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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麦子与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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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左右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月华正当退去,晨光还没有亮起,天地间只有混沌一片,苍茫得就像创世前最原始的样子。
库洛洛四肢舒展仰躺在草地上,先是轻轻地翻了个身,用右手在地上四处地摸索了一下,感觉到泥土的潮气越来越重,几乎快要渗到自己的骨子里面,这才把眼睛睁开,缓慢地坐了起来。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不等完全清醒就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一处偏僻的丛林。因为离城镇不远,原本野生的树木和动物都已经销声匿迹,只剩下这几片人工种植的杉树林,为了等来年长到适当的高度再砍了去卖,才被留在了这块毫无经济价值的土地上。本来昨天他到达这个城镇的时候打算找一家小旅馆住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千米之外的杉树林因为地势偏高而闯进了他的视野时,他忽然生出了要去看一看的念头。
“也许是住多了各种各样的旅馆,所以有些厌倦了吧。”他随意地为自己找了个理由,然后便转身进了这片杉树林。
杉树很高,树干粗大枝叶却不多,是天生做木材的植物。夜晚的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过来的时候,能听见树木间有低低的呜咽声,仿佛在用只有它们才能懂的语言相互交谈。待到冷风过去,呜咽声也渐渐停止,只有偶尔的沙沙声在林子里荡来荡去。这种模模糊糊的阴晦感,换成一个胆小些的人恐怕早就踉跄着跑开了。
当然库洛洛不属于那种胆小的人,所以他一整夜都待在这片树林里。
傍晚的时候他有在城镇里吃过一点东西,但那已经是近十个小时前的事情了,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早该消化光了,所以他现在很自然地感觉到饿了。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在提醒他胃部空虚的同时,也抗议着他不懂得存储和携带粮食的愚笨行径。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是流星街的人,走到哪活到哪,要什么都是现取现拿,哪里会有普通人背着干粮出行的常识?
如果他现在立刻起身去镇上,半个小时之内应该就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但是他忽然间一动也不想动了。
对一般人来说,饿了就吃东西是本能,不管你是总统还是贫民都一样。但是库洛洛不同。他没有这种本能。如果他觉得饿了,第一时间想要的不是拿东西填充肚子,而是大致地估量下自己能撑多少个小时,顺便回忆一下附近可能有食物的地方,然后继续做他手头上的事情,修习念力,或者是看书睡觉。
——这是长期忍耐和刻意磨练后的结果。
他是个对自己严苛到近乎残酷的男人,不希望自己被任何欲望所控制,即使是来自身体本能的欲望也不行。
被欲望俘获的人总是会比较冲动,与冲动相伴随的常常是危险,作为一个冷静而理智的人,他更倾向于把欲望控制在自己手里,平和、甚至淡漠地对待每一次生存危机,以此作为洗礼,不紧不慢地安排自己的生活,终至成为一个天崩而不形于色的王者。
所以这次他也一样,在感受痛苦的同时,享受仍然活着的满足。
好在流星街的人从来都很能挨饿,就算几天不吃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
以前天天被饥饿感折磨的时候他照样一边看书一边打架,如果玛琪他们不提醒,他甚至不会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东西。
所以说,习惯真是个又好又可怕的东西。
不过挨饿到底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因此他放弃了继续坐在地上发呆的打算,站起身来随便地活动了几下筋骨,然后沿着成排的树林开始散步。
现在是十月上旬,天气刚刚转入初秋。夜里的山风本就没几分躁热,现在变得更加凉寒起来。林间的小路很窄,地上有模糊的树影斑驳,虽然看不清整个面貌,但简单的方向还是能分辨的。
他走得很慢,步伐轻微,偶尔还会伸出手去摸摸路边粗大的树干。清瘦的均匀的手指在粗糙不平的表面一寸寸爬过,在触到新生出的稍微柔软些的树皮时,他露出一个浅淡而幽远的微笑,眸中清冷一片。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把这块还不够坚硬的树皮扯下来扔掉,但是想想又忍住了。拇指轻轻扣住中指,在树干上弹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然后带着微笑继续行走。
很多人都以为他最大的爱好是寻找遗迹,其实不然。历史这种东西,再辉煌再壮烈都不过是过去,无论怎么翻捡,看到的都是人类的贪婪与自以为是。只有自然,因为来源于世界最原始的造化、而呈现出最淳朴的美丽的万物,才是最值得看的风景。
这是流星街,永远也看不到的风景。
最初的时候,只是想知道书本里面到底有什么,所以才去奔跑和寻觅。在那些废弃的破烂的文字里,他们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记录了他们的出生、却没有给他们生存余地的世界。
那是个很神奇的世界,一年居然分为四季,每一季都有不同的风景;那里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动物,叫龙的东西会飞,叫夜莺的东西会唱歌,叫狐熊的东西比人大,叫蛇的东西居然没有脚;那里有很多高高低低的新房子,房子里很暖和,有专门的睡觉的地方,如果有客人拜访,还可以在房子里开很热闹的聚会。
那个世界的人从来不需要抢劫,不需要杀人。他们只要会唱歌会跳舞会说话,有时候甚至是会打架,然后就能够吃到新鲜的面包,喝到干净的水。
因为他们的天空会下雨,他们的种子会发芽,他们的地里,能够长出麦子来。
“麦子”——在库洛洛的孩童时代曾是很神奇的一个名词。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是长的还是圆的?是扁的还是方的?它是怎么被放到土里去,又是怎么从土里长出来?它有什么颜色?它吃什么东西?它的花朵是什么样子?它为什么会自己长出果实?——这些问题,曾经久久地缠绕在年少的库洛洛心头。他渴望着知晓这些答案,他渴望着看到那传说中的植物。每当他饥饿的时候,他就会不自觉地想到“麦子”,想着它可能会有的色泽和香味,想着它一点一点地填满自己干瘪的胃囊……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愉悦,想必,会是无与伦比的舒适体验吧?
可惜流星街的土地里永远也长不出麦子来。
他遗憾地叹息,手指用力地抠进身下干裂的土块,把它捏成细细的飞沙然后看着它被吹散在空气里,沉默了很久。直到玛琪走到他身边、问他有什么打算时,他才转过脸来,凝视着身边的伙伴们,淡然地开口说道:“我想——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看看葱绿的山头,看看美丽的落花,看看壮阔的流水与长天,看看向日葵是不是真的会跟着太阳旋转,看看麦子,是不是真的能结出面包来。
就是这最初的愿望,支撑着他倾尽全力地变成一名强者,然后带领着他心爱的同伴们,披荆斩棘一路杀出重围,最终来到沙漠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这是个很美丽的世界,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幻想的那样,有鲜艳的颜色、芬芳的气味、甘甜的水流,和湛蓝的天空;这里的生活多姿多彩,白日里能晒到温暖的太阳,夜晚能看见明亮的星星,春天有花草漫山遍野,冬季有白雪银妆素裹;微风拂过脸颊,轻柔地就像恋人的手指,雨滴打落肩头,清脆得如同不小心敲响的琴音。
这个世界如此之美丽,半新的房屋无人居住,可口的食物廉价得不及半根手指。
可是他们却绝望了。
如果说在流星街幻想这一切的时候他们还曾经在心里偷偷保留了一份期待,那么这次出来他们终于睁大眼睛看清了现实,自此彻底地走进了黑暗的深渊。
——这个世界的人说掠夺是罪恶,抢劫是罪恶,杀人是罪恶,可是遗弃却不是。
当他们以流星街的习惯来对待这个世界时,他们被定义成恶魔,遭到四面八方的追杀,可是当这个世界的人用真正的恶魔的方式来对待他们时,却没有一条法律、一条规范试图指责和惩罚这些人。
这就是所谓的“外面”的正义。这就是遗弃了他们、并终将为他们所不容的世界。
就算他们离开流星街,踏入这一方土地,和从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人有着一样的眼睛,说着一样的话,呼吸着一样的空气,他们也永远不会成为家人,成为同伴,成为同一种人。
这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从他们落在流星街的那天起,就是已经注定了的现实。
——麦子养育出了最初的罪恶,黄沙造就的是最冷酷的恶魔。泾渭分明。
然而他还是舍不得去恨这片土地。
这是真正的自然,是所有人类的母亲。它广博而宽容,任何生灵都可以依靠它,从它那里获得食物和养料。它哺育着生生不息的万物,从不过问你的来历,从不介意你的信仰。
这是流星街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是他从外面的世界获得的唯一的热爱。
当红日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缓慢攀升,瑰丽而壮阔的颜色如火焰般绚烂地铺照在大地上,任何有灵魂的生物都会从土地中吸取到慈悲和温暖。黑夜终于离去,黎明终于到来,暗沉沉的天色从青蓝变成了橙红,仿佛转瞬间,久远的光明重回了人世。
只有在这种时候,只有以这样背靠大树、脚踩厚土的姿态,库洛洛才会承认这世界依然是个美好的世界。
无关人类,无关仇恨,无关流星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