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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山外云 | 3.4 ...


  •   彭子三这些日过得颇有些一言难尽,老话儿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他旬月之间几乎翻遍了时下风行的话本子。于是不光相熟的书肆老板,连成日那些一同巡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快班兄弟们,背后也开始议论起来。说彭班头这么大岁数都没娶亲,怕不是瞧上那家的小娘子,看模样还是求而不得,这才中了邪般看话文望梅止渴。

      那头话音方落,立刻便有人笑话他年轻不懂行,说像老彭这种一把年纪的,明显是夜夜孤枕难眠,就指着这些风月故事清热降火。有两回彭子三就隔着半截帘子站在屋外面,直想一脚踹开房门吼声去他娘的吃饱了闲扯淡,都给我绕着左二厢巡罗缉盗去!偏生张晏早已经交代在先,道此事不能与外人言,可怜他一肚子委屈半分说不得,只能装胡涂绕路而行,憋得半夜辗转反侧莫提多难受。

      偏生自家阿姐为人最是实在,闻言二话不说兜头便数落他没有觉悟。自此想起来便念叨有这样的上官那是咱家福气,有用得着的地方受点儿委屈算甚么,咱不学他们人前背后的可得拍着良心干活儿。彭子三暗道阿姊你怕不晓得自己夜里对着作活的桕烛,还是兄弟多要了人家每月百八十文的租钱换来的。那张军巡回头若从别处听见风,咱就是再作甚也无用。话虽如此自家亲姐面前却是半分闲言也不敢反驳的,只得借口早约了同僚出门叫上中书的难兄难弟喝酒诉苦去了。

      就这样好容易挨到了麦月中,姚判官吩咐他想办法查本名叫金玉园的话文,这段荒唐事才算是终于了结。那成想他这头刚松口气,狱里就传来了郭善自缢身死的消息。旁人或不知利害,彭子三却是再清楚不过的,那郭家新妾之死乃是张晏履任以来经手的头一件案子,更特地讨过谢相公的手谕才办下来,莫说别处单开封府上下就多少双眼盯着结果。如今人不明不白的死在狱中,两厅无论如何都要过问,介时若要真追究起来,横竖都跑不了左院的好果子吃。

      果然这件事清早发作,他隅中刚将勘验格目递到张晏案头间,隔日前堂便传来消息,说相公唤张军巡未时过去叙话。这不年不节又非例行述职,便连彭子三胸中也多少有数,上面八成是想要就那郭善瘐死一事兴师问罪了。奈何他自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站到门外才晓得是扑了空,四周问过一圈才听门房说见他换了身便服往西边去了,看形容似乎是趁日中休务之间约了谁见面。

      眼看火烧眉毛的关口,彭子三如何还能安息住,到底在门前徘徊了一晌午,才见张晏应着仪门的响鼓声,慢条斯理的撩袍走进来。那厢看见他倒是微有些讶然,脚下略顿了顿旋即问道:“可是谢相公要召我过去?”彭子三自不期他早有预料,原地里愣怔了足有两息,方回过神赶上半步道,“怕是要问起那郭善自缢的事,军巡还是多作个准备的好。”说着不自觉打量张晏神色,却只见得其人拢袖而立,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我知道了,有劳彭班头费心。”

      语毕目光探寻地停留了片刻,见对面并无后文,便略颔首径向东厢房行去。彭子三直到其错身走进回廊,才后知后觉地辨出鼻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茶香,饶是他素来在坊郭户间打交道,大抵也晓得寻常老茶粗涩,入口味重但气息极薄,断没有如此甘醇而持久的清香,这明显不是出去公干,倒像是趁午到那家茶楼里偷闲。终于琢磨过味来的彭子三,心下顿有些五味杂陈,再抽着鼻子去嗅左右那缕残香,却只觉熏风携着日景,扑面皆是孟夏榆柳的清润芳洌。

      三分天光落进黑釉兔毫盏中,和着茶色酿成汹涌而起的乳雾,谢珏轻拨荷叶边茶拓,看着座下身形挺拔的年轻后生,浅尝了口凝作粥面的茶膏,徐徐端盏放回案前道:“我记得张军巡是暮春来的开封?”张晏背身拢在隔扇窗泻下的明澈天光里,安然颔首:“相公真是好记性,正是三月初九。”谢珏没有立时作声但屈指扣了扣青黑盏壁,字斟句酌道:“说来也将近月余了,我看张军巡在泾原路任职的考课不错,军巡院所辖无非两狱有鞫风火缉盗,想必不比边关领兵更难。”

      张晏敛目应道:“下官愚钝,自任职左院以来,愈是查览历年卷宗,便愈觉这推鞠治狱一道间大有学问,与那作文治军皆为不同,故此时刻不敢轻忽只盼能从头学起。”谢珏摇头打断:“张军巡未免太谦,三日破嬿娘案,缉捕富贾郭善归案,就单是这两下便有多少老手都不及的。”张晏眼观鼻鼻观心,兀自里稳坐如松:“下官惭愧,当初作主拿郭善入狱,确因其乃命案真凶,如今他身死狱中左院不敢推诿,现下而来也正是想占用相公盏茶工夫细说此事。”

      谢珏不期他自己先将话说开,寻味地端量片刻,拢着袍袖点点头道:“你倒是有数,那就姑且说说看罢。”张晏低喏了声,旋即整理思绪说道:“昨日上职左右来秉道郭善在狱中自缢,下官亲往其间查看,但见之披发囚服倚坐于槛前,颈项环以草梗所结绳索,尸身全然僵直透凉,按当下节令推算死时应在子夜至鸡鸣间,彼时监门早已落锁,除当值狱吏外并无他人出入,临近监房亦言未闻响动。”

      窗外有鸟雀踏枝而过,惊起串细碎的日影摇荡,扑簌簌悉落在衣襟袖口间。张晏神色自若犹然道:“再仔细验看诸般情状,可见眼底现有细小赭红斑点,颜面发绀且颈下淤痕呈马蹄状,纹理与绳索相较别无二致,触之如同皮革。舌骨及颈骨皆断然口内无伤痕,四肢见绛紫色尤以指尖为甚,但无明显搏斗迹象,指腹上有细微新鲜刮擦,甲间存草屑。因事发于狱中,情形远较外间清楚明了,加之念及家属多不愿死者肌体有损,故此只唤过仵作验看尸表而未再行解剖查视。”

      谢珏目光微垂,自顾拢袖盯着盏中青白分明的嘉木英,语气疏淡道:“那张军巡的意思是?”张晏正经危坐于下首,半边衣袍迎着窗明暗分然:“眼红面绀乃是气绝之征兆,舌骨及颈骨断裂,而体表无伤,则其死因多源于勒缢。马蹄形索痕合乎缢死状,故此能勾除去勒杀的可能,四肢绛紫系为血气瘀滞所致,可知其死后鲜少有移动。指腹擦伤与甲间草屑恰说明缢死郭善的绳索并非外来,应当正是本人编结,详情昨日业已具文呈报于相公案前,依下官言确乃自缢无疑。”

      那厢未置可否,但端起茶拓浅呷口咬盏的英华,缓缓在手中把玩道:“郭善至今尚未断刑,为何要自缢?”张晏面上浑不动声色,但敛目应答:“所谓自绝无非是受人胁迫与畏罪二者。”谢珏低头静着茶,语调不愠不火:“依《刑统》而论,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故杀妾者减凡人二等;若子孙违犯教令,父殴杀者徒一年半,刃杀者徒二年,故杀者则各加一等。是以郭善所犯之罪依律无非徒流之间,再加以折杖赎铜之法,至多不过脊杖后就地配役一年。”

      盏中茶水有些微泛凉,浮着层稠如粥面的凝华,谢珏却似烫口般轻吹起气,但看着散开的水痕道:“那郭善乃是开封有名的富贾,后院女眷虽多却非无人可用,即便当真到了那般田地,多使些银钱也能换个好过,何至于非要寻死不成?”语毕又抬眼端详张晏所坐处,神色越发地耐人寻味,“倘若这郭善并非是畏罪自缢,那近来有谁人曾前往探望,却是为甚以何相逼催,张军巡总要有个明白的说法罢!”

      室内一时寂静,但闻外间鸟啼啁啾,三两声便倏然远飘云外。张晏敛着袖,眉宇间一片坦然自若:“下官询问过当值胥吏,那郭善入狱来并无他人探望,只有郭家大娘子曾经前去送食,告知妾室已为其诞下一子,郭家自此后继有人了。”说罢稍作停顿旋即道,“事发后下官也着人调取名册查阅,两军巡狱拢共有官一员,吏二十三人,皆与那郭家素无往来。何况自相公履任来,开封府吏治清明,要说玩忽懈怠或有,但除此之外想必尚不至于另有幽明曲折。”

      窗外日景下彻,明净如水练,张晏略抬起袖沿,端得甚是从容不迫:“凡人处事各有不同,或许那郭善已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能想将有徒流之苦,又或者生就副心高气傲的秉性,不堪受此般折辱亦未可知。”言讫自凝神静气再不多言。谢珏端着茶盏细加打量,半晌方意味不明地低笑出声:“日后有郭家亲眷寻来,张军巡可是也打算这么说?”张晏应声抬眼目光淡静道:“据下官所知郭家人具已随堂亲迁回桑梓居住,连金梁桥的宅子都折价变卖了,想必是无碍。”

      言毕稍微停顿了两息,平视案前投下的光影道:“那郭员外倒是还有几个女儿外嫁,闻讯许会有些微词,不过说来终归隔了一层,既然这主母与孝男皆无异议,也便没息婿出头的道理。倘若其当真能寻到郭家人找上府衙,左院行得正坐得端,在该案上并无半分偏私,自然会明明白白地给他说法。”谢珏安放下手中杯盏,半晌方几不可见地点头道:“郭善之死我会叫右院复勘,所得格目一律依例存案,此事既由张军巡而起,我希望也能在张军巡这里结束。”

      屋中静得仿佛能听到微风拂过柳叶边缘的擦响,张晏安然迎向上首方视线,抬袖拱手言道:“下官定当不辜负相公之信任。”语落但看谢珏再无他话说,索性先起身施礼道,“郭善一案大致情形便是如此,相公若没有其他吩咐,下官便不叨扰这就告退。”谢珏兀自稳坐在桌案前,少顷略一点头不动半分声色:“张军巡且去罢。”

      张晏闻其言也不迟疑,当即躬身敛袖退步而出,轻带上房门。槛外有清风乍起即灭,卷进两片青葱细柳。谢珏直等着那身形彻底去远了,这才重新端过茶拓子,向着虚空里作声笑嗔道:“人都走了,你还要在那待到何时?”里间一阵窸窣声,便有人青衫缓带从屏风后绕出,白面上一双细眉凤目,片语未言先带三分笑意:“相公明鉴,下官管得是户籍婚姻,这刑狱之事单凭他人几句能听出多少门道来!”

      谢珏就着盏抿了口茶并不听他分辨:“你莫当我久居朝堂便真忘了,县衙里百事具在一处,那分他甚么赋役稼穑还是鞠狱兴学的,你常在乡邑,能把剧县那些千头万绪打点得滴水不漏,还会少断了案不成?”言罢垂眼端视手中残雪般的茶膏,刚递到唇边又皱眉放下,不无惋惜道:“凉了。”季孙筹反身看他眼也不见外,轻车熟路顺过杯盏,向旁走两步推开轩幌,就着窗牖当中的杉木阑槛敲了敲槅扇,离着大半面花厅招呼候门口候着的守卫道:“去换杯温茶来。”

      那衙役也是个知趣的,知道季孙司录素来能少迈一步绝不多动半下的脾性,自从发觉这小窗恰好能瞧见前庭的屋檐,递茶就没走过正门。当下连忙抬声应了句,任命地撂下同伴一溜小跑过来,连拓带盏接在手里,便向回廊边的厢房去倒新茶。季孙筹打量他转身走远,扬手顺带阖上了窗扇,这才重新慢条斯理地言归正传:“相公若是非要下官来说,张军巡所言也的确没有大错。”谢珏兜着袖站起身来,挑眉向其立足处端看:“你真觉得那郭善是畏罪自尽?”

      片缕天光自微开的牖户缝隙间洒落,清朗朗积润了一地流泓。季孙筹背身站在窗前,迎着那厢寻味的神色似笑非笑:“那嬿娘案也算幽微曲折,张军巡本可推诿却自请查明,可见并不是胡涂怕事的。如今在相公面前言郭善自缢,且未曾有可疑人物接近,想来也应当具属实情无误。至于这背后的因由自然便是仁者见仁知者见知之事了。”

      谢珏踱着步子,伸手想要端茶润喉,却不期然摸了空,当即收手抄回袖中,转头低哼了声:“一家之主身陷囹圄眼见将刑劫难逃,家人不设法奔走求情,旬月工夫便跟着不知真假的堂亲远走,若说当中没有蹊跷,天下那户人家有这样的情理?”说话间方才下去跑腿的衙役已携了新茶过来,瞅着两人说话空隙叩门询问是否添盏。

      季孙筹作主道声进罢,但看着他动作利落地摆当开两套茶具,各自斟满了,躬身低头地倒退出去,这才走近半步扣了杯沿,漫不经心地摇晃着盏中汤膏,接上先前话语说道:“是以这张军巡究竟是想要息事宁人,抑或引蛇出洞,目下也还是两说的事儿。”顿了顿复又笑道:“不过下官看张军巡是个有分寸的,相公若瞧着无碍,尽可让他自行料理,左右有一司两厅压阵,还能翻出天不成?”

      倘使郭善自缢与郭家女眷离京背后果真有隐情,官府寻人领尸的告示一张,只字不提甚么畏罪还是胁迫,但含糊其辞道因故瘐毙,介时消息四下传开来,那背后作梗之流躲避唯恐不及,自不会贸然上门惹是生非。再要稍微有些头脑和算计的,明白如今人已死在狱中,若连出面收尸的家人都没有,难免就要引得官府生疑,反而会权衡利害派人认领,到时便只看主事狱官想怎么查又打算查到甚么程度了。

      这手端得四两拨千斤,谢珏知他正说在点儿上,却不想顺话助了某人声势,遂呷口茶汤叩着案几慢声道:“你倒对他放心,且等着看罢,这张晏迟早要弄出大动静来!”季孙筹挑了眉,抄着镶边阔袖故作意外道:“我竟不晓得相公还会看相。”谢珏被他如此调侃也不着恼,反倒站住脚步越发拿起身段,笑吟吟地回头打量过去:“不若你我便索性赌上一赌,瞧这张晏究竟是来转资的还是为当年甜水峡?”

      季孙筹端量那厢神色,并不肯接招:“相公这是寻着端倪了,说起来未免胜之不武。”谢珏绯衣鱼袋地立在迎窗的桌案前,也不仔细同他分辩,但放远目光看着轩幌间悠然起伏的微尘,稍许长舒一口气道:“我亦未曾听闻风声,不过今日观他风貌倒是忽而想明白了,那后生并非开封府两军巡院所能容得下的。他想回京走文资也好武序也罢,有大把清贵去处可挑,偏选中人人趋避的左院,安能无所求?”

      语落但低头忖量着脚下步子,只少顷复又抬眼,语气却是越发地深远莫名:“说来荣安老郡王当真识人,也当真敢任人用人荐人,广策,我等远不及呐!”午后偏斜的日景穿过侧花厅,洋洋洒洒斟泻了一地流金,季孙筹抽手拂过袖口,正欲将脑中百般思绪换以言辞,便见谢珏重踱回案前,润了润喉正色说道:“先不提这些了,还是说说看,丌老丈家畦田一事可有眉目,既已审时躬稼为何长不出壮苗?”

      年初几场急雨淹了金水河两岸农田,南府借此重提整饬河道的同时,也下了大气力扶持受灾农户,一则清淤定损修耕敛补助之法,二则遣农官依田册察访劝课相关稼穑事宜。照理说谷雨前补种了菽粟新苗,又有田官亲往指道治田耕稼,加之自初春至今也算风调雨顺,虽不及遭水前的光景,起码补救大半数收成不在话下。

      谁成想事情方平息不过两月,当初递了状纸的那老丈便又求上门来,说自家田地中补种的官苗十株里活不上五六株,反倒是些杂草疯长得厉害,而今眼看要错过春种,若不能增补所有受淹田的赔偿,一家老小就没活路了。受理此事的官吏起初还当他在减赋贴苗里尝了甜头,想要借着由头再捞一笔好处,那晓得亲身瞧了才知道真真不能怪百姓刁钻,田里谷物确实长得不成样子,只怕连凑够秋税都难说。

      消息递回府中,恰赶上谢珏督促河道疏浚之事,正好问起受灾农户的现状,佐贰便顺带将此事一并提了,请求上官加以指点定夺,谢珏虽不通农耕一道,但多少晓得亓家情形不同寻常,当即差使季孙筹前往查看。本料想以季孙筹之博闻强识,兼有多年乡间理政经验,处理农事当不成问题,那知他去到亓老丈九口人家中,详问了官苗补种诸般事项,却并未发觉有丝毫不当之处,又亲自往地里走了两回,除暗觉田间有股隐约不散的腐臭味,同样瞧不出来任何不对,只得回府秉了谢珏,请他出面协调司农寺另遣专员择日察视。

      此刻见他问起,季孙筹自收拢心神,拱手答道:“下官也正欲与相公细说,昨日蔺农丞的走了趟,今一早便差人递来消息,道是目前尚且不敢把话说满,但约莫应当并非为延误农时或劳作不勤所致,而是耕种的土地并不适宜官苗生长。”谢珏伸手端盏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下,少有的意外道:“开封金水河两岸土地不比他处肥沃,当初为农户发放补种苗时也参详了周边历年种作的谷物类别,百里挑一地拣选出尤耐贫土的良种,不说万无一失起码应当不出大错才是。”

      季孙筹微微敛目颔首,应言定住心神委婉道来:“下官亦作如是想,遂将那附近农户悉数走了遍,发觉地里新苗长势不佳的并不止丌老丈一家,不过其他庄户里损失未如亓家这般严重,加上不出壮苗的皆为补种过的田地,便只当是水患之祸,未再来劳动官府。”开封城百物皆贵,小民百姓能得两亩薄田供给衣食用度便已然颇为不易,常有那家中口数多者,几代子孙死守着祖田反复耕种,以至于耗尽地力难得修养,一年劳苦下来所得不足半数,亦算不上甚么稀奇之事。

      但有此结果必是经年累月有迹可循,从未听闻头年收成尚可,转过年就五谷不生的。而若在耕时与种法上出了差池,则周遭居民要么一损俱损,要么只其间一两家田苗不济,今同一时尚有轻重之别,便无论如何都说不通。谢珏心知他这两句是话里有话,端茶凝神思索片刻,面色不见和缓反倒越发显出凝重来:“丌老丈家受水患最重,补种物的长势也最差,其余人家遭灾略轻故不甚明显,然土性改变本非一朝一夕,那么依你所言,这至谷粟不实的罪魁祸首由水中而来?”

      半帘清风自微阖的窗牖间婉转而入,倏忽化作绕指一缕凉意。季孙筹振袖施了一礼,口道:“相公真真是明察秋毫,蔺农丞传话说他虽然不敢确言致使亓家田地减产的原由,但早年曾在荆湖路坑冶铸钱司里任职,观当地出产铜金的矿坑附近常现有异臭,且方圆数里间杂草丛生而五谷不兴,今日之事颇为相似,只是情形远未分明至此,且尚无法分辨其物之所从来,故此不敢轻易便下断言。”

      谢珏拈着须不置可否,好半晌方屈指在桌案前就手扣了两扣,摇头失笑道:“蔺农丞人果真是上了年纪,只想着安度余年,不过可也罢,此事本来就与他无干,没得叫人家出力帮忙还惹得一身麻烦。”季孙筹没曾想他未就着适才的话问下去,反说起蔺文昌来,当下略顿了顿手足:“相公?”谢珏倒不再就此多言语甚么,但重新在上首坐定,端过茶汤浅尝了两口,若有所思道:“我记得河北两路共有坑冶百二十所,其中产铜者不过半数,而有水道与开封相连的——”

      季孙筹目光倏然一动,微拂袖躬身接上话头道:“便只有河北西路林虑及汤阴两地。”窗外忽一声鸟鸣,似穿云之箭般须臾间掠过花厅,谢珏却只如浑然未觉,自顾徐徐转动青黑茶拓,濡湿最后半帘挂盏的汤膏:“朝堂每岁对坑冶有严格控制,开采及铸币均须得逐级上报,若真有如此大的动作,朝中不该毫无风声才是。”

      倘使果真如眼下所料,亓家作物不昌是因为上游开矿,致使铜金伴生物经水流一路进入京畿河道沉积下来,加之有今年初接连几场急雨,金水河两岸不堪重负,河底积攒的淤泥连同漫堤之水,间接转至灾者田中,而官府所发新苗恰最不耐此物,遂成当下作谷生长随受水范围轻重各有不同的境况,那么在坑冶当地情形应更明显。

      然自汉武收盐铁以来,历代朝廷无不严控坑冶铸造事,本朝太宗起更加设铜铁铸钱院并转运及提举诸监司,核算四处人力用度等各项本息收支,莫说是因增减开采招致周遭田野及水道的变化,便是一朝敷额退欠增益都难逃人眼。如若此事坐实,那么就不仅仅是林虑或者汤阴一地,上到中央三司盐铁案下至安阳县坑冶务监当官,凡与铸钱之事有涉者逐一追究起来,只怕整个河北西路的官场都要抖三抖。

      这种麻烦捅出来容易,无非就是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但要找出确凿依据,却绝不会仅限于设想那么简单。何况此事一旦揭开来,牵涉的便尽是路一级的高官,若能够证明所言不虚还自罢了,否则话出口时便利,待要收场就不似当初轻而易举。即便坐实了事情原委,真正重罚的也是犯禁谋私者,其余因此受累的各方监司官员,朝廷念着他们毕竟出力多年,定罪论罚时难免多留三分颜面,日后不管那位重新回京来,想要给个冷衙门里的京官颜色看都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故此司农寺不会出这个头,蔺文昌更不至于胡涂到留下口实,能够遣人传来这番话,便已经是看在于国于民的份上,尽到了起码的心意。季孙筹虽然久在乡县办事,这些官场上的事稍一想也便明白,当即敛了袖,束手道:“那这件事开封府可还要插手?”谢珏抬首打量眼,复又低头慢饮起盏中茶汤:“不必了,告诉他们六曹流内的先别急着出面,除了报知给我其余只管叫下面衙役拖着,亓老丈怎说也是世代住在皇城脚下,进不来开封府的大门,自然知道还能去何处。”

      季孙筹目光微微拢在睑底,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是心知肚明:此事虽发于南衙权内,但毕竟干连着他路的诸司大员,谢珏若硬出头倒并非不可,只是难免叫人觉得开封府一个府州衙门未免管得太宽,怕是当家的起了党同伐异的心思。谢珏这手不是不管,洽洽是要他以为求助无门,愤而向台寺越诉南衙官苗害民,到时御史闻风查下来,开封府上下行端影正,自可把原委清清楚楚地摆明了,至于这差池究竟出在那里,朝廷中没有真傻的,该查甚么查到甚么程度都有定数。

      许是看对面半晌没有说话,谢珏轻呷口茶汤撂下杯盏,喟然舒出一口长气:“自然,亓老丈家该帮处的还是要帮的,他若有怨那便怨罢!”说罢仔细拂开袖口褶皱,寻着半开的轩幌望向庭院,“朝廷养着那么多监官察官,也该他们出点儿力了,才开春就出了这些事,你且看着罢,今年没有那么好过,怕又是个多事之秋。”窗外柳荫追着微风无声摇了两摇,撒下半面斑驳的光影,倏尔间复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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