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轩辕九尾

1、第 1 章

　　天近黄昏，树木凋零，干枯的枝子嶙峋的向着天空伸展，被夕阳笼罩，那样沉沉如血色的霞光正如这个时代，动乱，纷争，压迫和掠夺。
　　1938年2月，冬天的凛寒依旧席卷着大地，陈笙紧了紧衣领，几步快走，顺着小门走进了宁华大学礼堂里。
　　这是个足以容纳数百人的礼堂，建于四十年前，墙角的漆皮已经有些斑驳，露出点点暗绿。悬挂在舞台上的丝绒帘幕似乎也很久没有清洗，走的近了，可以闻到灰尘和霉味。陈笙藏在阴影中，注视着礼堂的一切。
　　百十个学生自己搬着板凳坐在里面，热烈注视着舞台上的那个人。那个站在一张讲台后的中年男人，他仿佛四十多岁的模样，两鬓染上几丝银霜，一双长眉入鬓，五官斯文又端正的摆在一起，搭配上瘦削的身形，显示出一派温文尔雅的学者模样。
　　他正在宣讲机械工程的课题，由浅入深，引人入胜。
　　陈笙听着听着也不禁着迷，一直听到结束。学生们热情的蜂拥上去，将男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询问着，一时间整个礼堂都喧闹起来。陈笙回神，上前一步，露出身形，被男人看到，他似乎一怔，随即弯起眼睛，露出笑。
　　“二叔，”他下意识叫了一声，男人点点头，几下打发了周围的学生，穿过人群向外走来。
　　“真稀奇，居然会来看我。”陈嘉生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个年仅十八岁的侄子，正是风华正茂，一双长而浓密的眉毛斜入鬓角，叔侄二人十分相像。
　　“听说二叔在这里讲课，我还没听过二叔的课，有点好奇。”陈笙扬眉，让他一贯有些冷淡的神情被打破，他投注在对方身上的眼光是热烈的，仰慕的。他故意提高了声调。
　　“如今这个时候，堂堂机械制造局的高级顾问居然还在大学搞讲座，也是稀奇。”
　　“调皮。”陈嘉生失笑，他伸出手，将侄子的厚羊毛围巾整理一下，务必不露出一丝缝隙，让寒冷钻进去。
　　陈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感受到一片冰凉。
　　“快走快走，我在灵格西定好位置，赶紧去暖和一下。”他眨眨眼，少年好看的睫毛浓密又长，在下眼处遮出一片淡青的影。
　　“这孩子……”被拖着手向前踉跄了两步，陈嘉生却生不出半点恼怒，反而迈开大步追上前，二人上了校门等待已久的专车，一路向着餐厅而去。

　　由于政府党派中的高官们不少喜欢西化文化，洋人的习俗文化和餐饮在这个没落的国家也受到追捧，所以这家开在会中南路的灵格西法式餐厅味道十分正宗，并没有因本地食客的喜好倾斜和改良，吃起来还是地道的法国南部的味道。
　　曾在法国留学的陈嘉生熟悉的味道。
　　推了推眼镜，怀念的神色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片昭昭的慈爱，他甚至将少年切不利落的鹅肝端到自己面前，细细的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
　　望着这一幕，陈笙抿着唇笑，少年眯起杏核似得眼睛，享受着这种被宠爱的感觉。他今年身材才开始抽条，显得瘦而单薄，他无疑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嘴唇薄薄，上唇微微上翘，玫瑰的色泽和弧线来自母亲的遗传，他过于细致的肌肤和精致的长相显示出良好的家世，如果静默不语，简直像是一个人偶娃娃，然而一旦动起来，却仿佛十分灵活有力量。
　　他将被切好的鹅肝送进口中，仔细品尝。
　　斯卡拉蒂的E小调奏鸣曲在小提琴的琴弦上舞动，悠扬优雅的音乐轻柔的抚过餐厅全场，人们切切的私语被摆放的鲜花隔离，那些柔和的香槟色和乳白色舒展着娇美的身躯，让灯光也变得柔软。
　　“去巴黎的签证不用，担心，我会搞定。”同样柔和着眉眼，陈嘉生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提起这个话题。“到那边的住处也已经安排好，可以放心玩，你喜欢的绘画也可以在那边申请进修。”
　　陈笙愣了一下，眨眨眼，今天第一次露出茫然的神色。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为什么不去，你不是一直向往去我留学过的地方看看么？”
　　“可是……”少年神情低落下来，“我不想离开这里。才只有半年，大家似乎都忘了她，那些她走过的街道，她买过的花店，这个时代，这个城市每一天都在变化，如果我离开了，是不是就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了？”他语气加重了几分急促，“现在的家已经是大哥的家了，母亲的卧室是我仅剩的留念，我知道她走了，不会回来了，可是能不能让我再多感受一些时候，反正除了我，不会有人再记住她。”
　　餐刀下的鹅肝被一点一点碾的粉碎，这种没有教养的行为从五岁起就被纠正，然而此刻他却不自觉的这样做着，目光盯着雪白的餐布，上面提花的暗纹在灯光下微微发着银色的闪光。灰暗的寂寞仿佛一团凝聚的云雾从他的身上弥散，转眼将他淹没。
　　E小调的奏鸣曲结束，转而换上一曲卡农，突然变调的音乐将陈笙唤醒，他这才意识到双方的沉默似乎持续了太久。他抬起头，看到了陈嘉生的脸，出其的苍白，目光闪烁，捏着餐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下意识控制的松开，方才能不失礼的在盘子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他在替我悲伤么？
　　这个想法一瞬间如闪电击中了少年的心，他的心尖颤了颤，意识到自从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关心细微如此。
　　原来还是有人在爱着他的，他不是只剩一人。
　　这个想法驱散了身上的灰暗，陈嘉生此刻终于开口：“既然不想去就算了，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他的声音比以往更柔和，“但你总要出门散散心，这样吧，反正你也放假，趁着这个寒假和我去上海走一走，我正好有个项目要考察。”
　　“我可以去么？”陈笙一下子惊喜起来。
　　“当然，我的高级顾问也不是白做的。”陈嘉生笑起来。
　　“可是大哥那边……”陈笙忽然想起什么有些迟疑，父亲早逝，母亲也离开人世，陈家的大房的基业落在了长子陈明东身上，他偏偏又和陈笙同父异母，陈笙的母亲是继室，二人年龄相差十二岁，陈明东虽然对这个并无厌烦，但是却管束颇多，同为党国机构高管的他似乎怕陈笙打着家里的旗号胡作非为，影响名声。置于陈家大嫂则不择不扣对着这个弟弟不报好感，虽然没有短衣少吃，但是平日腔调也免不了阴阳怪气，这在纤细的少年心中难免洒下一片阴影。
　　“不管，就算不让我去，我也要去。”他倔强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急躁，不要老顶撞你大哥，他要是生气起来，对你也不是好事。”
　　“可是你是我二叔，和二叔出门怎么了，他就是想把我关起来，最好和格格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气鼓鼓的嘟起嘴。
　　陈嘉生被他的比喻逗的哈哈大笑，“说的是，和二叔出门有什么问题。好了，要是他不同意，和我说。”
　　陈笙这才开心起来。
　　他终于放过那盘鹅肝，点头示意侍者更换了盘子，上了甜点，拿着一把精致的银勺，舀一小块焦糖布丁，放在口中，一丝微苦的甜味俘虏了他的味蕾，明显是甜党的少年眼睛再度眯了起来。
　　陈嘉生的也换上了甜点，不过却没吃，看了一会，一边伸手把自己这份推给侄子，一边开口：“上周四的舞会你没来可惜了，你仰慕很久的元培先生来了，本来还想介绍你们认识……”
　　“唔，”叼着勺子，含着布丁，陈笙含糊着说：“太不巧了，我有事，我答应同学参加个会，我还是要讲信誉的。”
　　“什么会？”
　　“呃，”似乎没有料想到有这一问，他更加含糊起来，“恩……就是个……是个普通的同学聚会，”他扯了扯领口，流露出几分紧张，“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学长，给我们讲了些课题……”
　　“什么内容呢？”
　　“二叔，”他讨饶的叫了一声，“我答应过不说的。”
　　陈嘉生神情不动，只是挑眉，“既然你答应别人，我就不打听了。只是我以为在你心里我还是值得信任的。”
　　“当然，二叔，你是我最信任的人。”陈笙毫不犹豫的接口，他停了停，试图委婉的措辞。
　　“他讲了一下自由和民主，还有我们的责任……恩，还谈了一点时局，以及我们能做些什么……”
　　“做什么？”
　　“唤醒国民……恩……”
　　“还有呢？”
　　“救中国。”
　　沉默在这片私密的空间中蔓延，陈嘉生霍然转头四顾，发现临近的两桌并没有客人，就连侍者也站的很远。他甚至附身到桌下查看，手指极有经验的抚过每一寸角落，确定没有可疑的电子设备。他直起腰身，紧绷的面皮方才微微松懈。陈笙还要开口，他却快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的静默，叔侄二人就这样默默吃完了甜品，结账出餐厅。
　　陈嘉生将司机打发，自个坐上司机的座位，示意侄子坐在副座。黑色的小轿车缓缓启动，他没有急着送少年回公馆，而是在大街上绕起圈子，当第一个圈子绕完，他才终于开口。
　　“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接触这些的？”
　　“去年吧，”陈笙一边回想，一边诉说：“最开始是学校里散发的布告，然后还有学会的同学们去参加了游行，回来和我说了很多，那些人民的苦难，那些我从来没看到过的世界。本来我也只是听听，但是你知道的，那些日子，母亲病重的日子，她忧郁的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百合，那个家里没有半分温暖给她，那些冷漠的眼神仿佛刀子一样凌迟着她，和病痛一起，在那些被折磨的睡不着的夜里我一晚上一晚上的陪着她，在那些夜里，我想了很多，想他们说的对不对，真的只是大哥口中的胡闹么……”
　　“然后呢？”
　　“然后母亲死了呀，她下葬的那一天正好有人游行，有学生，有老师，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他们没有畏惧的呐喊，直面了暴行，血流了一地，但是有更多人加入……我看见洋人殴打车夫，看见宪兵调戏卖花女，我看见饥饿的母亲抱着饥饿婴儿翻检垃圾桶，却一无所获……”他的声音渐渐有了坚定，“我想我应该做什么的，我生在此世，如果真的对这些无动于衷，岂不是畜生猪狗一般。”
　　“可是你的母亲只希望你平安一生。”陈嘉生哑着嗓子，缓缓挤出一句。
　　“可是我只愿作为一个有灵魂的人站着生，不愿如猪狗般死去。”
　　“我求你再慎重的想想吧，毕竟这关系重大。”最终他也只能这样说着，但是他看着少年眼中明亮的光彩，知道自己的期望不过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