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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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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永远是惆怅的。愉快的使人觉得:可惜已经完了,不愉快的想起来还是伤心。
1.
世钧与许多与自己没太多相干的人挤在机场等着,隔着一段铁丝网矮栏杆,远远地一眼却就从人群里分辨出叔惠,在这边看着他提着小的行李箱,穿得好像和以前没什么变化,手里挽着件衣服徐徐朝这个方向走来。世钧又不确认地眯起眼睛仔细望了几眼,总觉得和心里想的不太一样。
仿佛时隔如此多年,理应是见到时候会有那种好像快认不出来的感觉才对。世钧本认为这一次来接他回来,不过是一个终结,但却未想到那人又从记忆的影响中从容走出来,本已伸出来画下终止符的手却颤抖起来,没有办法落下笔。
叔惠从机场走出来的时候,世钧莫名其妙地有了片刻失望,紧紧地溢满身体的感觉,仿佛即将要涌出来的一种异样的冲动,——他比较倾向于把这样的感觉说成是失望。其实也许不是。
紧接着叔惠便已经望见他了,朝着这个方向笑了笑,眉眼里面明晰的愉悦显得格外清楚,这一方面世钧也连忙随着微笑起来,和身旁一起来接应他的人迎了上去,但精神还是恍惚的,这样看着叔惠渐渐地走近,心里面的惘然渐渐显露出来,转眼间似乎就又和许多年前的事情重合上来。
好像自己总是需要站在一个比较远的点,就这样遥遥地等着叔惠走过来,但无论是过了多么久的时日,似乎叔惠也无法顺当地站立在自己身边。
不过究竟是多少年了?
世钧心底惊了惊,竟是已经想不起来了。那几日还在惊讶自己与曼桢的相识,都已经十四年了,而然现在想想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叔惠,印象却完全模糊了。
那时他为了学工程跟父亲闹得非常决裂,单独一个人从南京跑到上海来读书。上海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无论是从哪里的人来到这里,上海人都是用一种轻轻的藐视态度,好像除了上海之外,别的地方都是乡下那般。即便是在学校里也还是有这样的风气,本地的学生便是似乎位高一层。世钧是那种极不懂得圆滑的人,处在这样的境地了却没有想怎样变通,反而是让他跟同学的关系继续这样僵硬下去。
在学校里面总还是要有些活动的,一日学生闹闹哄哄的要在下月校庆时举办什么交际之类的舞会,终归也不过就是为了跳跳舞罢了,那些时髦的学生全然不顾其他地在班里宣布每一个人都要来。世钧看看满是欢呼的班里,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苦恼地摇了摇头。
他实在是不喜欢这样的活动,人太多,这样的乱。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不会跳舞。这样干干地在舞会里面站着,会显得格外尴尬。——也许本来并没有什么,大抵是曾经有过如此的经历,便总是心有抵触。
烦恼起来,就连放学往宿舍里走的时候,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个样子,后来叔惠嘲笑说就像一只被人欺负的小猫。大约也是这个时候,考虑着如何避过去,却还有些心不在焉,这样往食堂走身后就传来一声招呼,有人叫他的名字。
世钧很奇怪,平时理应没有太熟悉的人才对。扭头看才发现是叔惠从远处跑着过来,叔惠是上海本地人,但却没有那样这样的架子,而且聪明又漂亮,自然是招人喜欢的。偶尔他会显得很主动的跟自己讲话,世钧开始到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叔惠对谁都是这样的。
见他特意跑过来,世钧勉强撑起来点笑容,和他打招呼道:“你也在食堂吃吗?”叔惠跑来,气有些微喘,定了定神,笑道:“是啊,我已经搬到学校来住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世钧有些奇怪,但并没多问,只是点点头。
食堂的饭很单一,供给什么就吃什么。世钧剩下了很多黄豆,叔惠见到了忍不住笑道:“你这么大了原来还是挑食的?”世钧被说到软处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又不肯承认,抬头道:“我只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不吃的,并不算挑食。”叔惠听得竟扑嗤笑出了声音,又赶紧挥手抱歉道:“呵呵,不好意思,我不该笑这么厉害。这么说来你倒是心情不好咯?”世钧愣了愣,忽然想起来之前女同学们之间议论的许叔惠笑起来特别漂亮,呆了几秒之后,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看走神了,脸上完全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叔惠看他这样,还以为是自己的玩笑开过了,收了收笑容,埋头吃了两口饭。只是觉得这样沉闷下去有些不习惯,稍许后又抬头道:“不过你的确看起来有些不高兴,怎么,有心事?说给我听听罢,说出来心里也许就舒服了。”但是世钧并没有即刻接过话头,只是抬头看着他,叔惠随即又笑道:“如果不愿意也没事,待下个月舞会的时候好好放松一下。”这随意的一句话到打中了世钧的烦恼,无心插柳的效果也让世钧笑了起来,给叔惠讲了他头疼的事情,听罢叔惠略惊奇地瞧着他道:“原来你还不会跳舞。”
这话的确是没有恶意的,但世钧忽然感觉,如果是从别人口中听来了,肯定会觉得非常讨厌的。只是听叔惠这样说到无所谓了,也许这就是那所说的亲和力的作用吧。所以世钧只是无奈地笑道:“是啊,从小就没这样的天赋,所以就干脆不去学它。”没想叔惠却道:“哪里,跳舞这东西的天赋根本就不算数。要么改日我来教你?”世钧连连摆手说:“不用麻烦了。”他其实是想两个大男人学跳舞,这是成什么样子的。但叔惠热情不减,他也只好应下来。
本来以为叔惠只是开开玩笑,却没想他竟当了真。
那日叔惠满心欢喜地趁着无课的时间来世钧宿舍找,开始世钧没有闹明白怎么回事,还客气地打着招呼寒暄之类,准备把他让到屋里面去,但叔惠看起来并没有打算坐下久谈的意思,世钧便随他站在门外问道:“这是有什么事情吗?”叔惠低声笑道:“前几天不是谈好了叫教你的么,自然不能言而无信。”听见这样说,世钧不自然地愣了,抬头又看着叔惠的笑容,心里虽有些不愿意,但开口却拒绝不下来。反而是屋里面的舍友看见两人这样小声嘀咕,忍不住出来凑热闹,笑道:“两个人讲什么甜蜜的私房话呢,让我们也听听?”这本来只是句无心的调侃,但听者有意,世钧顿时满脸通红,高声喊道:“不要乱讲!”声音大得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还是叔惠解围道:“我们只是在说下个月舞会要找谁作舞伴呢,谁晓得世钧会这样害羞。”说完大家都笑了。
最后世钧还是跟着叔惠去了,后来他想想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叔惠是从哪里借来的屋子,里面的无线电咿咿呀呀地播放着当时很流行的曲子,世钧和叔惠站在里面,总是多多少少有些窘迫的。过了会儿叔惠开始给他讲基本舞步,世钧顿时松了口气,原来并不是像他想的那种教法,是他多想了。
毕竟是为了应急而教,很快便把重点都告诉了他。叔惠便道:“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多练练就好了,要不要示范一下呢?”世钧完全放下戒心,笑着答应道:“好啊。”叔惠道:“这样吧,我来装作那个女孩子。”世钧顿时变了脸色,望着叔惠却不觉得他想在开玩笑,再开口都显得有些结巴,他道:“这……这样我们两个?不太好吧?”叔惠笑道:“你不会是在害羞吧?比较吃亏的是我才对!”
这样就使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世钧按照叔惠所说的那样挽住对方的腰,两个人刚刚贴近些,世钧便已经觉得自己脸上非常的烫了,低着的头稍微抬头看叔惠的反应,叔惠似乎没有什么嘲笑的意思,心底下才舒了口气,以为自己脸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红。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叔惠把世钧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他肯定是不好意思,忍了好久才把笑忍下去,但还是在心里面乐了好久。
这样的姿势,世钧稍稍把视线抬高一点便能看清叔惠的脸,他默然地随着叔惠挪动脚步,然后细细地打量叔惠——大概这个东西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叔惠是学校里有名的漂亮人,又极容易和同学打到一片去,所以是非常受欢迎的。
刚开始的时候世钧脚步挪动的相当笨拙,总是能够踩到叔惠的脚,叔惠也没抱怨,而是耐心地指导,并且叮嘱他不要紧张。大约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世钧这时候是在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但心里又有一个矛盾的想法,既然开始学了,不如学到底,干脆跟他学会,这样矛盾着和叔惠跳舞,到也不清楚究竟是过了多久。但慢慢的他脚步开始能够跟上去,叔惠觉得自己脚似乎遭殃的次数越来越少,便笑道:“你看你还说没有天赋,这不一样跳的很好么?”世钧道:“这也应该有你的功劳吧,我还是不行的。”刚说完叔惠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笑容,片刻之后才又开口道:“世钧,其实从刚刚我就想对你说了。”世钧不知为何却有些紧张,他连忙‘唔’了声掩盖下去,示意给叔惠让他说。叔惠继续道:“我们现在的姿式,照理来讲,你的动作才是女方应有的……”话音刚落,也不知为什么,世钧即刻便踩到他的脚了,虽然很痛,但叔惠还是笑不可抑。
当天练习到很晚,两个人依旧一起去食堂吃的饭,叔惠见世钧把黄豆统统吃掉了,忍不住笑道:“看来你现在心情很好。”世钧听见这样的话,吃到一半的黄豆,咽也不是,吐则更不是,赶忙有塞了几口饭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准。”
好像从这个时候起,世钧便开始觉得叔惠是非常亲切的。于是此后有意无意地总是能走在一起,在升年级的时候两个人恰好又分到了一个宿舍,这样世钧便完全把叔惠当作自己最好要的同学了。大概一直一味的是这样的感觉,叔惠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面,仿佛无形到了接近空气那般不起眼,再想来却亦是此般如影随形,好像一不见了就要窒息似的。渐渐的,都不知道是何时,便是这种的存在了,完全成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