猎,累了想靠在树下歇歇脚,一下子坐进去就出不来了。”
堂青想了想,黟山里的这种山边老树大多盘根错节,树根底部能藏厚厚一层半人高的雪。
冬天雪存的久了,质地松软稀疏,人一旦载了进去便无法用力,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慢慢窒息而死。
该打听的事儿打听完了,堂青起身要走,小孩却拉住了他,不舍地问:“哥哥还有糖吗?娘亲总不让我多吃,说会坏了牙,我今天分的糖都吃完了……”
堂青低下头,弯起嘴角,神神秘秘地伸出左拳,道:“我只剩最后一颗了,你确定要吗?”
小孩兴奋地点点头,堂青张开手心,上面摊着几十颗松仁。
小孩再抬起头时,堂青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诡异,眼神发亮,笑容疯癫,嗓音也变得哑了点。
他故意掐着嗓子眼儿,尖声说:“怎么样,那个老头子,是不是也是这样卖松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