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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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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司胜雪来到了京城。
视野所及是卖糖葫芦的老人,卖胭脂水粉的妇人,表演戏法的艺人,还有两边稠密店铺里的招呼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司胜雪停下了脚步,他从城门一路走来,似是从未见过如此繁盛的景况。
“快躲开!!”艺人一失手,抛起的火把已来不及收回。
司胜雪闻声抬头,怔怔地看着将要落在头上的火把……
“小心。”
司胜雪听见低低的一声叫唤,随即就被猛地往后拉去,几乎落入谁的怀中。
火把在脚边转了一圈,几乎要烧着衣裳。
司胜雪被扶握着手臂站稳了,缓缓回头,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子,一张俊美的脸。
一股极尽质朴也掩盖不住的华贵之气。
“谢兄台的救命之恩。”司胜雪转过身,连忙道谢。
那人看见了他水墨般的容颜,一身素净白衣,总觉得与这京城格格不入。
还看见了他抱在怀里的东西,那散开的丝帛里,是一把精致的玉琴,琴上有个缺口。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把琴?”那人问。
他最后的尾音如笛埙声碎在梦里。
司胜雪睁开了眼。
眼前是他一直带着的琴,他才伸手过去,铮铮撞声就响了起来。
他抬手,看见了腕上沉重的枷锁和链条。
而现在的他,正躺在冰冷的地上。
大门紧锁的昏暗室内,连窗都不开一扇。
门忽然就开了,走进来几个宫婢。
有人点起了灯和檀香,有人扶起了司胜雪让他坐到椅上,有人为他平整衣衫、梳理头发……
如瀑的长发被纯白的发带简单地绾起,原来躺在地上的琴也被拿了起来仔细地拂去飞尘,最后被宫婢纤巧的手捧着递到了司胜雪的面前。
司胜雪才接过琴,便看见宫婢纷纷退下。
随即走进来的,是一个披着裘衣的男子。
门在他的身后被关上。
曳动的灯火照亮了那张脸,是那个曾经在城里救过他的人。
是玘国的大皇子,沈玦。
沈玦在司胜雪的面前坐了下来。
他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一双冷冷的瞳似已冰封。
“弹琴。”沈玦说。
“弹……弹哪一首?”司胜雪低下了视线,几缕发丝垂落在眸前,话里带着一点颤音,看起来像只小白兔一样瑟缩畏惧、卑微弱小。
沈玦思考了片刻,而后缓缓地开口道——
“满庭芳。”
不知是否错觉,那话的尾音带着一丝丝的温润。
戴着镣铐的手腕有些冷,动作也显得有些僵硬。
司胜雪一边弹着琴,一边还要防着动了锁链发出杂声,明明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动作却十分灵巧流畅。
宫,商,角,徵,羽。
拨弄间,悠扬的琴音便从指间倾泻而出。
沈玦没有说话,脸微微地向一边倾侧,用修长手指支着俊削的脸。
那密长的眼睫渐渐低垂,最后阖上。
仿佛真的在入神地听。
挂在司胜雪手上的锁链终究没能完全避开,赫然的碰撞声生生打碎在悦耳的琴声里。
司胜雪神色惊怕地抬头看去。
他看见沈玦微蹙起眉,又掀起了眼帘,露出了那双冰冷的瞳。
沈玦忽而起身向司胜雪走来,直至到了他的身后,将一件裘衣披到了他的身上。
“继续弹。”沈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然后离弦的手指犹豫了一下又按下去,中止的琴音继续响起,那般悠长动人,缠绕着檀香的袅袅烟气……
这宫中仿佛从未有过如此动听的乐音。
沈玦站在身后就这样一直听着,直至一曲终了。
司胜雪仍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回头望去。
沈玦的神情依旧冰冷,未再看司胜雪一眼就离开了房间。
司胜雪看见那个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然后他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裘衣,温厚棉软,闭上眼睛,感受到残余其上的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失去了羽翼的鸟,是应该在这牢笼中苟且活着,还是应该拼死逃出去?
玘国的大皇子沈玦,性情向来疏离沉静,自他母后崩后,多年来无人可近他的身,亦无人可听得他心底之言。
这样的他却忽然将一个小小琴奴带了回来,锁在了宫中。
“霍念白,我这皇兄向来不与人亲近,你可猜得他有何心思?”气质嚣然的男子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白玉珠子,一边微微笑着问旁边长身而立的人。
这男子是当朝二皇子沈珞,亦是当今太子。
“大皇子不足为患,只是……”低沉的嗓音稍有停顿。
“说下去。”沈珞命令道。
“你可知,身为嫡长子的大皇子为何会被废去太子之位?”御花园的隐秘处,有宫人悄声说道。
“你怎敢妄论这些?是嫌脑袋长得太稳固了吗?”另一个宫人立即捂住了她的嘴。
这皇宫之中,四面有耳。
所以沈玦将一个小小琴奴带回来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他人耳中。
但沈玦并不避讳,今日他也一样来到了这锁着司胜雪的地方,命人开了锁走了进去。
也是一样的坐在司胜雪的面前,命他抚琴。
悠扬的琴声如平常一样在纤细的指间流淌而出,却突然断了弦音。
弦断了,锁链也断了 。
在沈玦滑落在地的前一刻,他被稳稳地扶在了别个怀中。
揪住心口的手却从未松开,他紧闭着眼,冷汗如雨直下,痛苦的神色无法掩饰——
厥心症是不治之症。
他从被太医确诊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失去了角逐皇位的资格。
司胜雪拉开沈玦那揪紧的手,随后将自己的手覆上沈玦的心口,温热就从这手一直渡到了沈玦的心,良久,他看着沈玦逐趋舒开的脸色,用袖子拭去他额上冷汗,说:“你的病症比从前更严重了。”
“你果然是……”沈玦缓缓地睁了眼,“那把琴也是……”
“那琴上的缺口是你硬要显摆自己的琴技时碰碎的,”司胜雪浅浅笑开,“我说过,我一定会来向你讨要一把新的琴。”
“孩童时的小事……”沈玦的视线稍稍移开。
“可我们都还记得。”司胜雪拨开沈玦的额发,更看清了他的脸。
沈玦八岁那年跟随母后到过碧云殿所在的凌云城,在那屹立的高楼上,一时迷了方向的他偶然循着琴音找到了一个亭子,而亭中,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白衣少年正抚着一把玉琴。
沈玦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琴音。
听罢,他却已走到白衣少年的眼前。
白衣少年抬头望向他。
“我可以跟你学琴吗?”沈玦不假思索地问。
沈玦在凌云城待了几个月,这几个月里,他学到了一些乐律的知识,试过自己抚琴,还碰碎了玉琴的一个角。
离去之前,白衣少年浅笑着对他说:“我一定会来向你讨要一把新的琴。”
那白衣少年的笑意和司胜雪现如今的笑意别无二致。
“你佯作可怜弱小,让我怀疑了好一段时间。”沈玦的话语里又有了惯常的冷意。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得殿下你的垂怜?”司胜雪收起笑意,软着声,又试图用莹润双眼装出小白兔一般的神情。
“住口。”沈玦话音一落,又因隐痛而皱了眉。
“你这厥心症从未痊愈,如今更是愈发严重,若不以深厚内息加以疗养,不知何时又会突然倒下,”司胜雪抚上他皱着的眉,话音顿了一下,“随我回凌云城吧。”
沈玦沉默良久。
“你为何觉得我能随意离开这皇城?”沈玦问,“就算我是一枚弃子,也只能死在棋盘里。”
“若你无法独自离开这个牢笼,”司胜雪抱着他起了身,向门外走去,“那我就带你离开。”
无需用手推开,门已被内力冲破。
门外早已布满了侍卫,而那中间的是沈玦的二弟、当今太子沈珞,和一直听从沈珞摆布的当今武林盟主——霍念白。
“没想到碧云殿的殿主会甘愿在这宫中当一个小小的琴奴,原来我这早已被废去太子之位的皇兄竟还有这样的能耐。”沈洛笑道。
“放我们离开,又或是两败俱伤、血流成河。”司胜雪只回他一个笑。
宫外飞出了无数的白色蝙蝠,震耳之声诡异莫名。
沈珞顿即收敛了笑容。
宫外,碧云殿的势力已然蓄势待发。
宫内,司胜雪的武功也和霍念白不相伯仲。
碧云殿非邪非正,亦从未被朝廷所控,其中势力沈珞并未能完全掌握。
“放他们走。”沈珞目露阴骘,咬着牙,最后也只能松口。
司胜雪并不客气,抱着沈玦就飞身而去,随即在那茫茫白影中倏然不见。
离去之前沈玦只看了沈珞一眼,仅仅的一眼,沉静得不起波澜。
而沈玦所能看见的,只有沈珞眼中深不见底的暗。
许久之后,沈玦在高楼之上抚琴的时候,也总能想起那眼神。
“那是被困死在权谋中的眼神。”沈玦停下了抚琴的手。
“胡思乱想些什么,刚才的音弹错了。”坐在旁边的司胜雪伸手拨了几下弦。
琴音却轻易被打断,沈玦已径自捧过了司胜雪的脸吻了下去。
只是一个简单的吻,很快又放开。
“你最近的心觉得舒服一点了吗?”司胜雪沉默了一下,问。
“为何你比我更关心这病症?”沈玦问。
“待你的心再好一点,我们就能够再亲近一点了。”司胜雪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