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青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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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日没见皇帝，阿武心事重重，都快忘了这个人。可巧，午膳的时候就在太后处遇见了。行了礼也再无别的话说，阿武迅速退出殿外，心里松了一口气。
好歹今日不用侍宴。
“主子，奴才这就让人去膳房备膳。”冬青跟在身边，贴心道。
阿武拦住她道，“不必，去瞧瞧明珠那用膳了没，我想去看看她。”
小太监闻言一溜小跑去了沁芳阁。
沁芳阁里正乱作一团，明珠格格夜里突发高热，烧得满脸通红。太医取了一粒牛黄丸让她服下，又开了一副退热的方子还在煎煮，宫人们不停用湿帕子擦拭她的额头和腋下，帮她散热。
阿武尚未到达沁芳阁便已收到了消息，只道怕什么来什么。
林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方太医，这牛黄丸已经服了一个时辰了，可主子一点起色都没有，您再想想办法啊。”
方太医一直在旁仔细看着，此刻捻着胡须道，“格格的病来势凶猛，急不得，急不得。”
正说着，门外宫人们送来了煎好的汤药，文媛赶忙端过来。“太医，药好了。”
方太医接过药碗检视一番，吩咐道，“快给格格服下。”
金锁和连翘将婉儿扶起，身后垫了两个高枕，林嬷嬷端着药碗给她喂药，怎料婉儿神志不清，牙关紧咬，一勺药竟漏了半勺下来。
方太医在旁指点，“慢些，慢些，格格此时神智昏迷，小心呛到她。”
好在还是有半碗药喂进了明珠格格嘴里。
收拾妥当之后，方太医嘱咐了半天才出了沁芳阁。阿武到时，婉儿仍在昏睡。
“林嬷嬷，怎么回事？”
“回主子，格格昨日去风月阁寻晴格格，回来夜里突然发了高热，早上金锁发现了赶忙去请方太医，太医为格格诊了脉，说是感染了风寒，开了方子，看着格格服了药，才出门。”
阿武皱着眉坐在榻边，带着三分怒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仍在发热，额上薄薄一层汗。
林嬷嬷见状急忙领着宫人们告罪，“是奴才们伺候不周，还请主子责罚。”
“是该罚。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阿武冷声道。
众人一听忙不迭的磕头求饶。
“都下去吧，别打扰明珠休息。”
“嗻。”
众人战战兢兢退出内殿，在外候着。
“主子，您身子也不好，小心。。。。”
“你也出去吧。”
冬青话刚说了一半就被阿武截住。听着主子心情不佳，冬青不敢多言领着宫人退到门口处，不敢近前。
阿武用绢帕抹着她额上的汗珠，瞧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身子蜷成一团，似是极冷。阿武将手伸进棉被，发现她身上的里衣连同被里已经被汗浸湿了。
“来人，换床干的被子，再拿个汤婆子来。”
“嗻。”
阿武坐在一旁软椅上，看着宫人忙碌，心思烦乱。
“太医怎么说？”
林嬷嬷答道，“回主子，太医说格格受了风寒，风邪入体，乃致高热不退，今日的方子两个时辰喝一次，退了热就无大碍，明日再来请脉。”
阿武点点头，“都下去吧。叫金锁过来。”
金锁尚自自责不已，立在门外等着受罚，忽听闻皇后传唤，急忙进去跪下。
“你也不必跪，此处无外人，我要问你几句话。”
“嗻。”
阿武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子，问道，“你家小姐生前可有弱症？”
金锁一惊，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后娘娘，没想到这个秘密就这样忽而之间宣之于皇后之口。
“你只管实话实说，有还是没有？”
“回主子，小姐向来身体康健，并无弱症。”
听到这个回答，阿武一点也不意外，又问道，“是重生之后才变得这么糟的吗？”
金锁也不敢肯定，毕竟自家小姐死前还曾溺水，“奴婢不知，我家小姐溺水醒来之后也发了风寒，三日之后才好，再后来更是会莫名其妙地晕倒。宫里的太医说是冷水入肺，伤了根本。。。。”
“除了莫名其妙晕倒，可还有别的症状？”
金锁只当皇后娘娘关心故人，头也不敢抬，硬着头皮答道，“格格说过，以前的事她好似不大记得了，记性也越来越差。”
此事婉儿倒不曾提过，阿武紧盯着金锁，见她不似作伪，又问道，“过去的事她同你说过多少？”
金锁愣了一愣，把婉儿敷衍她的那套身世又说了一遍。阿武又问了些细枝末节，金锁只道明珠格格不记得了。
阿武听罢已然明了，金锁这个傻姑娘也是被婉儿糊弄了。她说的话半真半假。
只是既没有弱症，只恐药石难医。
阿武愁肠百结，看着昏睡不醒的婉儿皱眉沉思，难道这就是重生一世的结局吗？可她什么都还没做，就要从此天人永隔？
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她该怎么办？
一时间，阿武想了许多种可能，若她能拖个三年五载，自己的计划尚可实现，达成圆满。可若是婉儿熬不过这个冬天，也不必再筹谋什么，待去到冥府再做打算。
正当她兀自沉思间，婉儿悠悠醒转，喉咙火烧似的疼，浑身热得发烫，便掀开了被角。阿武听见响动，急忙起身坐到榻边，“你醒了？”
“来人，取些温水来。”
婉儿喝了小半碗水，恢复了些许力气，看着阿武方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阿武见状道，“别急着说话，你喉咙肿着，先吃些雪梨膏，润一润。”
缓了一会，婉儿嘶哑着嗓子，开口道，“皇额娘怎么在此处，小心过了病气。”
阿武摇摇头，“不碍的，我身子好着呢。倒是你。。。。”
旁边尚有宫人在，阿武便止住了话头，又看着她服了一碗药，换了一身里衣，终是什么都没说，只嘱咐宫人好生伺候，然后才踏出沁芳阁。
刚走出几步，就遇到晴格格。
“给皇后娘娘请安。”
阿武点点头，问她道，“你今日可有不适？待会你也请太医来诊诊脉，早预防着些，别像婉儿一样半夜突然发病。”
晴儿见皇后已经知道了昨日的事，羞愧难当，“都是晴儿的错，明知婉儿姐姐身子弱，不该让她在风月阁待太久的。。。”
“好了，事已至此这话就别提了，你也该照顾好自己才是。”阿武走到她近前，低声道，“我知道昨日是你阿妈和额娘的忌日，昨日我也让人去凉山寺里上了两柱香，没来得及告诉你。”
晴儿闻言鼻头一酸，就要跪下磕头，被阿武一把拉住，“傻孩子，这是做什么？太后年岁大了，一时忘了也是有的，我替你记着呢。你也是个大人了，正该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你阿玛额娘在天有灵，也在看着你呢。”
一番话说得晴儿热泪盈眶，紧紧拉着阿武的手，哽咽道，“多谢皇后娘娘教诲，晴儿知道了。”
二人分别，阿武坐着肩舆行在宫道上，天色将暮，寒意从地下慢慢浸上来，阿武紧了紧大麾，只觉得这个冬天格外地冷。
一连四日，明珠格格的高热仍旧反复发作，连太后和皇帝都知晓了，特意打发人来看了一回。
阿武将宫中事务多半分派给舒妃、令妃，镇日在沁芳阁守着。
方太医开始有些心里没底，按理说不该如此，第四日更是拉着资历更老的胡太医一起来诊脉，胡太医捋着花白的胡子也是难断，只将药方里换了几味猛药，先服一贴试试。
阿武看到这种结果，心沉到了底，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
胡太医和方太医出了内殿，瞧见皇后娘娘面色不虞地立在正堂，心虚地跪在地上请罪。
阿武无力地摆摆手，“辛苦二位了，明珠的病来的蹊跷，还请二位太医出去不要乱说。”
胡太医和方太医对视一眼赶忙应下。
“退下吧。”
“嗻。”
接着阿武又吩咐了沁芳阁上下人等，明珠格格的病情严禁外传，只说静养。
第五日上，婉儿才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体温逐渐稳定下来，沁芳阁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婉儿靠着迎枕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阿武看她醒了，急忙教人端来一碗清粥。
才不过五日的功夫，人就瘦了一大圈。阿武看着着实不忍，心如火炙，却又无计可施。
难不成，教我看着她就此殒命不成？
“阿曌？”
“阿曌？”
阿武回过神来，听见婉儿在轻声唤她。连翘服侍她用完清粥，已经领着宫人们退到门外，阿武起身坐到婉儿身边。
“你觉得如何？可好了些？”
婉儿缓缓道，“阿曌不必为我劳神。”
阿武斟酌着，轻声道，“是因为你与这身子。。。。”
婉儿闻言点点头，“这身子终究不是我的，如今恐怕也要被我拖累了。”
“不会的，你只是受了风寒，太医改了药方，应当会有起色的。”
婉儿轻轻握住阿武的手，淡淡一笑，“我与阿曌初见时，荷花开得正好，如今却已落了初雪，再差一点，就是四季了。足够了。”
阿武心中钝痛，“怎么够？才入冬而已，还会有第二场雪第三场雪，迎春花还没开，我还要带你去江南。。。”
话未说完，眼底已泛起一层湿意。阿武反握住她的手，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不过是风寒而已，会好的。”
婉儿闻言笑了笑，没有答言。
不多时，金锁捧着药碗进来，阿武端过碗，吹了吹热气，亲自喂她喝药。
“苦吗？”说罢不待她回答，又吩咐金锁道，“去取些蜜饯来。”
金锁忙不迭取来一个什锦盒子，装满了酸金桔、酿青梅、蜜果等四五种蜜饯。
喝完药，阿武将盒子递过去，“冲冲药味吧。”
婉儿随手拈了一颗青梅放进嘴里，阿武问她，“酸吗？”
婉儿愣了愣，摇头道，“不酸。”
“我也尝尝。”阿武说着也吃了一颗青梅。渐渐地，却变了神色。
婉儿看着她的神情，紧张起来，“不好吃吗？”
阿武微微一笑将青梅咽下去，“还好。”说罢又拿起一颗酸金桔递到她嘴边，“尝尝这个吧。”
婉儿咬了一口，就听她说道，“这个比青梅酸多了。”婉儿闻言含糊地点点头，“是啊，这个金桔更酸些。”
阿武将她手里半颗金桔拿过来放进嘴里，缓缓嚼着，半晌没有说话。
婉儿见状，扯了扯阿武的衣袖，改口道，“瞧我都烧糊涂了，明明是青梅更酸些。”
阿武看她一眼，没有答言。
婉儿见状缓缓倚在高枕上，半晌才道，“阿曌，我没事的。”
没事没事，什么叫做没事？！阿武紧紧握着拳头，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谁能料到，才不过五日而已。
“阿曌那时候，也是十分辛苦吧。”
良久忽而听到这句话，阿武转头看向她。是了，那时候她也曾失了味觉，连鹿肉的尝不出好坏，每日吃着珍馐美馔，如同嚼蜡。
她知道生命一步一步流逝的感觉，舌头先死，然后心死，然后人死。
——
“圣上，您尝尝，这是新酿的青梅，酸酸甜甜的，可好吃呢。”
神皇近前侍婢团儿捧着一碟青梅在跟神皇邀功请赏。
神皇拈了一颗含在口中，表情木然。
“圣上，好吃吗？”团儿凑在神皇跟前叽叽喳喳。十四岁的少女，雀儿一般吵闹，王公公在旁蹙了蹙眉，这女孩儿嗓子尖，说起话来又娇又媚，不知上官才人怎么想的，竟然选了她近前服侍。
正想着，却见上官才人捧着一张诏书走了进来。
“圣上，诏书已经拟好了。”
神皇闻言仍垂着眸，“念。”
团儿见状也不再胡闹，退到侧旁规规矩矩站好。
婉儿展开诏书，朗声念道，“王者统驭万宇，缉熙庶政，必有文武全器，柱石之臣，出壮藩岳，入和台鼎，使其效彰中外，声播华夷，所居而人心自宁。。。。。”
正念着，忽听神皇出声道，“好了，拿去用印吧。”
“是。”
婉儿闻言将诏书交给一旁的宫人送去尚书省。
“这是新酿的梅子，你也尝尝吧。”神皇对婉儿说道。
婉儿走到近前，尝了一颗。只听神皇问道，“酸吗？”
“酸。”婉儿点点头。
神皇又道，“怎么会是酸的呢，这青梅用蜂蜜酿了很久，应该是甜的。”
婉儿见状，答道。“回禀圣上，这青梅有酸味，也有甜味。”
“我忘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青梅了。”神皇长叹一声。
婉儿闻言抬眼看了王公公一眼，王公公会意，带着侍人退到了殿外。
“圣上，青梅怎么了吗？”
“不是青梅怎么了，是我的舌头。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婉儿闻言心中一沉，不知该如何劝慰。
“我的舌头它死了，我已经没有任何味觉了。”神皇失落道。“再美味的东西我也尝不出来了。就像人老了，穿再华丽的绸缎，也没有你们年轻人好看了，全凭脚下的地位撑着。”
“所有美好的一切，在衰老面前都是虚设，没有了享受它的心情。”
“年轻的时候，见到没吃过的美味，就流口水，总想要吃一口。欲望这个东西啊，胃口很大，满足了一个，就有更大的一个在等着你。”
“可到头来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要面对垂垂老矣的劫数吗？舌头先死，然后心死，然后人死。。。”
“圣上，您。。。。”
“我老了，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婉儿闻言心中感伤，近日神皇身体大不如前，再坚强的意志也无法抵挡衰老对□□的摧残。
“圣上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奉献给了大周百姓，换来了大周的勃勃生机，您的丰功伟绩会永远记在大周的每一寸疆土上。”
神皇闻言也只是一声长叹，“你现在是不会懂这种感觉的。”
“行啦，咱还有没批完的奏本吗？”
“还剩一些。”
“我有些累了，你先帮我看看吧。”
“是，圣上。”
神皇说罢，侧躺在榻上小憩，婉儿为她盖上薄毯，方要退出，却听神皇说道，“就在这弄吧，陪陪我。”
“是。”
婉儿使人将矮几搬过来，紧挨着榻边，继续处理没批完的奏本。
偌大的宫殿里，回响着神皇轻微的鼾声，和笔落在绢帛上的沙沙声。空旷而孤独。正如这宫里每个人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第57章 青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