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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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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裴照身旁的小吏名叫姚之敬,是个刚进大理寺没两个月的录事,在裴照身边做些端茶送水,通传打杂的活。他狐疑地看了薛容与一眼,这人拿着少卿的鱼袋狐假虎威地冲进大理寺,就跟进她家后院一样,又长得一副游戏花丛,掏空了身子的纤弱纨绔相,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他还记得她第一回进大理寺没片刻,便抢了门口的骠骑夺路而去,而她自己带来的那匹骄矜的肥马被甩在这儿,还得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把它牵进马厩里,此刻那肥马正甩着尾巴大快朵颐着大理寺骠骑才有资格享用的萝卜吧。
更让他不满的薛容与身上宽袍大袖的绫罗,衣袂上写了一大片的淫词艳曲,虽然东奔西跑地污了大半,却还能看清楚上头荒唐的只言片语。
管她是哪家的皇亲国戚,轻浮浪荡四个字都明明白白写在脑门子上了,姚之敬根本想不明白裴少卿为什么要这么放任她插手大理寺的要案。他从来就没见过这素来只板着一张脸的少卿有什么徇私枉法的时候。
薛容与直起身来,先指了指姚之敬:“嗨,麻烦这位大人帮我倒杯水。”
姚之敬猝不及防被她点到,抬头一愣,立刻看见她眼底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他又转头去看裴照,期冀少卿能给他撑腰,谁知少卿早就明明白白站在那纨绔的阵营里,板着脸吩咐道:“去吧。”
姚之敬嘴一扁,啃哧啃哧跑了。
薛容与这才从容地说:“我和凶犯接触过两次,第一次,我尾随那个舞女至北巷,她只闪出我视线不过一弹指,就被人伏击毙命。第二次,我赶去春深台,只看见一室狼藉,和一个逃脱的黑影,没见着牡丹。”
她一边说,一边随着裴照往外走。
“事情似乎很明确,周大人暴病一事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个舞女是主犯。”
“从她离开太乐署后仓皇逃遁,足以见出那名舞女对周询暴病一事极为心虚,而且,胆子颇小。但她没有往春深台去,而是先向西,然后再往北,有意避开了春深台,看着又不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女人能做出的决定。”
“她既然要逃,必然是要逃去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她为什么会认为永泰坊北最安全?显然是以为有人在接应。”
“而那个她以为要接应她的人,却蛰伏在北巷里,伺机将她灭口。”
“后来,我们查到舞女的尸身,循着琵琶的线索找到牡丹,那时候牡丹还在奏乐表演,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还有空跟我们虚以委蛇,我们走后,就又有人对牡丹下手,很显然牡丹也在被灭口之列。”
她缓缓地叙述了一遍今夜至此发生的事情,一双眼睛定定望向裴照:“裴九,你不觉得这里头有些奇怪么?”
裴照低头看进她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沉吟了片刻。
“我懂了。”
薛容与打哑谜似地说:“你也是这么觉得么?”
裴照加快了脚步,迅速来到大理寺的前院,那摔成两截的名贵琵琶还凄凄惨惨戚戚地躺在光秃秃的院子里。只是旁边还立了一个帛衣青年。
那青年头发松松散散地绾着,斜插一根玉簪,没有戴冠,一看就是睡梦中被强行拖出来办事的。他没有穿官服,裴照却也借着大理寺宽阔庭院中通明的灯柱认出此人就是杨开元。他曾在朝堂上见过几面,并未说上什么话。
杨开元同他年岁相仿,又同为九寺少卿,都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或许比之薛容与,此人似乎更有资格和裴照并称“神都双璧”。只是杨开元素来低调,从不露什么锋芒,他这个卫尉寺少卿,一多半也是凭着皇族身份得来的官职,素日里也闲的很。
杨开元对着裴照行了一个平礼,似乎有些羞愧于自己的不请自入,解释道:“容与借卫尉寺军符调动虎贲,我想或许我在场会更方便些,而且如果大理寺还有什么需要,也能尽快调动宿卫,免去来回奔波……”
“是大理寺要多谢杨大人鼎力相助。”裴照说。
杨开元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不打扰裴大人查案,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本来跟在裴照身后薛容与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了杨开元的身旁,轻车熟路地揽住了他的肩膀,十分自豪地说:“不打扰不打扰,六哥你就是我的亲阿兄。哪里扰得了我们大理寺的事情!”显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大理寺的一员。
裴照看着他俩兄“弟”毫不避讳的打闹,脑子里没有由来闪过一个念头:
隆昌公主和徐皇嗣关系素来亲密,如果薛容与此刻是个“女人”,大抵就是杨开元夫人的不二人选了。
他垂下眼睛迅速地把这古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抚去,随即用冰冷的眼神把薛容与从杨开元的胳膊上薅了下来,沉声把话题重新切回案情:“舞女的身形虽然纤弱,但身材高挑,和牡丹差别很大,如果凶徒第一时间想杀的就是牡丹,却误杀了舞女,之后反应过来,才返回春深台向牡丹下手——这样一来,证明凶徒对牡丹并不熟悉,只能靠琵琶认人,才把背着琵琶的舞女认成了牡丹。”
他的目光移回了琵琶上。
他们赶去春深台的时候,牡丹还在如常登台献艺,如果明知道有人要对她下毒手,怎还如此后知后觉,只能证明当时牡丹对舞女的死并不知情,那么也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者,牡丹根本不知道这个舞女今天去做了什么,她实际上对太乐署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二者,牡丹知道太乐署会发生什么,而且这件事原本应该是由牡丹去做的,但牡丹让舞女去了,可她不知道舞女成事之后会被灭口,杀人者也没料到牡丹会找旁人李代桃僵。”裴照说完自己的猜测,补了一句,“我倾向后者。因为牡丹实际上是元和元年周氏叛党一案中,韦应的女儿,她有动机;另外,舞女带着她的琵琶逃走,还不能和她合作《春江花夜》,她却似乎根本不在意。”
周询和周幸健带点亲故,但在周氏叛乱一案中一早就站在了朝廷这一边,因此周党伏诛之后他没有受到牵连,反而一路坐到了太常寺卿——正是韦应事发之前的位置。
薛容与托着下巴,好像在回忆那个韦应到底是谁,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就说得通了,我要是牡丹,我也恨不得杀了周询,有人找我说可以助我除掉周询,我肯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但我现在已经名动洛阳,不方便自己下手,所以找了个熟悉的舞女代劳——”
她背着手绕着那重要证物,平乐阁琵琶走了一圈,之前在北巷里,借着火折子并没有把这精致的乐器看个仔细,现在在大理寺熊熊的灯火之下终于可以好好端详这个让牡丹露出马脚的东西。
“——那幕后主谋想借牡丹之手除掉周询,之后再杀死牡丹,但杀人凶手根本不知道牡丹的身高相貌——等等,牡丹在洛阳那么红,怎么还会有人不认识她?”她停了下来,似乎对此颇为不解。
但她瞥了一眼神色自若,听她分析的裴照,突然想到,若不是今天她带裴照去春深台长了见识,他这个大理寺少卿还真不认识什么牡丹芍药。
薛容促狭笑了一下,连忙说:“那啥——就算有人不认识牡丹,但当时韦应和周幸健如此亲密,真是周氏余党利用完牡丹后还想要杀了她灭口,还认不出牡丹是韦氏女?”
“不过是个舞姬死了,一个花魁失踪,若不是牵扯进三位朝廷重臣,实在算不得什么大案子。更何况那失踪的牡丹明明确确是当年周幸健叛乱的余党,稍微审一审,定个周氏余党卷土重来的罪名,以谋反罪把那些当初侥幸苟活于人世的老弱妇孺再斩一轮,此案也就结了。反而是有人费尽心思的要除掉这个牡丹,倒有些小题大做。”
她一脸“我要是大理寺少卿我就会这么搪塞”的表情,把这尸位素餐潦草结案之举讲得理所当然,又侧着脸去瞅裴照,神色有些微妙:“感觉真是送上门给裴九哥你的政绩啊。”
“刚才在讯室,就有一个老妪口出狂言。”裴照道。那老妪瘫坐成一团烂泥,声嘶力竭地痛骂周询的形象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当真是对当今圣上恨之入骨的模样。
“你说的不错,周氏余党的案子还要继续深查,势必要把当年的卷宗全部翻出来,损耗不少人力时间,如今牡丹行踪未明,她对太常寺卿不利的动机是什么也不知道,若只是想在大腊祭典之前散播什么怪力乱神的流言,她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安排牡丹动手,只是要刻意把我们按周氏乱党一事上引。他们拖累住大理寺,目的只怕是要阻挠我们在大腊之前查出真凶,以给他们留出足够的时间。”
大腊这个日期太过于敏感,周询又是主持祭典的第一把手,裴照直觉幕后黑手会在腊日祭典上搞出什么事情。
“对吧,而且我想了想,周询确实和周幸健有些什么关系,但是崔相和张侍中当初也没怎么参与剿灭叛党,牡丹干嘛对他们两个也下手?”薛容与兴奋地搓了搓手,一双眼睛里头闪着异样的微光,“——还有,牡丹又是怎么对这三人下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