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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边日出西边雨 ...

  •   君迁走的那个清晨有点冷。林子里的雾还没有散,雨点淅淅沥沥连成线,一条条线又织成网,我撑着伞止步河的另一边,看着他踏过石阶,走进那道网,越走越远,没有回头。

      初见君迁也是在这里。那时还是六月夏的清晨,我从山上采药归来,蹲在河边洗手,忽地看到草丛里躺着个人,身上脸上都是血。
      会把他救回去倒不全是因为好心。小师妹一边烧热水一边噘着嘴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会救他还不是因为这人生得好看。为什么要连累我一块把他抬回来。”嘴上这么说着却又往灶里添了一块柴。“师傅怎么教导你来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我看到他的时候脸上都是血,哪只眼能看到他生得好看了?”其实师妹说的不错,即便脸上糊得都是血我也能看得出来这小伙子底子不赖。只是帮他擦洗干净之后还是吃了一惊。
      他身上的伤不算轻,把他救回来的那个晚上就下了暴雨,河水都涨了。要不是遇上我,这荒山野岭的,他大概就死在那里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倒不是因为我医术不济,是他太累了。他连喝了两大碗粥,连声谢谢都没说,就又睡过去了。害得我被师妹好生奚落了一顿。
      傍晚的时候已经是黑云压山狂风大作了,我和师妹忙着把院子里的东西收进堂屋,君迁却趔趄地从卧房走了出来,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但还是那么好看。我愣了一下,急忙吼道:“你快给我回屋里躺下!”他大概是被我给吓到了,赶紧转身回屋。唉,我只是不想辛辛苦苦救过来的人又昏睡过去。
      刚把东西收好豆大的雨滴便落了下来,天一下子就黑了。我打发小师妹去弄点吃的,打算问清这人来历。君迁点上了油灯,半躺在床上翻着一本医书。这里也只有医书可看。甫一进门他就放下手中的书转过头来,还没待我开口问他姓甚名谁,他倒先发制人。
      “在下君迁,多谢姑娘相救,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我叫池棠。”被他弄得这么文绉绉的,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君迁?不就是野柿子吗...什么鬼名字?
      “池塘?倒是有趣。”
      “不是那个池塘,棠梨的棠。”我走近搬了椅子坐下,竹椅吱呀了一声。“咳,这椅子有些时候了,坏了一直也没修。”我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这里只有池姑娘两人在此居住吗?”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我,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看得我有点心神荡漾,哪有一个半个时辰前还昏睡着的病人的样子。
      我定了定神方回答道“只有我跟小师妹”,说着便拉过他的手号脉。
      他噗嗤笑了出来,看着我疑惑的表情,解释道,“姑娘倒不介意男女授受不亲”。
      “……我要是介意你这个野柿子早死在河边了……”我心想。“医生嘛,治病救人。你的内伤倒也不重,腿上的伤也不算重,但是伤到骨头了,得好好养一下,吃完饭我再给你换下药。得先给你拿套衣服换下。”
      “可是……”
      “嗯?”这人白长这么好看了,怎么这么麻烦。
      “姑娘不会给我穿女装吧?我看我也穿不下呀。”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给你什么你就穿什么,已经弄脏我一张床单了。”
      说着就听到小师妹大着嗓门在厨房喊道“吃饭了!”,我把下午从箱子底下收拾出来的衣服放在床头,嘱咐他换好衣服去堂屋吃饭。
      餐桌上很久没有出现过第三个人了,虽然是一个刚刚救回来的陌生人。师父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松松垮垮的,他倒也没问男装是哪来的。那顿饭吃得异常欢快,小师妹的话也比平常多得多,拉着君迁问东问西。君迁说自己路遇盗贼,和人打斗受了伤,山势险峻再加上天色已晚,不辨方向,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本来想喝口水的,结果就昏睡在了溪边。师妹又问他是打哪来往哪去的,君迁犹豫了一下,说是东京人士,离家出走回南阳老家,年少轻狂没成想江湖险恶,笑着一笔带过了。这附近也就山下二十里有个小镇通着大路,民风淳朴得很,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不会走错,那笑容里分明有别的东西,我也没再追问。那晚大雨下得稀里哗啦,躺在床上我竟然失眠了。

      君迁身上的伤虽不算重,但是伤到了腿骨,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师妹劝他先在这好好养着。连日的暴雨引发了山洪,一时半会也出不了山,他也就安心住下了。雨连下了三天,君迁被我强制要求躺在床上养伤,他倒不急不躁,捧着医书问东问西。师妹总是打断他要找他聊天,小姑娘的心思太容易猜出来了。他也不烦,讲好多外面的事情给她听,讲东京城的元宵节火树银花,讲郑家的梅花包子薄皮大馅晶莹剔透,讲潘楼街南的瓦子里的各色表演通宵不绝……外面的世界,是呀,他属于外面的世界。我坐在桌旁帮君迁缝补衣服,不自觉竟把针给折断了。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君迁恢复得也挺好。一切仿佛没什么变化。天气放晴之后我和师妹依旧在树荫下伴着蝉叫切药晒药,吃着粗茶淡饭,看新月换残日,夜里听蛙鸣不绝。不同的是,多了一个野柿子坐在旁边捧着医书指着药草问东问西,没事就讲些趣闻甚至是粗鄙的笑话逗人发笑。我也习惯了身边除了师妹又多了个野柿子拄着根竹子走来走去、叽叽喳喳。
      七月初十那天,我下山去卖药,顺便也买些吃的用的,再听些八卦。药铺掌柜的外甥是从东京城来探亲的,说最近城门、官道都查的特别严,听说似乎是赵丞相家里出了点什么事情。赵丞相?莫非……我不想多想,卖了药就回了家。
      七月半很快就来了,我和师妹,一个从不信这些,一个怕鬼,也就从没有过过这个节。偏偏君迁讲了一大堆东京城里过鬼节的盛况,鬼神之说师妹都没放心上,倒是非要做河灯。君迁扔掉拄在手里的竹子,拉着师妹到菜地里掰了几个茄子就要开始做茄子河灯。看他这么老练一定是早就瞄上了我辛辛苦苦种的茄子……富家少爷真是不懂民间疾苦。
      俩个人早早就把茄子河灯做好了,吃过晚饭师妹和君迁拉着我去河边放河灯。
      “中元节放河灯,是为死去的亲人托生,先许个愿吧。”君迁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很正经。
      师妹很认真地闭着眼双手合十许了个很长的愿。
      我没什么愿望,师父师娘那么好的人一定早就转生了。但还是闭上眼默念了几句。
      转过头偷看时君迁也刚睁开眼,相视一笑。现在一点也不会觉得尴尬了。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河灯放进河里,看着一点点河灯中的一点点漂远,仿佛这样已故之人真的就能感应到些什么。
      正伤感的时候,只听噗嗤几声,河灯没流出去多远就翻掉了。我和师妹看向君迁,他挠挠头说上次做河灯是在八岁的时候……
      大家索性把剩下的河灯都点亮了放在一旁,听着呱呱蛙鸣看着满天眨眼的星星唠嗑。君迁还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一个向日葵,三个人边嗑瓜子边说。君迁说他九岁的时候溺过水,后来就再没到汴河放过河灯也没坐过船,家里的湖边都不怎么去。他说离开家这么久还真是有点想家里那个老头子。那个晚上还说了很多很多,说到最后师妹都睡着了,瓜子也嗑完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问他。
      “在这住着不挺好的吗。”
      “听说赵府里乱成一团。”
      “你师娘是怎么走的?”他避开了我的话题。
      “师娘虽然行医多年,自己的身体却一直不好,当年落下的病根。师父下山之后师娘的病就越来越重了,一直咳血,三年前走的。”
      “你怨你师父,或者怨赵家吗?”
      “说不怨是假的,可也没什么好怨的。十年前师父师娘想着能够全身而退避世而居,搬到了这里,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五年前后来东京城里传来了消息,师父就下山了。他有他的江湖大义。”
      “那时先皇驾鹤西去,底下各派都蠢蠢欲动。我爹也没想到池伯父会回来帮忙,后来总算是保住了太子一脉。朱仙镇一战异常凶险,多亏池先生相助。没想到伯父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对不起。”君迁有些哽咽起来。
      “那你又是怎么到了这里?”
      “离家出走呀,这个我可没骗你。”他又说起笑来。“我是来借鸣鸿刀的。辽国最近又不安分起来,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我也想去磨炼一番。谁知道路上遇到了主和派派来的刺客偷袭,我打不过就逃呀,还是中了几剑。后来沿着山路走啊走,就饿晕在河边了。”
      “那你醒过来之后为什么又给自己起了个野柿子的名字?”
      “医书上刚好翻到的。后来吃饭的时候我在堂屋里看到了桌子上的灵牌,才知道原来我误打误撞,刚好被池伯父的徒弟和女儿给救了回来。而池伯母,竟已经去世了。就也没说明来意。住了下来之后越来越觉得,这样的生活真不错,什么江湖大义,有什么意思呀,倒不如这样过一辈子。何况还有两位美女作伴不是?”
      一时间竟然有些安静,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连河边呱呱的青蛙不知何时也不叫了。
      许久之后他才说:“你的医术不错。”
      “以前偷懒也没学多少,后来都是打发时间自己在医书上看的。”
      “原来我是你的试验品呀。”
      “救不好残疾了大不了就拿师妹以身相许呗,我看师妹也愿意得很。”
      “倒也不错。”
      又陷入了安静,我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他也学我躺了下来,就这样躺了很久。那晚的星星真的很亮,不知是不是太晚了月亮下山了的缘故。

      那晚临睡前我把柜子底下的鸣鸿刀取了出来擦好,又装了一些观音膏、玉真散并金疮药。待躺上床又想着要不要收起来,要是君迁不走呢?可是他终是要走的,他不属于这里。如此几番,最终还是睡下了。
      第二天大家都睡到了日上三竿,我叫君迁帮忙抓了只公鸡杀了,师妹还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棠姐竟然舍得把养了这么久的鸡炖了吃。我心想你生日时我还好不容易抓了黑鱼给你炖呢。
      我一直在等,等君迁说那句话,到午饭吃完他也没说。
      午饭之后我去河边洗衣服,回来的时候竟然没看到君迁。原来他打算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吗?
      “姐姐你怎么眼睛这么红呀?”师妹突然跳了出来。
      “我没事,君迁他…”我本来想向师妹介绍君迁不辞而别的事情。
      “哦君迁哥哥去房后挖酒去了,他问我家里有没有酒,我想起后边窖里好像还有去年咱们酿的酒,但是不好挖,我回来拿铲子。”
      原来是虚惊一场…
      晚饭的时候君迁把三碗酒都满上了,自己先干了一碗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又倒了一碗感谢我和师妹这段时间的照顾,最后三个人碰了一碗。君迁说他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明日就打算走了,师妹一楞,我却觉得心里异常地平静。那顿饭到最后大家都喝得有点醉了,三个人举着酒碗祝来祝去,说起了胡话。
      师妹不胜酒力,我扶她先睡下了,掩上门出来的时候君迁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你这样喝了酒又吹风,会着凉的。”
      “不还有池大医师嘛。”
      “东西我帮你收拾好了,刀、一些用得上的药,还有干粮。那把剑,要多磨合才能用得好。”
      他轻轻地抱了我一下,两个人身上都是浓浓的酒气。
      “大恩不言谢,我也就不客气了。”
      “你一个人回去,要注意安全。”
      “我一大早就走,你们就别送我了。”
      “谁说要送你了。”

      后来听说那场战争大捷,听说辽人节节败退,再后来,也没什么八卦能传到山下的小镇了。几个月后镇子里药铺掌柜说有人留了个盒子在那里,说是给我的。里边是些名贵的药草,和一味君迁子。野柿子,我们也算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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