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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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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王府井百货的广场上热闹非凡,大屏幕里正在播放圣诞节倒计时。然而在圣诞节降临人间的同一秒,播放内容切换成了一位女记者,她背后一片混乱,声音也不清晰:“我市第一医院突发大火,医院住院部紧急疏散,目前十五人失踪,十人轻伤,具体伤亡情况仍在统计中……”
简落从床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就要往门外冲,结果被该隐拽住领子拎了回去。最近这个魔鬼也是有点奇怪,非要把她的领口和围巾塞个严实,露一丁点儿脖子都不行。
“赶着去上坟?外套穿上。”他直截了当把羽绒服往简落脑袋上一摞,然后一拢到底,再把拉链拉好。大功告成,将人往怀里轻松一揣,化作一道黑影掠出窗去。
下一秒,两人已经站在路边的电话亭里,前面不远处就是消防警戒线。警笛夹杂着焦急的对话,现场一片混乱。住院部里都是行动不便的病人,这会儿出来的伤员浑身都是焦炭色。再往后看去,大楼被包裹在火舌之中,染红了半边天。
“大家可以看到,我身后的大楼已经燃得只剩架子了,但仍有被困人员等待解救。”电视台在对现场状况进行播报,“现在所有可采取措施已经全部使用,火势仍旧处于失控状态。在场很多民众都在祈祷,这大概是历史上最黑暗的平安夜了……”
简落被隔绝在人群之外,思忖着怎么能溜到大楼里去找自己的亡灵。一棍子突然敲得她七荤八素,而且举着拐杖的老头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反倒是继续往上仰着拐杖,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空中传来预制板断裂的巨响,众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火焰在滚滚黑烟之中抱作一团,来回涌动,随后慢慢往外蔓延。电光石火间,金光在空旷的苍穹中炸裂开来,云块被烫卷,围绕着中央旋转升腾。一直到天幕尽头处,烈焰凝固,火星坠落,百鸟之王在祥云中缓缓展翅,散作漫天极光。
“那……”老头竟激动地无法言语,“是真的凤凰啊……”
凤凰果然是祥瑞之兆,立刻便有雨滴从天而降了。
简落的额头还隐隐作痛,又被人无缘无故弹了个栗子,火冒三丈地问:“干嘛?”敲她脑门的正是该隐,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冲她挑了挑眉:“带你去完成工作啊。”说着揽住简落的腰腹,人往后遁去,地面已经越来越远。
楼顶风很大。
地面倾轧下去,到处是燃烧殆尽的藤蔓。简落被放到相对平稳的地方,前面的柱子摇摇欲坠,但是有该隐在,她完全不担心。火势稍微收敛了些,能够看见顶楼中央的人影——是个女子跪坐在地上,藕荷色裙摆在地上展开成圈儿,她青丝如瀑,依旧是江南富商的小姐模样,只是手中托着男子的脸。
那也是个五官淡漠的男子,穿的是普通病号服,嘴唇倔强地抿着,睫毛很长。不似不省人事,更像是睡得深沉,这么清秀的一张脸,是萧青衫无疑了。
“你们来找我啦。”应如是柔柔地笑起来,目光定在萧青衫脸上,长长久久舍不得离开。百年难遇的火灾,他本就心肺不好,还被闷在病房中几个小时,若不是她以妖灵死死护住他心脉,这会儿萧青衫已经尸斑都有了。
妖灵离体,和人失去心脏概念差不多,都是致命的。方才那只华彩的凤凰,不过是妖灵幻化而成,象征着它的陨灭罢了。
该隐用手肘顶了顶简落的腰,她才回过神来,开始确认亡灵信息:“应如是,时年三百一十二岁,雀妖,死于……二零一九年平安夜医院火灾?”
“没错,是我。”应如是的身体渐渐透明起来,她的水袖飘在风中,纤尘不染的,特别好看,“简落,他本来说打了胜仗回来就和我在一起的,他食言了。我等了一百多年,他又说手术成功的话就和我在一起的,结果我要食言了。我跟你回地狱,麻烦帮我和他说声对不起呀。”
“行。”简落痛快地答应下来,她从兜里拿出任务牌,对着亡灵的方向,牌子便急切地抖动起来。应如是将少年的鬓发捋齐,然后轻轻放在地上躺好,生怕弄疼了他。最后她抬起头,神色平静,所有的棱角都圆润起来,逐渐变成细碎的银色光点,往令牌上“应如是”三字飞去。
光点被完全吸收的那一刻,玉佩哐啷一声落下来,同时简落应声跪地,神色痛苦得不能自已。她的手紧紧攥住令牌不能松开,数以万计的画面强制性从脑子里闪现过去。
有的是前世。刚刚还在练兵场里凶巴巴的将军,却在比剑时反手一撩,将桃花偷偷插入她的发髻之中;晨光熹微,他的指尖摩挲过她唇畔,于是在额心轻轻印下一吻。还有新兵征聘时他身侧握拳的手,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满是惊痛。
也有的是今生。像是体育课上扣在她手上永远不带旋也没力气的排球,或者碰到不会做的题从隔壁灵巧绕过来写解题步骤的手,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弹琴画画无所不能……
所有的一切混合在一起,终结于这个冬夜。灼烧感从四肢蔓延上来,顺着毛孔渗透进骨髓,像要把她从最中心处撕裂成片。视力被暗沉的烟雾覆盖掉,自我也在火焰的跳动间消融。简落张大了嘴,却没有任何空气进来,她的太阳穴在剧烈地跳动着,痛苦仍在向巅峰攀升。
突然,她不再有痛觉,倒是怔怔地看着楼顶中央,流下泪来。
简落摸了摸自己的脸,纳闷道:“我怎么哭了?”越来越多的泪水却从眼睛里她翻滚而出,简直和痛失所爱的电视剧女主角有的一拼了。然后她意识到,哭的是应如是,死的也是应如是,亡灵死的时候,地狱使者大概也会跟着重历死亡。
该隐始终闲散地站在一边,似乎早有所料,等雨稍稍大了,他就把令牌从她手里抽走,放在口袋里,接着打横抱她起来,一溜烟消失在房顶上了。
上天有眼,用雨将平安夜的大火扑灭。而凤凰现身,连同顶楼毫发无伤存活下来的病人,也在热搜上风靡了一段时间。
“这些媒体就吹吧,哪里有什么拯救天下苍生……”彼时简落正嚼着薯片,坐在沙发上替应如是打抱不平,“她费尽周折也要救的从头到尾就只有萧青衫一个人好吧?”
她突发奇想往自己心口敲了敲:“英明神武的魔鬼大人,你在吗?”
“少拍马屁。”该隐听上去还算友好,还挺配合地也敲了敲心口。
“我问你啊,要是你喜欢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你有会愿意用性命就她吗?”简落捂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脑补出一场虐恋情深。
回答显而易见,魔鬼日理万机,没工夫陪死人唠嗑:“我没有喜欢过人。你不是口腔溃疡?还在吃薯片?”
简落执着道:“如果呢?”
该隐没有搭理,她寻思着该起来坐正事了,于是站起身来拾掇自己。今天是应如是头七,也是亡灵要正式归于地狱的日子,她得去领路。等简落都快到医院了,才又听见他的声音,调子低低的,揣摩不出其中含义:“喜欢的人,我不会让她死的。”
“行叭。”简落推开计程车车门,往临时第二住院部走,“这样说来被魔鬼喜欢还挺幸福了,连死都不用。这让跳河自尽的简某很是羡慕,什么时候我也能遇上个心甘情愿为我去死的、身材好有腹肌的、帅得没天理的男人啊……你有合适的给我介绍一下?”
“也还好,没多幸福。”该隐直接无视了后半段,“估计和你的状态差不多,四肢健全头脑简单,天天能吃能喝,就会胡思乱想。”
这时候她已经走到病房门口了,就压低声音终结了对话:“这说的,我都要怀疑你暗恋我了。工作去啦,白白。”虽然千躲万躲,还是没躲过他那句语带嘲讽的:“简落,你见过哪个农民伯伯会暗恋自己养的猪?”
病房里,应如是站在萧青衫的床前,护士来往,皆不见她存在。七日不见,她愈见飘逸,跟从天宫下来的仙女一样。见到简落来了,便扯出一个笑来:“现在就走?”
简落点点头:“你要想多留五分钟也行,不急。”
应如是回避了这个问题,反倒是喃喃了句“简落,对不起。”简落顿觉不妙,然而为时已晚,一股陌生的力量注入了身体,把原来的意识排斥干净。她低头站了许久,再抬起头时,额间一簇火苗似的图案若隐若现。
仪器的声音稳定单调,病床上的人仍在昏迷之中。简落,不过现在该叫她应如是了,走到病床前,将手覆盖在少年的眼睛上,然而念诵起咒语来。少年的睫毛微微颤动,像在挣扎,但记忆还是从他的脑子里被一条一条抽走,直至空空荡荡。
等萧青衫醒来,他还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学神,还是会晚上回家勾勒两笔素描,但再也不会记起那只蹦蹦跳跳的小鸟了。
简落将他的记忆删除,又仔仔细细端详起他的容颜来。指尖从额心开始,略过高挺的鼻梁,然后停住,一只覆着青鳞的爪子扼住了她的咽喉,只消稍稍一使劲,她就会一命呜呼。
病房温度骤降。身后,该隐单手扣住她的咽喉,眸底一片幽冷,隐隐有别的寒光流窜而过,唤作杀气。他眯起眼睛,一字一顿道:“还不出来?”
简落转身,冲他甜甜地笑起来:“小姑娘细皮嫩肉的,你下手这么重,也不怕真伤了她。”
脖颈上传来微微刺痛,四道红痕立刻从皮肤中浮出来,该隐加了些力道,冷笑:“你觉得呢?”
“你没有强行把我逼出来,不就是怕伤到她吗。冥界的人都这么嘴硬……我未来几百年过的应该是很无聊了。”简落作势将脖子往前送了送,结果那锋利的爪子缩得比她还快,生怕真的蹭到了她似的。
从表情看,该隐应当是耐心耗尽了,她也就不再打诨:“好了好了,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这就把她还给你。”说完便从这具躯体中脱离出来,失去支撑的身体立刻往前扑倒,秤砣一样砸进该隐怀里。她依旧灵魂出窍,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应如是走了,她不需要人陪,自己去的地狱,剩下死神单独处理他打着鼾的地狱使者,还有病床上昏迷的少年。
这段医院的小插曲,简落全然不知情,该隐也压根没打算告诉她。一直到很久以后,她都以为脖子上四条杠是自己不小心挠的,还怪他擦药不懂怜香惜玉,下手重得令人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