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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解连环 | 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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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晏踩着散职鼓声慢步出府门,临街小贩中酥油泡螺和着槐叶冷淘的清甜气味已丝丝缕缕越过坊墙,钻进行客鬓袖间,直引得人腹中隐约作响。阿良在外等得好不难耐,眼见那席青袍终于慢步踱来,登时喜上眉梢地迎过去道:“郎君您可算是舍得出来了,这要是再慢走一时半刻,小的怕不得在衙门前给隔巷香气勾了魂去!”
阿良今年刚及舞象,正是好抽条的时候,张晏挑眉睨他两眼,倒不计较他口中没个规矩,只含笑道:“新俸尚得下月中才能发到,你要馋虫作怪问我也无用,眼下只有两条路走,要么就近去彭娘子家蹭口梅子糕,要么回去翻点旧画出来,明儿赶早去州桥下支个摊子,可莫跟人说你主家是在开封府左军巡院作活的!”
阿良闻言撇嘴便道:“不是小的说话直,您在仪州那箱书画最后还不是都拿来糊房用了,人都说张郎有学问就是不同,连贴个窗纸都恁地好看!”此际诸衙方到下职时,门前两侧大道并无多少行人,可饶是如此,仍叫张晏不由耳根泛红。事情说起来还颇有几分缘由,原因那会儿白夏眈视泾原,朝中支拨捉襟见肘,上官顾及有前车之鉴全力防备泾、渭两处要害,仪州户口不过万余,军备只得自行筹谋。
为鼓动城中的商户出钱粮备战,由张晏领头的几位将官当先捐了整年俸禄。本来食宿军中倒也无妨,可谁能料到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年甫入冬就遇上场风雪,赶巧张晏宿在营中,阿良又正好被遣去临州送信办事,户前没来得及下竹帘子,再回时便如同遭了强人洗劫。
旁的还好说,稍作些料理补缀便能再用,偏那檐下窗纱颇得两个银钱置办,奈何他早先将家当捐出,又素来两袖清风别无他物可供当换财帛补贴家用,好歹翻出昔年存留的字画,便差使阿良拿去城西街市上贱卖,结果那是叫个惨不忍睹。其实张晏师从本朝书画大家,同门师兄虽说仕途上不顺,却意外于丹青之事享有盛誉,以至官家闻其名而动念,欲赐之以翰林画院待招,不过他这师兄一心走科举路,不愿初始便落了下乘身份,遂千方百计给婉言回拒了去。
按说有此珠玉在前,张晏再如何不得法,亦不至差到那里去,换口饭吃绰绰有余。可无奈那边城仪州比不得江左安逸,因受北边游牧部族袭扰,生得民风甚是剽悍劲健,百姓有钱置画不如习刀练枪,商贾之家虽多闲财,却不通笔墨只认名家款识。如此接连数日出师不利后,主仆两归家一合计,所谓面子事儿小冻死事儿大,没钱买窗纱拿这箱子旧画糊窗好歹也算厚实透亮,要不是后来引得邻里孩童竞相来窗下猜字,某监押还颇觉有几分苦中作乐的洋洋自得。
只是再怎归的有理,张晏也做不出跟自家仆童较真的事儿来,当下便将话锋一转,好整以暇地接道:“你若不愿就罢,左转太平兴国寺北启圣院西倒有熟人,不差多一二吃饭的,至于进不进得去门儿可就端看你本事了。”荣安郡王府宅邸正坐落在梁门街,时赵瑞与张晏同在仪州,身为仆童的阿良自与他颇多往来,未尝不能打个秋风。
果然那厢听得此话,立时兴起:“郎君您不早说!”言毕见张晏一个目光瞥过来,亦自觉不好太过形容外露,当即便收了得色改口讪笑:“您可别这么看我,小的也就是随口说句逗乐的,那儿能真撂下您自己快活不是?”这分辨委实是越描越黑,张晏眼皮结结实实跳了下,心道平素宽纵太甚,真真把仆从给惯得口无遮拦,拿主家当作小娘子打趣寻开心,简直要无法无天,遂伸手朝那厮儿额角敲了记,斥
道:“就你是个机灵的!早间交代的可曾给人送去了?”
阿良随其左右多年,知他并非认真作恼,当下但将脖颈一缩,笑嘻嘻地上前讨好:“郎君千万莫怪,小人照您指点的法子去尨山仔仔细细查了,果真依样得了两份马蹄拓片下来,下晌便送到了郡王府上的高大管事手里,那边说此事还请郎君尽管交与他们,倘要一得消息就立马差人报与咱知晓。”那言语中的高管事看着约有半百模样,是郡王府多年旧仆,张晏与他虽并无深交可言,但曾因为赵瑞的缘故接触过几次,知道此人向来办事稳妥,对赵家忠心不二,颇得老郡王信重,拓印之事有他接手,自然可以放心无虞,也便点头不再多问。
倒是阿良自家说完,反倒觉得有些不安,没走出两步的路程,又在旁问道:“今日城中各处集市都在谈论尨山的命案,您说照这形势会不会对赵小郡王不利?”张晏却只似未闻,兀自放眼前方道路,少许方才道:“荣安老郡王若连眼前的小事儿都摆不平,可就枉他在朝堂之上立足这许多年了。”荣安老郡王赵枋生为太祖系的第九子,少年时就曾以主帅身份领军平定南夷,后来太宗即大位,严防武将宗室拥兵自重,荣安郡王身在其位远比寻常世宦之家的子弟更难自处。
及至前朝民间仍有关于太宗夺权登基的诸般传闻,亦不少蜚语将魏王与岐王之死归于宫廷明争暗斗,可赵枋非但安然清贵至今日,更为宗亲仅有的掌实权者,自有他不同于寻常人的手段。至于背后翻云覆雨那方,既打着遗祸江东的主意,便不会贸然指名道姓地点破,反倒画蛇添足别引人生疑,只可怜蒙在鼓里的陈留县令,本来年近知命已难进益,再平白遭这番流言拖累,往后仕途恐怕便要就此止步。
阿良单纯不虞有他,闻道反而眼前一亮:“难怪昨夜小郡王来求援,郎君却要他回去早认错早超生!”这话虽不在点,但说来总归是大差不差,故而张晏也只低头笑笑不作解释。其实以朱六之死牵连赵瑞,此事本身并非筹划得天衣无缝,然其计毒就毒在借由民口宣扬得满城风雨。须知道有些事想捂下去绝不算难,不过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筹码给得足了,都好商量;可倘若传扬开来,有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莫说这朝野间的清流们不会罢休,就算真能左右住汹汹民情,不用旁人推波助澜,他自家的死期便不会太远了。
所以行此计者便是笃定了这些纨绔子弟闯下祸事来不敢声张,而后再散布消息加以唆激,令之按捺不住设法进行遮掩,其结果自然是越作越错,最后不论对朱六之死担多少罪责,都得落个倚官挟势欺凌百姓害无辜性命的大过,连累门庭,直可谓一步踏错则步步皆错。然看似惊险,如若能从开始便摆出副大公无私的姿态来,大理寺和宗正司里也不全是吃白饭的,当中大有精干之辈,只要内外别无私心,张晏能看出,他们就自然没有走了眼反受其蒙蔽的道理。
荣安老郡王身处这朝堂数十年,人脉自不必多说,想必当夜就已经与几家长官通过音信,不然以时下之情状,怕是早在寺台传开,万难至今除坊间言语外仍无半点风声,但究竟怀私求情还是请人秉公办案,两者便天差地别了。张晏相信其眼见的荣安郡王,不是那等对晚辈溺爱纵容至自乱阵脚的糊涂家主,正如他所知悉的小郡王赵瑞,虽生为宗室而无尺寸之功,却尚且不到肆意妄为的地步。
他心思通透,转眼已将个中机变寻思得清楚明白,反而是那阿良懵懵懂懂,不知又打那里想起甚么,追问道:“郎君与郡王有故,小的今日上门寻高大管事,虽说依照您吩咐的低调行事,但也难保就无外人知晓,若传到南府相公们那里,可会给您在衙门中招来非议?”
张晏闻声不由失笑:“我乃受陈王举荐,方得从泾原路回京,此事开封府上下凡有留心者皆可知悉,而陈王与老郡王平素又颇有几分交情往来,以尹正谢相公那明察秋毫的眼力,定知我实则是因赵信圭的缘故承了老郡王之情。而今既已明知有人意图构陷荣安郡王府,凡不违法纪,想设法出份力才是常情,若是怕祸及自身,不思先前有知遇之恩而唯恐避之不及,又岂非为小人行径?”
街边杨柳已然吐绿,张晏不慌不忙地绕过条垂到眼前的碧绦,侧身见阿良面上仍旧不甚明了的模样,也无意与他多言。此事说来其实并没有可供选择的余地,如若彼时赵瑞不曾亲自找上军巡院求援,或许还可稍加周旋,但既有当日那出,就算小郡王无心,实则业已将张晏架上进退两难的地步。所幸张晏处事亦从不是畏首畏尾的性子,与其等着有心者把是非搬弄到头顶上,不如从最开始就明确地摆明立场站稳道理,倒叫真正的明白人挑不出大错来。
只是阿良终归年少,再百般的机灵有余,有些事也不甚明白,只当张晏顾及清誉,不惜来趟这浑水:“那郎君可想过,若赵小郡王真有过在先,我们与其牵涉甚深又不加以避讳,往后同寅间传开来,要如何在南衙自处?”张晏挑眉看他,神情并不以为意:“我怎生记得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年甜水峡兵败,他从尸堆里被翻出,箭伤和着高热同发,足半月昏昏沉沉,万幸有赵瑞满泾原找来上数的名医,人参灵芝轮流当饭,才终于跟阎王爷抢回条命来。
可惜人虽醒转过来,却终究在脏腑间留下了病根,再经不住西北风沙的磋磨历练,方才有小郡王央亲爹出面,将张晏调回京城任职这出。当时阿良人微言轻,徒有片护主之心却无能为力,眼见赵瑞不计得失地施以救助,自然是求之不得,每日张口闭口不离赵小郡王,只盼自家郎君搭上这关系,也好某个前程出路。
现下张晏这般说辞,阿良自听出他言中戏谑之意,不由得面皮一红,张口强辩道:“小郡王背后好歹有偌大荣安郡王府为他撑腰,更不差多那少那一官半职,您却还要指望这乌纱帽吃饭,那能是一样的么!”言罢对侧额角上便又挨了记,“我竟不知张家竟教出这么个官迷的仆从,便不拿俸禄当个塾师也足够营生,轮得到你杞人忧天?”
阿良伸手捂住额头,好不委屈:“郎君大好前程,真要去教书开蒙,岂不可惜了!”那厢兀自顾着低头躲避,自未察觉张晏神色似有瞬间松动,只闻得斯人语气淡淡道:“我若果真看得有那般在乎,起初亦不会自请去泾原了。至于说荣安小郡王,若非信其不是那等为非作歹之徒,你当我在仪州时能留他?”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听在阿良耳中却无端生出几分怅然若失。人道张晏年少老成,行事较同年更显从容自若,可阿良随其日久早将那皮相下的性情看得门清,知道自家郎君真不是一般拿得起放得下。或许犹有从生死边缘走过半遭的缘故,阿良只觉他打回京起愈发看得开了,从郭家事到朱六案,桩桩件件皆不似寻常官吏那般四平八稳,叫人不由担心他走了景川先生的老路,落得个凄凉收局。
然而也只转念功夫,阿良便开始为自己这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担忧感到多余:凡是从沙场走过来的人,再有时运和胆气,若事先未曾对天时地利有过半分权衡,早不晓得白骨在那片黄土包里面埋着了。张晏能否将世事算无遗策阿良说不好,但知他并非那种行事毫无准备的人,其中关节一但想通,顿时便觉灵台通彻,跺脚道:“郎君就寻小的开心罢!定是您昨夜同赵小郡王和彭班头去过尨山查出了问题,心里面早已有了计较办法,方才如此从容不迫!”
张晏的脚步慢下来,负手迎上阿良目光:“不错,你这反应进开封府当个班头也足够了。”阿良外傅之龄随张晏宦游,迄今已六载有余,他本不是天生迟钝木讷的性子,这些年在外头跟着历练眼界,更比同龄人多长几分灵便,心知张晏不愿背后论人长短,这是委婉夸自己比彭子三上道,立时得寸进尺道:“听闻那箭矢还留在朱六的尸首上,单看做工样式就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要是真找上小郡王只怕百口莫辩,郎君究竟如何瞧出不妥,也说来叫小的长点儿见识罢!”
阿良虽颇有些灵性,毕竟未在官府领差,说到底不过是随行的家仆,张晏本无意与他细说经手之案,但眼下既已问及,倒也没甚么不可言语的,遂慢声而道:“说开了不足挂齿,你若见过那晚的勘验格目,未尝不能有所发觉。”说着余光瞥见旁侧的的阿良面有得色,转而笑嗔道,“别看彭班头瞧着鲁钝不善变通,便不把人家仔细当回事儿,真要说起那份办事的周全劲儿,你离他还差得远。”
那边让他说得心虚,忙陪着笑脸岔话道:“反正打这回去还有段路,不如您就给小的多少说道两句,真若说中了关要,也能叫人见识下张家仆从都会断案的!”这话可也说不清到底在奉承还是自夸,张晏闻言不免发笑,知道他年纪尚小天性活泼,似这般好奇不过一时心起,真叫其再三斟酌反而索然无味,不若索性讲明省得让人惦记,自己亦能图个清静,便道:“那日赵信圭与人结伴游猎,时林间天色晦暗,他本欲引箭命中灌丛间的禽兽,怎料对面惊走方觉竟似人形。”
阿良正待要追问那箭下的究竟是人是物,话到嘴边忽而打住,生生改口道:“莫非那人影就是朱六?”张晏负手徐行,只仍自轻声叙说:“众目睽睽,赵小郡王开弓射中了东西,自然是做不得假的,但同行赶去查看时那物已然不知去向,只余树下草叶间几滴扁圆状的血迹。”阿良皱眉思索道:“虽然说空口无凭,但不巧的是那朱六尸身随后便被人发觉,时候所在皆相近,更曾有龃龉在前,莫说旁人如何想,只怕真要平心而论,连小郡王自己都不敢说没有伤人害命罢!”
语毕口风忽而一转,又摇头摆脑地分析:“乍看似合情合理,可真要细想,赵小郡王何等身份地位,就算因为朱六冒犯动了杀心,也尚不至于为此亲自动手。”他于推鞠之事上并无造诣,全凭着跟张晏走南闯北,攒下的那些许经验见识,眼前纵使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但本能地明白有那里可疑,张晏这寥寥数语中必含玄机。
当下好番苦思冥想,还真就叫他琢磨出点儿名目:“若依小的猜测,应是那几处血迹里头有些不对。”说着故意将声音拖长稍许,偷眼去端量张晏神情变化,但见其人面色恬然,虽然从头到尾不置一词的,眼角眉梢却隐约露出几分笑容,心里顿时有了底,“小的记得当初在泾原,伺候郎君脱换战袍时也见过血的,想战场上刀枪加身,至多不过是七八尺的距离,血迹尚且呈现出喷溅之状的,何况赵小郡王弯弓射猎,按说血流五步才算平常,可言中那般情状却未免……”
阿良不知如何措辞,抓耳挠腮了半晌才勉强说道:“未免也太过于温和了。”他本身亦无十足把握,只因认定症结出在血滴上面,回想从前所见所闻,才在心下暗自存了份猜测。此际见张晏眉宇之间的笑意愈深,情知准是自己所言不差,当即便大起胆子:“就算是那人中箭的状况特殊,没有当场溅落下大量鲜血,但能够要命的重创,不容易止血,难免会在沿路留下痕迹,小郡王寻觅无果,若非其刻意隐瞒,便只能说朱六为之所伤此事本身讲不通。”
夕阳余晖映着垂柳,传来食肆间的吆喝,张晏迈步绕过街角,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指点:“照理说,人体内血脉奔流,伤在腠理仅是缓慢渗溢,伤及肌肤则会汩汩下淌,而伤至经脉或喷涌数尺不止。再者,血水缓流时状扁圆,行动时初宽后窄可辨知去向,急遽迸射时细长如丝绦,低落者边缘光滑而齐整,高坠者见参差错互形同裂帛。”
阿良头脑动得极快,闻声立时便有所悟,抢先道:“因而不管小郡王当日究竟射中何物,以箭弩的威力理当形成重创,并在沿路留下相应血迹,由此可推断其伤势如何,后又往何处而去!”说罢再度摇头,“但这依然讲不通,要说百十斤硬弓下,那怕射中的真只是林中飞禽走兽,倏忽间就远远逃离开去,也该留下明显活动迹象才是。”
张晏神色稍见赞许,阿良此话虽然还差点儿火候,意思却已经有了:排除于事后清理和伪造的可能,零星的扁圆状血滴只能说明,要么这一击并未完全命中,要么其人气血运行几近停滞。换句话来说便是,倘若赵瑞放出的那箭果真插在朱六胸口,恐怕他当时射中的已经是具尸首,区别只在于,人死一日之内阴阳尚未断绝,伤处尤可以见血,而此后任刀斧加身亦如削玉般浑无余迹。
那边阿良仍在苦思,叫天边余光映衬着,颇显几分专注模样。张晏心下微有动容,亦不忍多难为他,径直捡要害说道:“此外血呈锈色,质浓厚而边界甚清,形似团扇且无尾缀,主血脉中将停未已,自中低处垂直而落,所以我便唤彭班头上树去略作查看。”街角忽起旋风,张晏掩袖轻咳数声,背过阿良的视线道,“树干有皮履踏印,枝杈新见麻绳擦痕,且呈往复磋磨状,除此外冠间别无其他零散迹相残余,四下里除来时土路,皆为草木灌丛披覆,亦未出现倒伏形样。”
阿良反应何其机敏,闻说立时瞠目惊道:“莫非有人特意杀害朱六,用绳索绑缚后隐匿于灌林中间,只待小郡王到来,误认为山里隐藏的飞禽走兽弯弓射猎,然后趁其不备迅速拉动绳子将尸身吊起,等到众人离开之后,把尸身扔进就近的山坳里,以此顺理成章地诬陷荣安郡王府!”语毕又自觉不可思议,急赶几步追问道,“然而他怎笃定小郡王会在那时出箭,何况林中草木虽盛,要藏两个成人安能全然不露形迹,其中但凡有人抬头张望,便算是弄巧成拙。”
张晏眉眼弯出若有似无的弧度:“坦白讲确实很难说得过去,可若预先布置妥当,介时于内外加以引导辅助,倒也非不能冒险尝试一二。”当日同行六人里,施五乃是政事堂宰相施元载的嫡出幺子,两家早有姻亲在前,纵不能雪中送炭,起码没有暗地里使绊子加害的道理;赵十五身为汉王赵珸宠妾所生的第三子,算年纪尚不足十六,要论宗室相互倾轧,目前尚不好言语,却并非全无可能。
再说那而今的门下侍郎章行简,虽未及施相公年高德劭有三朝资历,但以之未及不惑之年位列副相,足可见精明强干,章三郎比其父再有不如,亦稍具才名,假以时日于朝中取一官半职的问题不大,拉荣安郡王府下水对章家父子来讲实属无利可图的买卖;至于吕家上三代,原不过下县的明公,但大房这辈里养出个才貌双全的好女儿,因缘际会进了后宫,颇为得官家喜爱,连带全族人受用,其父更进京任官从四品太中大夫散职,领将作少监的差遣。
吕家诸人官声平常,倒是生得长袖善舞,迁来开封不久便搭上了内侍马竑的关系,给两个儿郎谋来份三司门盐铁度支勾院的差事,又借身边中下级官吏往来,想办法结交河间卢氏及章家。估计也是知道世家多自恃身份,看不上他们这些群带头官,吕家在施谢几姓面前反本分得很,只于当今朝中新贵圈子里活动得甚是频繁,之前赵瑞言语间贬低吕家子弟,真要是追根究底,亦不乏有此缘故在其中作祟。
朝堂上利害关系往往盘根错节,如张晏自诩称得句博闻强识,尚莫敢说了如指掌,何况朱六案既由赵瑞引起,叫荣安郡王府去收拾也不算冤枉。事情至此已非张晏可及,再说与阿良明白更有害无益,那知道自家小厮丁点儿年纪却天生副劳碌的命,闻言越发觉得人心险恶世事难料,登时担忧道:“那些人为了构陷赵小郡王,处心积虑地布局来使大家见证,只怕不会再留下更多凭证,介时若不能查明谋害朱六的元凶,岂非连带着郡王府也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说话间没留意前边正有丛垂柳,猝不及防地兜头撞了个满面。张晏见状不由失笑:“赵信圭毕竟是皇亲国戚,只要查清楚当中确有蹊跷,赵小郡王乃无辜遭受牵连拖累,此事便已与荣安郡王府无关,倘能再探明背后者的图谋,就算是圆满的结果,而那朱六究竟为何人所害,恰恰是这个局中最无足轻重的。”落霞逐渐敛去,张晏揽袖走在两排杨柳的街道,愈显得从容不迫云淡风轻,“城中供赁马的去处纵多,却并非没办法穷尽,我叫你去尨山北坡查马蹄印,便是给荣安郡王府白送条线索,加上彭班头料理好的格目,足可以逢凶化吉了。”
听他如此坦然道来,阿良才算松了口气,想那赵瑞虽说免不了被老郡王家法伺候,总归逃过场大祸,就算是拿皮肉之苦买个教训。而赵瑞无罪,即使自家郎君与其有些过从甚密,也不用担心因之受到殃及,还能在荣安郡王府前卖个人情。念及此心里顿生出几分窃喜,眉飞色舞地往前走出好远,方记起有疑问未解,忙问道:“既然只查清小郡王无辜即可,为何您还要让姚判官留意朱六亲友的往来动向?”
张晏脚下步伐微顿,不动声色地挑眉道:“谁与你说我差使姚子实做事的?”阿良这会正在兴头上,不多想出口便答:“小的在西角楼街看见他提着些粮布,一路往正东边行去,郎君想那潘楼后面就是桑家瓦子,居民坊都在任店街左右,别说那时候衙门里尚未散职,即便姚判官当真提前归家,亦大可去临近集市,除非因公事须得造访附近某家子,而这户人定然并非案犯且生活颇有些不易。”
语毕尚不忘扬眉望向自家东人,意思俨然便是说,住在那任店街集市周边,新近生了桩不小的变故,还与军巡院的办理案子有关,可不是除了朱六不做他想?张晏袖手端量他满脸的得意,饶有趣味地开口道出句:“此案毕竟在我到来前已记了名,怎知不是姚判官惦念公事不辞劳苦地亲自追查,只凑巧让你在城东撞见行迹?”
阿良不想这般说辞,涌上的话在舌尖儿绕了两圈,到底没忍住低声议论道:“我瞧姚判官可不是爱管事的主,若真有那份子但当,也不至于叫个当班头的成天一脸官司。”话是煞有介事,听得张晏心下微觉讶然,也不知这小厮是不是被邻家二娘的几块梅子糕收买了,之前还看彭子三颇不顺眼,转头话里话外就替人抱屈了。
不过话虽过于臆测,却也并非全无道理,故而这念头只在脑海一现,随即便被扔在背后。张晏伸手折下条低垂的柳枝,漫不经心在指间把弄着,仿佛此时才想起回答阿良的疑问,没头没尾扔下句权当默认:“朱六的案子总要有人来收场,无论给左右那院,有备无患,总比到时候措手不及的好。”夕阳落进城西角,白日余温犹自拢着柳阴下的长街,张晏放眼看着来往行人,才忽觉初夏的暑气已然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