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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欢喜劫(九) ...

  •   元旦日,水香还是跟着盛翰池进宫了。
      数年过去,宫里景象半丝颓废不显,更有种鲜丽活泼的生气。水香坐在案桌上,抬眼打量坐在上首的圣上及各宫嫔妃。
      皇后娘娘仍端正大方的坐于圣山身边,下首的妃嫔,却与几年前大不相同。她初次进宫,下首第一位,坐着当时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而这次元旦,下首第一位,却坐着进宫不多时的齐妃。
      数十位妃嫔,竟无一人脸庞与数年前重合。
      新年换新人。年年新,年年换。宫廷气象,怎可能不繁华生动?
      水香自嘲的勾勾嘴角,垂下眼,看面前盛满了果酒的酒杯。周围人咬文嚼字的寒暄,她也听不明白,不如不听。
      晶透的果酒在白瓷杯里晃荡,鲜红色酒汁在杯壁上拉下一道道红痕,红色再浓重些,就和人的血迹差不多。
      正出神想着些有的没的,一道洪厚的声音突然响起,大殿内立时鸦雀无声。
      “元旦日,辞旧迎新。旧年里,各位爱卿各司其职,尽忠职守,委实辛苦。”圣上摸着胡须,端起酒杯,扬声道,“来,寡人与众爱卿共饮一杯!”
      臣子命妇感激涕零,纷纷举杯庆贺。
      水香呆懵懵的,随大流般端起酒杯,看了眼对面妇人的动作,依葫芦画瓢的模仿,将杯子里的果酒一饮而尽。
      谁知一杯庆贺酒,依礼,应举杯三次。
      她一口喝完,接下来两次,便只能举着空杯,在一众真情实感的臣子中滥竽充数。终于,三次敬酒完毕,水香暗叹一声,不动声色的放下酒杯,继续发呆。
      “姐姐方才杯中无酒了罢?”秦霜叶从盛翰池那面身侧微微探身过来,笑着指导,“这种节日,庆贺酒都是分三次举杯饮尽的。姐姐这些宴会来的少,不懂礼数也情有可原,不是甚了不得的事。姐姐别放在心上,新年日,还是开心的好。”
      几句话说得大方得体,字字句句却戳人心扉。
      盛翰池眉头蹙了下,掩在衣袖下的手伸过去,捉住水香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揉了揉。
      水香淡淡一笑,轻瞥秦霜叶一眼,哦了声,直截了当的揭穿,“你要真觉得不是什么了不得事,就不会庆贺完后才假模假样的提醒我了。看笑话就看笑话,暗搓搓的,才是小人。”
      秦霜叶脸色微变,僵了半晌,才硬挤出一抹笑,“姐姐说笑了,妹妹也是……忙忘了。新年日,府中好些事……”
      又是变相的炫耀掌家权。
      “我是不是说笑,你心里清楚。”水香轻哂,直视前方,正眼都不给她,毫不客气的撕开她虚假的面容,“府中那些小事,就不用和我念叨了。大户人家的妇人,总是将琐事交给下人处理的,不是吗?”
      她嘲笑的看秦霜叶一眼,不意外的瞧见她隐忍怒气的黑脸,心情微松的笑笑,转过脸去看歌舞,半分不理睬。
      她头一次,这般直接的刺痛秦霜叶。盛翰池眼神复杂,才不透她的心思,只是心头总有一种浓烈的不对劲,仿佛他就要失去她。他攥紧她的手,重重的,没吭声。
      水香被他捏痛,转脸看他,笑了下,也不说话。
      两人沉默着,看舞池中彩袖挥舞。直至,圣上宏伟的声音再度响起。
      “盛爱卿。”圣上笑呵呵,挥手让侍从倒酒,“旧年你受累最多,来,赐酒。朕赐福于你,新一年,阖家欢乐,平步高起。”
      这是恭贺全家的意思。
      侍从斟满酒杯,捧了托盘走到盛翰池面前。盛翰池起身,行礼,接过酒杯,迎接赏赐。秦霜叶得体的站起,碎步移至盛翰池身后半步远,低头跪拜。
      水香懵懵的,听不懂上位者言外之意,坐在远处不动弹。盛翰池伸手扶了她一把,将人拉近身边,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后退半步,与秦霜叶并肩站立。
      龙椅上坐着的圣上言语忽地一顿,下意思的看向右相,后半截赏赐的话,就那般卡在喉咙,再也说不出来。
      怕是和这殿中许多人一般,忘了盛翰池有两位妻子了。
      水香瞄着众人各异的神情,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盛翰池神色如常,饮完酒,行礼跪谢。水香跟在他身上,跪地拜谢。她学着盛翰池模样,冲上方作揖。周围忽的扬起一小阵低低的嘲笑。
      水香自觉的偏脸看秦霜叶,秦霜叶一同跪着,行礼姿势却与她不同。水香垂眼,大概知晓自己为何被旁人嘲笑,她轻叹一声,不为所动,端着方才的姿势,自顾自行礼。
      殿中静了下,随后一阵掩饰的呵笑。
      皇后娘娘扬起一丝笑,看向水香,宽慰道,“这是盛爱卿未出仕前娶的彭氏吧?立于朝堂,仍不矫揉造作,还能这般坦然,也是难能可贵。”她笑着,从发髻上摘下一枚金簪,交给侍女。
      侍女捧了托盘,将金簪捧到水香面前。
      水香看了眼盛翰池,知晓皇后娘娘在为圣上全盛翰池脸面。她笑笑,不推辞,故作自然的受下,抬手戴进发髻,伏地身子,照着方才的姿势,再次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大礼。
      “谢皇后娘娘赏赐。”
      ——
      月色如水,洒在地面,却带了寒霜。
      水香踩在月霜上,没有冰,青石板依旧冷得冻脚。她深吸一口气,鼻尖嗅到梅花的香味。
      “原来这里种了腊梅花。我刚来的时候,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呢,我本来,也是想多种几棵腊梅树的,因为冬天,就数它开花开得最香。”
      她进府一年,还没来得及布置,秦霜叶已经进门了。剩下的所有琐事,就都不归她管了。她见着府里一天天变样,景物错落有致,却没有她想象中家的感觉。
      她只觉得格格不入。
      这是秦霜叶的家,不是她的家。盛翰池,也再也不是那个能陪她在田间边种地边说笑的盛翰池了。
      她面色太过平静,盛翰池提了一晚的心,悬挂得更高。
      他抿抿唇,拉着水香往后花园走,在几株干枯的丫杈前停住,“我知道,你和我说过,住了大宅子,要多种果树,等来年秋天,就有很多果子吃。我有种。”
      “这是什么果子?桃树吗?”
      “嗯。还有枇杷。”
      水香伸手拂掉树丫上的积雪,冻红的手指在细若的枝干上摩挲。她扬扬嘴角,回身看盛翰池,“我今天又让你丢脸了吧,行礼的时候……”
      “没有。”盛翰池否认,懊恼之意铺天盖地。年少轻狂,承受不住旁人的目光,他抛下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想起,都是悔恨。
      “我知道我又给你丢脸了。”水香笑起来,“我很不想承认,但是,秦氏,世家出身,才真的是那个能帮你的女人。”
      眼泪滑下,在空中几乎冻结成冰。
      她哭着笑,笑着哭,看着盛翰池,“相公,放我走吧。我们不要……”
      多年后,她重唤他相公,却是在分离的最后一刻。
      周遭一切好似冻住。
      盛翰池攥紧的拳头缓慢松开,他喉头滚了滚,哑声道,“……好。”
      爱过,恨过,现在都是错过。他错了,错的彻底。
      ——
      进京这么多年,盛翰池从未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过她。水香收拾行李,拉开衣柜瞧,满柜子的新衣衫,都是她以前同他说过,他金榜提名后一定要买来穿的衣裳。
      想起那时候天真的话语,水香温柔的笑笑,把那些衣服拎出来,铺在床上看。
      盛翰池在屋外呆了许久,直至腿脚僵硬发麻,才推门进屋。他看了眼铺在床上的衣服,顿了会儿,“都收拾好了?”
      “没有,还有一点东西。”水香摇头,拉他坐下,给他倒了杯牛乳茶。她看着他熬红的眼睛,低头沉默。
      牛乳茶刚刚烧开,白茫茫的雾气升腾在眼前,映得眼前雾蒙蒙的水汽一片。
      盛翰池揉揉眼睛,“什么时候走。”
      “明天。”
      “我赶车送你。”
      “……好。”
      “我回家了,可能也要嫁给别人。你在京城,和秦小|姐好好过日子吧。”水香释然的笑笑,“这些年,你对我也挺好的。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买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指甲钳进掌心,掌心湿润润的一片。盛翰池站起来,“我明早来接你。早些睡吧。”说完,他深深看一眼水香,快步走出屋内。走出院子,他才敢停下脚步,掌心血迹干涸,衣袖处沾染的血迹,也化成铜锈,附着在月牙白色的衣衫上。
      有了瑕疵,就永不能恢复如初。
      盛翰池苦笑一声,撑着身体回到书房。
      “爷。”管家远远的看到盛翰池,哎呦一声,跑进雪中搀扶,“这么大的雪,您怎么不披件衣服再出去?”
      盛翰池抬手,止住管家剩余的关切,“我让你换的银票,换来了吗?”
      “换了。”管家从衣袖里抽出一卷交子,小心翼翼的递给盛翰池,“都在这儿了。”
      盛翰池点头,接过银票,数了数,放进备好的钱袋。管家瞧着他专注的神情,提着胆子小声规劝,“您真的要把这些家财,都给彭氏带走?”
      “什么彭氏?”盛翰池指尖动作顿了下,抬眼看管家,眼神微冷,“她永远是我妻子,是我对不住她。”
      夜里突降鹅毛大雪,早晨起来,积雪厚达数尺。盛翰池推窗,见满园银光,沉甸甸的心口轻盈了些。他勾唇漾出一抹笑,披上大麾,抬步往水香住处走。
      “水香……”他站在门口,温声唤她,“下雪了,路不好走,再呆几天吧。等来年春暖花开,我陪你归乡。”
      屋内静静的,没有声音。
      “水香?”他抬手敲门,声音笃笃,“醒了吗?”
      屋内依旧安静。
      盛翰池眉头一皱,不管不顾推门而入。房门未锁,一推便开。房内空无一人,整理干净的床面上,各式各样的华丽衣衫,整齐的叠放。中间,是敞开的一件男式衣袍,月白色,干净清爽。
      她什么都没带走。
      又什么都带走了。
      ——
      大雪封路,水香在路上耗费数月,才赶在春风吹开第一朵桃花前,回到故乡。她和盛翰池住过的小茅屋,静静的伫立。因齐大哥定时扫洒修补,半点不见破旧,却少了丝人气。
      水香将小屋小院,彻彻底底收拾了番,安安静静的过活。她在篱笆周围,种了好几棵桃树,顺带着,种了一棵腊梅树一棵石榴。春去夏来,如此几番,又是一年桃花落尽,石榴花开得正艳。
      她仰脸看桃树上挂着的多到数不及的青果子,满足的拍掉手上灰尘。过些时日,秋天果子成熟,这些桃子石榴,能运到镇上还不少钱。
      到时候,便能给齐大哥几个孩子买些糖果回来香香嘴巴。
      水香这么盘算着,想到齐家那个小胖墩,不自觉地抬眼,伸长脖子向隔壁眺望。隔壁院子里,又有胖仔仔哇哇哭闹的声音。
      又有胖仔哭了?
      她不甚清楚的眨眨眼,开门要去隔壁看一看。一开门,对上一副累极的面孔。对面那人,衣衫简朴,抬手欲敲门,却未想门突的自开。
      他怔愣片刻,旋即笑开,彬彬有礼的作了个揖,眼眸含笑,闻声请求,“小生盛翰池,寻亲至此,口渴难耐,不知小娘子,可否借水一碗?”
      水香呆在原地,眼泪倏倏落下。数年前,有个人,也是这番说的——“小生盛翰池,进京赶考,途经此地,口渴难耐,不知姑娘,可否借水一杯?”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写完了。
    是我能给他们最好的结局。
    水香可能原谅,也可能不原谅。
    爱过痛过恨过,要不要再接受。
    一切都由她。
    ——
    PS:明天开始更《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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