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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山外云 | 3.2 ...


  •   早起张晏差不多便已彻底退下烧来,虽说中衣里面一片湿冷,精神却大好,周身亦颇轻便。阿良苦口婆心地唠叨着,诸如及时添衣莫太拼命之类的闲话,料他照旧听不进去,遂转而把矛头对准了当夜宴饮的同年,管他有名无名劝没劝酒通通地一顿问候。直说得张晏一旁实在没法充耳不闻,到底是出言认错道:“行了行了与旁人何干,原就是我自己逞强大意了的,保管再没有下一次可成?”

      阿良何其机灵,闻言立刻见好就收,边抖着鹤氅往人身上裹,边凑近陪笑:“那儿能不成,我家郎君最是言而有信,想当年对着城下将士可是一诺千金,怎会有耍赖的道理,小的这就立刻闭嘴回去好好反躬自省!”张晏嫌那外衣在春日里显得过分厚重,伸手想要换件薄的,竟是没扯下来,再看某昂首挺胸的,一张嘴虽如言闭得死紧,但就那弧度,却是得意的只差不能咧到耳朵根儿上去。张晏登时百端交集,心说这那是带个小厮,怕娶位管天管地的续弦也不过如此了。

      堂堂开封府左院官长,到底是没拗过自家仆童,穿着件寒冬腊月里的行头,被其一路名为以备驱使实同监视地送到府衙南大门前。正欲开口将人赶紧打发回去,就见一衙役匆忙迎上来,颇为避讳地附耳低语两句。阿良在旁稍远了两步的距离,一时竟没有能听得真切,只隐约分辨出郭善上吊云云,尚未即细想这当中深意,便看张晏瞬间青白下脸色,拈袖思忖了片刻转身吩咐道:“阿良你去一趟郡王府,托那高管事跟老郡王讲个情,就说我想请小郡王帮忙,午时二刻约在城西集贤楼,为得是地地道道的正经营生,绝对不会让他翻出天去。”

      说罢忽而又想起他事,朝府门迈去的脚步一停,迟疑了稍许,面露难色道:“算了,还是先去附近书肆,打听下有没有招人佣书抄经的。”说着脸色愈发难看,半晌终于狠狠心咬牙道,“魏碑唐隶正字花体皆可,只要那边价钱给得足够公道,也不拘圣贤书还是小话。”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饶是阿良也反应了半刻,才算想明白后一句的来由:如今雕版印本早在坊间普及,所得成品皆装帧精美字句清晰,价钱尤低于雇人佣书,至于市面上少见的图籍,真正书香门第家自有善本,用到钞书人处实在少得可怜,唯有那些才子佳人的风月话本子卖得虽好却不便刻板,方才多用人来手抄笔录,还算是能够赚点儿散钱来,只是读书之人难免顾惜清誉,多半不愿轻易为此折腰。

      阿良想通这层,再看张晏一脸委曲求全的模样,心里无端颤了两颤,越发福至心灵地将前因后果想明白:怕是那郭员外一时间想不开死在狱中,张晏身为左院军巡使亦是两院狱的上官,出了瘐毙之事无论如何脱不开罪责,最轻亦得罚俸几月,可不得先操心度日银钱。

      当下神色也古怪起来,顿住了脚步挣扎确认道:“郎君可是的确想清楚了,果真不拘小的带何活计回来?”他这句并未刻意压低,旁边衙役不知他俩打何哑谜,跟着声音诧异地看过来,张晏面色难得青黑了一瞬,迎着门前渐趋忙碌的人流道:“那儿来的这么多闲话,不然明日起你就去州桥集市,摆上处摊子叫卖字画罢!”

      阿良本还想再说两句,听闻这话颈后寒毛直竖,立时老老实实地闭嘴告退。张晏亦无心与其再多言甚么,旋即转身向那门前衙役,吩咐他立刻请姚彭二人过来,自己则当先里一撩袍脚,径直向西边狱舍方向走去。前厅廊下已经站了一排狱吏,当中一着靛青圆领长袍者正脸色铁青地来回踱着步子,看见张晏走近立时便要振袖迎将上来。

      张晏知道那人便是职掌此处的狱官,时下虽常诟病冗官冗吏,然差遣却是多有定额,似军巡狱这般不受重视的所在,仅设名九品末流官员管领,其下皆为征调而来的不良人,倒也只求安稳不出差池。往年亦非没有狱毙者,但凡遇着那等不爱管事的尹正,做上官的只要稍微走动些,便不算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可自谢相公来了开封府,吏治便再无从前宽松,加之那郭善不似寻常平民百姓,张晏又是履任不久的新官,这事虽然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却是别想轻易盖下去的。

      那狱官知道当中厉害,亦顾不得主官面色不善,搓了搓手上前禀道:“张军巡明鉴,此事确乃下官失察,但看那郭家为郭善奔走,料想好吃好喝待着不至有事,那知他竟暗地生了死志,趁着夜里众人困顿,悄没声地抽了临监的稻草编作绳结,挂在那牢门之上缢死了。”

      话虽说是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以军巡狱这些人手,也不可能成日里一瞬不差盯着犯人,但毕竟人死在监牢之中,上官要问罪却是没得可辩解。狱官说完自己也觉惴惴,偷眼去看张晏神色,却见其面上冷淡实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正经袖手站在门厅前,徐徐开口道:“你确实失职,军巡狱犯多员少是不假,诸事冗杂也属实情,可我看此处当值的差役都精神得很。”

      张晏说罢目光依次扫过他身后众人,果然瞧见不少昨夜饮酒博戏的熟面孔。那些狱吏也都是惯会看人下菜的老油子,闻言那还不知张晏这是暗指他们玩忽值守,一个个地皆垂着眼默不作声权当摆设。那狱官虽非科举进身也是少有的流外出职,听张晏这几句话说得颇不给人留情面,再看左右情状,顿时便将其中因由琢磨出个七七八八,心恨不能将这些不长眼色的骂个狗血淋头。当前却仍得掂量恰到好处的神情举止,赔着笑询问道:“郭员外尸身仍在牢中,您看是否要瞧上眼,还是让下官直接着人先收殓妥当了,也好与郭家宅眷们交待。”

      张晏双手交握深深看了那狱官两眼,到底如未闻般不发一言。人死在狱中,如何措辞上秉,应付郭家刁难倒是其次,只怕事到如今真正的郭家人早出了开封城不知何处去寻,便是尚留有管事于此案也全无助益了。张晏暗叹口气,眼下局面说来根源在他,当初接管左院时念着有谢相公大刀阔斧地整饬吏治在先,那前任军巡使江秉文又是个不容情的,狱中没有欺凌索贿之事便不至太过出格,至于胥吏营生不易偶尔偷懒耍滑也是难免,非一时之功,少不得腾出手徐徐图之。

      但现下看来却是错了,结草绳自缢绝不是件一时半刻的事情,倘若狱吏皆审慎尽职,不说其时恰好拦下,起码也能在此之前瞧出些端倪,当中或许便有五成的机会保住郭善这一条性命。清早的晨风带着点儿湿漉漉的潮气,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姚惇和彭子三便已经闻讯赶来,张晏直到他两人走近,方才不紧不慢挪开步子,吩咐那狱官让其余人回去收紧口风,只留下最先察觉郭善死状的衙吏在前面带路。

      狱官听得此言便知道这通发难算是挨过去一半,忙将身后那帮子倒霉差役拾掇好了,一路小跑地赶上来,将三人直领到监牢深处,亲自开门引着进入事发牢号。因那郭善乃是开封富贾,在法曹判例下来前,能活动处颇多,最后去留尚没得准,狱吏不好太过公事公办,便特意为其安排了单间牢房,空出前后监不与人相邻,又撤杂草搬来板床,添置上了衾褥,条件虽说不得如何,较之旁人却也十分优渥。

      只是此地毕竟为牢狱,抛开周匝潮湿阴冷不提,几人同时步入门内,登时便显得四面逼仄没个落脚之处。彭子三困窘地转了两圈,见自己也没甚么能勾帮忙的,难得识趣地默默退出来,跟那领路的狱吏大眼对小眼地发愣。留下仨正经刑狱官,这才算看清郭善的情状:那人一身囚衣背靠牢门角落,披头散发的垂头趺坐着,一根草梗结成的绳索打颈下绕了圈,绑于齐腰高的阑干,确已是死去多时的模样。

      张晏曲膝半跪,探了探郭善的体温,初夏时节人已经凉透了,全身皆僵硬得无法弯曲分毫。姚惇在旁看着正想说话,就见张晏颇不忌讳地上前撩开乱发,露出那人颈下索沟,左右仔细地观察了片刻,伸手沿颏下至耳后反复摸索。如此几番最后掰开下颌,打量口腔及舌骨有无损伤,半晌方才收起隔垫用的手巾,招呼彭子三进来录格目。

      姚惇在旁会意,立时便转身给那狱官使个眼色,叫他差人端水与张晏净手,自己则就此空隙稍走近两步,看着郭善僵直的身体和颈前提空状的绛紫瘀痕,压低了声音念与彭子三书写道:“尸身僵冷外力不得伸展,颈有草绳缢痕,着力正前方,呈马蹄状前深后浅之态,上口可见八字不周颈,有轻微深浅滑动并见折叠扭转……”

      两人唱录得有条不紊,张晏听了会儿见无不妥,索性抬脚走出监门。狱吏并未欺瞒,监房上无大梁可悬,那郭善的确是利用勾栏,编草为绳以其坐位自缢而死,从尸体僵冷的情形推算,显然就发生在昨夜提讯结束后不久。军巡狱中光线不佳,衙役便是远远瞧见也不会生疑,所以直挨到天亮换班查监才后知后觉出不对来。

      监牢里常年浸润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张晏掩袖低咳了两三声,脑海愈清明,心神便愈是不可抑制地往那虚空里坠去。世人皆道饮酒误事,他本无意于杯中之物,怎成想有朝一日竟也吃了其中的苦头。当时尚不觉,今日见这一出变故那儿还有甚想不明白:把郭善逼上死路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别的,恰是昨日思虑不周下连夜问话的举动。

      先前他命姚惇和彭子三暗查朱六郎家搜出那半页话本的来路,功夫不白费,还真叫姚惇顺着他在赌坊那帮狐朋狗友,找到位颇能讲出几段之乎者也的穷困书生。那人乃是京东西路徐州沛县泽北人士,原过了春试,奈何来到开封后却屡试不第,郁结下学着旁人去大小甜水巷中花天酒地的博戏作乐,倒是不可收拾地迷恋上,自此更无心用于经义文章。万幸天生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便靠与人算命转运为生,那日里多得了三两串铜子儿,必然便要转头拿着去堵,全没有半分读书人的矜持,却也是因此方同那隔三差五出入云海赌坊的朱六相识。

      赌坊里面结交的朋友,自谈不上有多深的情分,此人对朱六所知亦甚有限,不过难能记得他曾某日拿过本名中带金玉两字的小册,大骂那书铺子委实缺德短命,管他要得趣儿的画本子,却拿来瞧不懂的玩意诓人。那书生一瞧只是个寻常话本,不过文辞颇为流畅雅致,正属当下郎君小娘们喜欢的,但于朱六那等粗俗之辈而言可不如同对牛弹琴一般,于是也就没认真当作回事儿,又见打眼几页错漏颇多,便随口道许是人要拿去校对,错给了他改日换回便罢。

      那朱六闻言却不知从那儿生了兴致,非拉着书生给他指点出来好几个错处,这才勉强作罢,揣回本子转头与人赌钱,现下想来朱六正是自那日后不久手头突然变得宽裕起来,算着已有大半年的光景。那书生作正经学问不见如何,脑筋倒着实是活泛得很,听问立即便琢磨出味儿来,打听那朱六莫不是因此拿住谁家的短处叫人给灭了口。然他所知有限到底不得要领,又看姚惇端着一副官架,全无半点闲谈说笑的意思,便知道再问也是自讨没趣儿,只好收敛心神悻悻闭嘴。

      也难为姚惇耐得住性,同那帮形形色色的赌棍周还了小两日,逐句地推敲,最后挑出从观音院东大街至高阳正店间,大如白鹿书林小到街头书棚合计九家书肆。彭子三同手下兄弟成日满开封城的跑,实不便出面,遂商议让彭二姐出面扮作中产之家照料小娘子的仆妇,真就在鸿鸣书肆查到本名作金玉园的话文。姚惇生怕打草惊蛇又命人观察了两日,暗中记下所有翻阅此书的来客逐一调查,但除却惊悉尹正谢相公竟也曾是当年某盛行话本的作者,并不见任何值得说道处。

      姚惇心知这时候再等下去也是无用,便只留了两个口风紧的小吏继续盯着,自己则狠狠心豁出脸面借口急用银钱欲出卖所作话本,与书铺掌柜攀谈起来,套出那本金玉园原是郁氏刻书馆的东人为给某不知转了多少道关系的主顾家小郎君捧场,才托其挂着书肆的名头对外刻板售卖。富裕人家图个乐子便是赔钱卖书也不算甚么稀奇事儿,只这话本行情着实不敢恭维,亏得有那么几位不差钱的读者每月里必遣家人成批寻访新书,这才支起场面不至于太过难看。

      许是日子见长那家小郎君自觉无趣,半月前话本便断了供稿,鸿鸣书肆本来就是卖份情面,见连日来并无主顾相询,便更加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姚惇眼见再问下去也无所获,索性顺着线索查那郁氏刻书馆和常来买书的几户人家,不成想书馆近来恰好换了主事的东人,跑腿儿小厮报的也具是些无从核对的信息。一件看似寻常无奇的案子查来查去竟止于此寸步难行,姚惇如何不知这是遇上了厉害的对手,遂只得先将话本所见默书下来与张晏禀报。

      故而当席间丌师道说起有郭家堂亲作主变卖产业迁离京城时,张晏立时便反应出这郭善绝非为一般商贾,可恨其事左军巡院从头至尾全不知情,而今再要寻去,只怕连郭家女眷的人影儿都已追不到,所能下手处也只有关押在军巡狱中的郭善。张晏来开封府履职的时日尚不算太久,少有得用之人,牢狱内外更远非密不透风的铁板一块,若那背后的势力此时想要杀人灭口最是容易迟则生变。

      因有这层顾念,张晏连夜提讯郭善,果然诈出那风月话本与郭家颇有干系。郭善也的确是个人物,回去就寻思过来,自己是因杀妾灭子摊上的牢狱之灾,虽说法理难逃但于军巡院而言却再平常不过。张晏这么多日来既然一直按兵不动,便断没有道理非要等到今夜里突然匆忙发难,只可能是当中另外出了变故,叫其发觉端倪前来试探。

      那话文间的线索本身埋得足够隐蔽,即便张晏真查到鸿鸣书肆与郁氏刻书馆有关系,两家原就是做买进卖出生意的,也不能就此贸然兴师问罪。但倘若是郭家自身有了异动,那情势便完全不一样了,从嬿娘身死之案上看,张晏此人作事惯常谋定而后动,有此行径只能表明除了自己军巡院已没有别处可以下手。而郭家是民军巡院是官,要传讯本再简单不过,那么说起来还有甚想不明白的,自然是有人在连开封府都毫无察觉的时候,让整个郭家都消失在了世人眼皮底下。

      郭善这一入狱,便只剩下满门妇孺,至少就当前看并没出能挑大梁的角色,真要是河北西路那些唯利是图的族亲们,此时只怕恨不能借着替他照料家小的由头,名正言顺地入主郭宅侵占其田铺产业。莫说拿着人钱财暗中勾连使些个缺德手段,单就郭善杀人而言便已经是活罪难逃。纵使他这几年广施恩惠结下过命的交情,真有人不怕牵连肯于危难之际帮扶,待到清偿了罪责时,万贯家财也早就牢牢掌握在别人手里,一无权无势的不良人还能兴出甚么风浪。

      更何况不论人性本贪,谷家世代居于怀州望都,正应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左右都是要当这个恶人,便大可不必因为忌惮郭善而在此时早早变卖店铺田宅。这事与其说谷家人所为,不如说有这能耐和决断的,是那个落魄时便选中了郭善,将他一路扶植起来的人,甚至很难讲这偌大的家业是否当真就完完全全地姓郭。

      而郭善倘若真与西北地界上有瓜葛,那背后的势力肯送他半生富贵,也只是因为其正得用。如今郭善自己走错了路,那边不可能为一枚棋子冒丝毫风险,自然是要收拢财力另寻他人顶替了他的位置,至于仍落在官家手里的郭善,便成了其中最大的隐患。所以那里有甚么远房堂亲,不过是暂且安抚邻里的借口,待事后再由人口耳传出,便是故意让郭善知晓,拿着郭家满门逼他给出份交代。

      郭善是聪明人,他明白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于是军巡院得到一具尸体。而那背后下手的亦是聪明人,所以张晏同样心知肚明,此案已经不必再费力,因为查到最后只会是自杀无误。从朱六郎横死牵连小郡王,一下子吸引去所有人的注意,到不动声色地放出消息,借自己的口解决郭善,如果说每一步都在其预料之内,那这几手可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下出来的,此人所图之大也绝非如表面所见一般。

      狱里阴暗潮湿,张晏直觉得背后也渐欲洇出层凉津津的汗意,但看姚惇与彭子三仍按部就班地录写格目,又沉着气吐纳了两息按下心神,招来狱官问道:“郭善自来狱里接触过甚么人?”主管官司出了这种事情,那狱官巴不得推得越远越好,见张晏恰好正有此询问,搜肠刮肚地思索了番,方觑着上官脸色试探性地问道:“那郭善乃是重犯,便没有您吩咐也不敢轻易让人探视,除了这里当差的胥吏们,也只有郭家大娘子来看过回,您可是觉着有那里不妥?”

      张晏并不答话,只道:“郭家娘子都说了甚么?”那狱官被一句问个正着,所幸其为官多年反应得极快,当下便将领路的衙役推来接话。那人年纪尚小,只端量着眼前的情形颇为厉害,却不晓得这当中关窍所在,只得如实回道:“那日郭家主母亲自提了食盒进来的,郭员外问她你来做甚,大娘子就站在那儿,说嘉娘还是湘娘的生下个小郎,来知会声官人有后了。”姚惇闻言起身附和道:“应是嘉娘,张军巡可还记得郭善曾抬过个使唤的进屋,那妾室本家的闺名原唤作秋禾,因着郭善要避讳秋字,进了郭家后便改叫嘉禾,乃二娘生母。”

      这一提张晏登时记起,郭善头一个妾正是早年在身边伺候的,按他去西北的年纪算,那嘉娘如今少说也有四十上下,相较其他颜色正好的妾室,自是没得可比,在那郭善心里怕也就只剩下点儿情分。而彼时嬿娘风头正盛,更早几月生下郭家唯一的男丁,阖宅心力都在那母子身上,忽略了这个早不得宠的旧人,倒也并非说不过去的事。

      那郭善一心要生男儿,而今身败名裂深陷囹圄,眼见着不死也要脱去层皮,当家的主母亲自来见上一面,特地带个消息叫他安心,论理亦实属人之常情。按说世人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早先他还疑惑以郭善发迹之后非但不寻回生母好生奉养,反千方百计否认与谷家妾室存有关系,以郭家名号续娶落魄仕人家娘子的秉性,何以甘用自身性命保一宅女眷无虞,如此倒是有了理由,但也未免来得太过恰好。

      那小吏瞧他久不言语,还以为嫌自己说得不够,忙抓耳挠腮地思量了片刻,有的没的凡想起来皆往外倒:“后来他俩面对面地看了半晌,约莫盏茶功夫,那郭家大娘子便放下食盒走了,不是小的说,旁人来探望都生怕话不够说,这郭员外夫妇却好似生人未免太寡淡了些。”姚惇旁听着,起先尚未特别留意,闻至此处却微变了颜色,拱手问询道:“军巡,可是要去查查这郭家的大娘子?”

      两侧间照亮的烛火爆出毕剥的轻响,张晏袖了手并未立即作出吩咐,只先转身问那衙役道:“你可记得那娘子相貌?”小吏不知深浅唯有摇头:“这会要形容确是想不起了,但若见着面应当能勾认得出来。”张晏听他如此作答,方缓下神色点头交代道:“查查看当日前来探视的是否当真就是郭家那位大娘子,如若不是这人姓甚名谁,受何方差遣,如若是便更要查探清楚她端得甚么来路,此番是否另有所图。”那衙役与彭子三俩听得一头雾水,还是姚子实心领神会地点头应承下来,转身又不紧不慢地继续勘验起尸身情状。

      只剩个狱官半懂不懂,眼见诸人没接话的意思,终于忍不住追问道:“张军巡您看,这郭善当如何安置……”张晏闻声敛回目光,仿佛此时才重新注意到他般,拂着袖口答得颇不经心:“自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说完停顿片刻便径自离去。那狱官本想要讨个主见,看张晏的举动心下愈发没底,迟疑半晌硬着头皮问道:“姚判官您看这是……”姚惇拍拍他肩膀笑得八风不动:“咱们上官是个明白的,你不用多想,只管照着字面儿意思去做便一准没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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