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戎衣》李千重

4、第四章

　　第四章
　　山路迤逦，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进入人境，中午的时候，两个人吃了早上留下来的烤兔肉，将近黄昏的时间，前方终于出现了炊烟，白圭转过头去看了慕容钦一眼，两个人脸上都带出兴奋的神色，催马就向前面的村落赶去。
　　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路程，就听到里面锣鼓喧天十分热闹，白圭顿时精神一振，笑道：“不知是哪一家在做寿办喜事，或许我们可以进去吃一顿好的！”
　　慕容钦也微微一笑，这么多天都走在阒无人迹的老林子里，如今见到这么多人口的村庄，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两个人下了马，牵着马走进村子，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们，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走过来问道：“路过的人，你们是哪里人呢？这是要赶往何处？”
　　白圭脸上挂出笑意，回答道：“老丈，我们来自玉门郡，要到前面潭州府城去，呃……村子里这么热闹，是在办什么喜事吗？”
　　老汉点点头，道：“到潭州府还要走大半天的路呢，日头完全沉下去之前，你们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了，不如就在村里住一夜吧。你们来得刚刚好，今天是祭赛句芒神的日子，全村人一起备办饭食，食物很丰富，好像过年一样，有许多东西都是平时吃不到的，你们就入席一起吃吧！”
　　白圭脸上笑得更加开心，拱手道：“多谢老丈！”
　　进入村庄内部，只见这里虽然穷困，但却十分干净，没有污水横流，也没有随处丢着人畜粪便，最惹眼的是场院上已经搭起了流水桌面，大大小小方的圆的木头桌子拼接在一起，很显然是各家各户凑起来的，形成一条长龙，人们正在将装了饭菜的盘盘碗碗摆放在上面，一眼扫去倒也是很丰盛的。
　　不过白圭转眼再一看那些村人，只见一个个布衣短褐，有些人好像还是刚刚从田里回来，穿着草鞋的脚上还在往下淌着泥水，裸露出的小腿也几乎看不到肉，连汗毛都磨没了，当真是“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这段文词本来是称赞大禹的，然而如今一看，劳苦的庶民多是这个样子。
　　白圭仔细看着，贵族与庶民长相真的很不相同，庶民的身材往往是要么粗壮如树根，要么枯瘦如干柴，相貌也十分粗糙，这个“粗糙”不仅仅是说皮肤如同松树皮一样干裂，也是指她们的五官，面上各个部件都比较粗大，并且也都显得十分粗苯，即使是大大的眼睛也并没有什么灵秀的神采，整张脸就仿佛是用陶土捏出来的杂耍面具一样，甚至连毛孔都是粗的，一个个毛孔清晰得就好像连根拔草之后地面上留下的小坑，只有小孩子还透出一些水灵，因此如果要分辨谁是庶民谁是贵族，其实不用看穿着，只要看相貌就好，两者真的可以说是泾渭分明。
　　这两个异乡人的到来也在村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村子里很少有外客到来，那戴斗笠的倒也罢了，看不清脸，然而这穿白衣服的少年郎着实长得漂亮，尤其是那通身的气派，一看就不是生长在村子里的人，他都不用干别的，单单是站在那里就够养眼的了。
　　这时一位青布包头、年过四旬的女子端了一盆清水来，笑着说：“客人走了一路，辛苦了，快来洗洗脸吧！”
　　白圭风度翩翩地说了一句：“多谢大嫂！”
　　那女子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哦哟你们看看人家这少年人就是会说话，我还是大嫂呢？已经是大婶了！”
　　“哎呀三嫂，看你这话说的，你还年轻着呢，看看这脸上的肉皮儿，还滑溜得跟葫芦瓢儿似的，别总是把自己往年纪大了去说啊。”
　　这时白圭洗净了脸，掏出随身的帕子擦净了面上的水珠，再次抬起头来，周围的大嫂大婶们立时又是一阵惊叹之声：
　　“哎哟哟看看人家这脸，我方才还以为是擦了脂粉，才这么面白唇红的，原来人家根本不用上妆，也好像画儿里面的人儿一样。”
　　“就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看看这细眉细眼的，啧啧啧，我一看着这少年人，就感觉劳累了一天的骨头仿佛一下子轻松了一样，真能给人解乏。”
　　白圭脸上仍然挂着笑，暗自却轻轻咬着牙，原来端过净面水是为了让我卸妆来的，果然是庶民自有庶民的狡黠，我如今站在这里又是充当轻身散，黄芪、茯苓、人参、甘草的。
　　这时旁边一个后生对慕容钦说道：“这位大哥，你也摘下斗笠来洗把脸吧，一路风尘仆仆的。”
　　白圭正在掸袍子上的灰尘，闻言手上的动作顿时轻轻顿了一下，只见慕容钦微微一摆手，那小伙子笑着说：“还真是个腼腆的人呢，你不肯洗，便也罢了。”
　　这时一个主事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一块石头上招呼道：“大家快入席，开饭了！”
　　“啊呀终于开饭了，快上桌吃饭！”
　　“可把我饿坏了！”
　　人们纷纷往长桌那边涌去，白圭和慕容钦也夹杂在其中，坐在一张豁了口的方桌旁，面前各自放了一个粗瓷大碗，桌子中间是一钵热气腾腾的粟米饭，一群人纷纷拿了饭勺正在装饭，一个老妪露出豁牙乐呵呵地对他们说：“吃多少饭自己装哈！”
　　白圭站起身来一看那粗糙的饭粒，虽然松花黄的颜色看起来很有诗意，然而这米饭吃下去恐怕划嗓子啊，还有那墨黑的蒸干菜，真不知这种色泽是怎样炮制出来的。
　　慕容钦没有这么多想法，装了一碗饭坐下来便揭起面纱埋头吃了起来，白圭看了他一眼，也只得盛了半碗饭，坐在椅子上用筷子挑起饭块来吃了。
　　白圭看着桌子上的菜肴，多是干菜腌菜，肉食则是腊鱼熏肉，少少的一两盘绿色菜叶夹杂在一堆灰的黑的酱红色的菜盘中间，如同点缀一般，虽然也不过只是些普通的小青菜之类，然而看着却格外珍贵。白圭夹了一筷子炒青菜，味道倒是罢了，不过蒜放多了；再吃一点干菜，真咸！
　　这就是庶民的饮食，干制的菜肉偏多，而且调理得味道重，这样做是为了长期保存，另外盐分的摄入也能提人的力气，而白圭向来吃得清淡，而且偏爱吃新鲜的食物，所以这样的菜肴只吃了几口，就感觉舌头都被咸麻了，一定要喝点水才好，他转头一看，慕容钦倒是一副很能接受的样子，正大口大口吃着饭菜。
　　白圭轻轻咳了两声，这也算是生活的历练吧，他抓起筷子就把碗里的饭往嘴里送，然后抬头一看，只见对面的一个姑娘正在将干菜干肉都拨一些进自己的碗里，然后用勺子狠狠搅拌，汤汁将原本黄色的粟米饭都染成了微微的酱红色，很显然到了这种程度就搅拌均匀了，那女孩子拿着勺子就把这混成一团的东西往嘴里送。
　　白圭的表情顿时就是一副不堪入目的样子，嘴角都咧了起来，作为一个礼仪上受过严格训练的人，这是一种十分不同寻常的状态。
　　偏巧那女子这时也在看白圭，她嘿嘿一乐，将自己的饭碗冲着白圭一亮，说：“异乡人，你也像这样把饭菜搅在一起吧，可好吃了，平时难得这么多腊肉！”
　　白圭偏过头去朝她连连摆手，真的是惨不忍睹啊，再看下去自己不知能不能吃得进这餐饭了。事实上白圭不是没有吃过汤饭，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有时赶时间也就拿热茶泡一碗饭，就着鸡瓜笋丁忙忙的咽下去，然而毕竟看起来还是比较清爽的，哪像这样子一团糟，这不是给人吃的，简直是给猪吃的。
　　那姑娘倒也不是锲而不舍的，见他不肯，也就罢了，还是吃饭要紧，于是就收回碗，继续香甜地吃了起来。
　　见她不再将那搅合得一塌糊涂的饭碗对着自己，白圭觉得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然而他吃了两口饭后再一转头，只见旁边一个男人刚刚吃了一块腊鸡，骨头丢在一旁正在吮着手指，还津津有味啧啧有声。
　　白圭一捂脸，这种时候必须转过头来看慕容钦，与这些人的吃相相比，慕容钦都算文雅了。
　　村人们一边吃饭，一边也不忘了看白圭，尤其是那些大婶大嫂，眼神就在他脸上身上转个不住，好像看花儿一样。
　　一位大嫂乐呵呵地说：“有漂亮的人物到来就是不一样，本来我们这黄泥墙茅草房看着总有些灰突突的，可是来了这样一个异乡人，这村子里马上好像点了彩灯一样，连那木板房都觉得亮了起来，就像月亮挂在房檐上似的，看着让人心里爽快。”
　　白圭微微一笑，这个用文辞就叫做“蓬荜生辉”，可惜自己这些天赶路，没来得及清洗衣物，这白衣上已经沾了许多灰尘，然而这身衣服在这里仍然算得上明亮了。
　　旁边一个男人咕咕哝哝地说：“你这个人啊，年轻的时候就很风流，现在还是这样，我到了你家这么多年了，如今还给我眼睛上点柴灰。”
　　“哎呀你这个家伙，不过是看看而已嘛，这个年纪了还吃这种飞醋。”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连慕容钦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闹闹嚷嚷吃过了祭神的晚饭，女女男男一起收拾了桌子碗筷，一个男子提着一个大茶壶走过来给各人倒茶，白圭也接了一碗，一片茶叶从壶嘴里飘了出来，他将那叶片捞起来仔细辨认了一下，榆树叶子茶（拍腿），不过既然在外游学，又怎能指望雀舌香茶呢？
　　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村里人为了第二天要干活，普遍睡得早，白圭和慕容钦就睡在村长家里，她家的柴房还算比较宽敞。
　　村长家的女儿抱了一床被褥送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富余的被褥不多，你们二位就凑合着一起用吧。”
　　白圭道谢之后，将被褥在地上展开，一闻那味道……好像发霉了啊，也不知这被褥在箱子底压了多久未曾晾晒，如今终于重见天日，乃是给自己和慕容钦来用，然而这寝具可怎么用啊？
　　慕容钦看着他的脸色，自己躺在褥子上，说道：“你忍一忍吧，她们已经竭尽所能了。”
　　白圭皱眉道：“虽然这份情意很令人感动，不过……”不过很多事情不是只要有感情就能够接受的，这就是现实。
　　白圭打开柴房的窗户，外面淡淡的月光照了进来，新鲜的空气也随之进入房中，月亮的银光之下，原本粗陋的柴房竟然也增添了一种超脱的诗意，有了一种清幽的意境。白圭倚在墙边，看着天边的那半轮月亮，不由得一阵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问慕容钦：“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纨绔子弟，很浮华？”
　　慕容钦睁开眼睛，说：“没有，作为一个城里的公子，你已经很不错了。”
　　白圭微微一笑，关上窗子走了过来，掀开被子的另一边，躺在了薄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