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食尸鬼》越不休

21、相望不相闻 1

　　离开苏州后，三人策马向南，往西湖而去，在腊八前夜抵达了杭州城外。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蔫了吧唧的堂青才被钟晤从床上死拖硬拽地拉了下来。

　　堂青顶着两个熊猫眼，昏昏沉沉地收拾好衣着，捋了捋刘海，被钟晤提溜出了门。

　　虽然三人已经商量好了各自行程，但堂青近日却愈加困乏，成天睡得昏死，醒时也常常发呆、忘事。
　　想来是他体内蛇蛊的毒素正在缓慢发作，已经侵蚀了神智。

　　堂青被钟晤拽着往城里走。周围的人声嘈杂鼎沸，而堂青浑浑噩噩得像具走尸，恍然回到了在苏堂山庄被催起来准备考试的清晨。

　　如今还有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将军在旁边兴奋地喋喋不休：“南方好多节啊！”
　　“那是什么水果？”
　　“我们年末年关的时候都在加军训，你们这儿倒开起了腊月市，真热闹！”

　　堂青疲惫地应答，苦笑着陪他买糕买饼，脑海里回荡着湖烟的话：“人的话真的很多。”

　　腊月的集市里，卖腌制瓜果和腊肉的竞价声不绝于耳，还有鸡鸭鱼鹅和猫狗鸟龟从中扑腾而过，带起不同种类的毛在空中飘扬。

　　人们忙碌地从中穿梭，有的砍价有的唠嗑，有的争得脸红脖子粗就要打起来了，都在为了置办年货和赚够回家过年的钱而辛苦奋斗。

　　总体看上去，与苏州每年腊月市的时候差不了多少。
　　往年在苏堂山庄的时候，堂青总是要带着沉吟哥这只大钱袋去腊月市里疯玩疯闹、好吃好喝一场的。

　　可如今他两手空空、又负案在身，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
　　正当他耷拉着脑袋犯迷糊的时候，身边的钟晤突然停住了脚步。
　　钟晤看着前方，惊愕道：“怎么会……”

　　堂青抬头看去，前面街口那家明显是个大户人家，住的是能跑马的宅子，修的是能进八抬大轿的门，但那大门边却挂着两排白色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写着“段”字。

　　而段府的管家和仆役正在门口哭哭啼啼地迎来送往。
　　来往之人皆着不同品级的官服，有朝臣有捕快，还有些江湖人。

　　钟晤皱眉道：“我临走前跟金陵那边报备的时候，他们还说我来此游玩可由杭州刺史段成安接待。
　　说是接待也算是监视。他是我父亲的故交之子，大我十岁，正值壮年。
　　而且，段大人年初喜得贵子，父亲特地备了贺礼，先我一步在满月宴上就送去了。
　　现在看这架势，难道……是段老夫人去了？”

　　堂青问道：“段老夫人是江湖女子吗？”

　　钟晤答：“不可能。段家世代书香门第，能结亲的必然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堂青道：“如果去的是老夫人，来探的怎么会有这么多江湖人呢？而且还有很多捕快。”

　　堂青扫视一眼周围的商铺，拽着钟晤走进了旁边的衣料店。

　　救堂青的时候，钟晤还穿着用来伪装的江湖侠士服。
　　脱下外面那一层后，就剩一身暗红的军服。但是也在灵巫洞里，为了给堂青包扎而撕得破破烂烂了。

　　堂青挑了件殷红的打底和一件墨黑的束袖短打给钟晤。由于身形过高，钟晤还得站在店里等裁缝给他补袍边和裤脚。

　　钟晤换上新装，开心得像只开屏孔雀，在镜子面前转着圈圈儿地显摆，乐呵道：“这猪肝色儿我穿还挺好看，像你们江湖人。”

　　堂青气笑道：“那是殷红！正品儿的殷红！”
　　钟晤看向堂青，后者正认认真真地在女子的衣裳里挑选。

　　裁缝正勤勤恳恳地补着衣服边，钟晤嘟囔道：“花我的月钱你倒是一点也不心疼，还惦记着给姑娘买衣服。”

　　“怎么，你打算让湖烟睡客栈？”
　　堂青挑了件烟灰色的棉布披风，找店主要了针线盒子，一并托店主包好，交给在原地乖乖受裁缝摆弄的钟晤。

　　钟晤提着包裹一脸嫌弃，道：“一个大男人还特地要了针线盒子……还让我拿着这么娘气的包裹……”

　　“别废话了。”堂青换了身粗布白衣、竹簧绿打底的书生宽袍，找店家借了佛珠挂在手腕，对钟晤笑道：“怎么样，像不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钟晤疑惑地看着堂青，答：“你本来不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吗？”
　　堂青：“……”

　　堂青把衣帽理好，对钟晤叮嘱道：“一会临走前，记得去对面卖文房四宝的店里买张白纸，叠成书信状，准备好给逝者家属的奠仪。段家周围围了一圈捕快，事出蹊跷，你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莫要随意走动，等我和湖烟回来。”

　　钟晤被裁缝转了半圈，背对着堂青，道：“哦……什么仪？”

　　正修理腰封的裁缝答：“这位爷听口音是漠北那边的人吧？奠仪就是给逝者家的金钱或礼品，吊唁亲友的时候都要带的！”

　　钟晤点头答：“这么复杂。事出蹊跷又是什么意思，阿青……”钟晤拧过脑袋去，那人已经不见了。

　　堂青顺着人潮走到西湖沿岸。断桥上，还有个穿着官服的青年在驻足远眺，喃喃念词：“可惜流年，尽付与朝钟暮鼓……”

　　堂青路过他，心道：“杭州的小官还挺闲。可惜来的不是时候，没有烟柳画桥，也没有桂子荷花。今年的雪也晚，连断桥雪景也不能瞧见，可见西湖与我缘浅。”

　　湖上清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堂青买下两支水仙，别进袖口，一路拾阶而上，找到了香火旺盛的灵隐寺。

　　堂青踏进佛堂，敬上一柱好香，去功德本上留下了四师兄的名字。

　　身边往来的善男信女们都在低着头同佛祖私语，有的泪流满面，有的欢欣雀跃，堂青伫立其中，静静地翻阅着功德本。

　　钱塘自古繁华，为江南富庶之地，百姓上香祈福时也出手阔绰，但能日日上高香，月月进大功德的，只有一个名字：段毓檀。

　　堂青又翻了翻前几年的册子，这个名字从十年前就开始出现了。
　　除了杭州刺史段成安的子女，没谁家能捐的这么阔绰了。

　　堂青合上功德簿，身旁走来一位戴着帷帽、一身缟素的女子，拿起了笔。
　　堂青让过身，看到她在簿上写下了“段毓檀”三字。

　　女子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虽然未施粉黛，满面愁容，显得憔悴忧郁，但依然容貌绮丽。
　　堂青心想：段成安未娶妾室，这位必然是段夫人了。

　　写完名字，一位小和尚过来指引，细声道：“施主，方丈在弥勒阁等您。”
　　见段夫人与小和尚进了大堂后面的小门，堂青踱步跟上，却被拦了下来。看来里面是只有捐过大功德的人才能进的。

　　堂青走出大堂，绕过人群，纵身一跃，翻过寺院后墙，跟了进去。

　　弥勒阁内，段夫人摘下帷帽，跪下哭道：“方丈，我夫君段成安是被狐狸精害死的，可母亲就是不信，所有人都不信，他们都说我疯了，非要我喝药看医生……可是方丈，您一定要相信我，那狐狸精现在还在段府！”

　　堂青藏在他们身后的大树上，惊道：去世的是段成安？！而且还是……因为狐狸精？

　　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叹了口气，道：“女施主，狐狸精的事……恕老衲无法为你解难。个人有个人的业障，此事还需你自己让自己解脱。”

　　段夫人抽噎着摇了摇头，哭道：“我知道云曜是大妖，是巫山九尾狐，很难对付，可是我的女儿还在家里……她体弱多病，不能随我来寺里上香，但我每次来都会记下她的名字，记了十年了……求佛祖保佑我的女儿，让她不要被狐狸精所害，多少功德我都愿意捐赠……”

　　堂青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从未听人说云曜是个断袖。

　　方丈长叹一口气，道：“云曜已经绝迹多年，女施主不必担忧是他扰乱了贵府。贫僧昨日已经答应了段老夫人，可以将段大人的灵位放在雷峰塔的最顶层。段家支持本寺数年，贫僧心存感激。今遭此变故，贫僧也深感遗憾。”

　　堂青卧在树上，嚼着草根，听段夫人又絮絮叨叨地哭诉了半晌，基本没有对丈夫的怀念，只有对女儿的担忧。

　　而方丈只能无奈地一直强调自己无力解决，要段夫人放下心头执念云云。堂青听得昏昏欲睡，连段夫人什么时候走得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堂青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颤抖，头也疼了起来，而脸上则有一阵一阵的瘙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一根毛茸茸的黑色尾巴正在自己的脸上晃悠，一双金澄澄的大眼睛瞬间在耳边点亮。“喵呜？”

　　“啊！”堂青顿时毛骨悚然，吓得翻身就跑，再次狼狈地摔下树。

　　堂青躺在树下，提心吊胆地揉着肩膀，直到看见那黑猫闪身躲进了树荫，才松了口气，周身的寒气也消退了。

　　“呵呵，小公子轻功甚好，居然能躲过武僧、潜行进寺，离我这么近，我都没能察觉。但却如此畏惧一只小小的黑猫。”

　　堂青身后传来方丈的声音。他赶紧一咕噜爬起身，讪讪地挠头不语。
　　偷闯人家内堂，偷听人家讲话不说，竟然还听着听着听睡着了。堂青行礼道：“对不起！方丈，我不是有意要……”

　　“小公子别说了。”方丈笑道：“进了佛堂内院，不是出家人也不能打诳语。”

　　堂青尴尬地笑了笑，抬头看向方丈，发现方丈只有一只左眼，右眼上蒙了破旧的纱罩。

　　堂青一时讶然，赶紧移开目光，怕显得失礼。堂青的目光落到了方丈的手上，顿时疑虑窦生。

　　虽然眼前的老和尚有长长垂下的白色胡须和眉毛，但他的手却没有多少皱纹，看起来十分年轻。

　　堂青抬头看向方丈，发现对方也讶然地盯着自己。

　　方丈愣了好一会，才喃喃道：“难道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