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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手冢国光的记忆里祠堂的灯光总是亮着,夜夜夜夜,明明灭灭,那一盏昏黄仿佛通向幽冥深处,细小的光亮用很多形状挣扎着,多大的风雨都不曾熄灭,如同幼年时看到雨季中屋檐上滴下的水线,绵延不绝。

      祖父的牌位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好木料雕刻成,上面名字笔画转折处蓄满了灰尘。后面是列祖列宗的牌位,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手冢国光觉得那些苍老的眼睛就藏在晦暗的尘土中,满布血丝且干涸地注视着自己,目光寒冷凌厉,让他窒息。

      房梁上有蛛网,在门外闪电的映照下现出明晰的纹路,精巧的结构摇摇欲坠,蜘蛛不知所踪。

      膝下的蒲团已被磨去了原来的颜色,他从小就跪在上面面对着祖上们那些莫测的神情,有的时候是因为写错了字或者背不出文章,有的时候是因为和同窗们玩耍的时间过长,更多的时候父亲只是为了提醒他,提醒他不要忘了肩上的责任,手冢家的荣耀。他时常想,自己一个人被困在那么一小块蒲团上,是一个生动的囚字。

      父亲的头发从记忆的起始就是花白的,像雪后荒凉的原野,脸上凝滞着磐石般沉默的忧愁,用最简单的词汇叫他去读书,读书,读书,声音里有不容抗拒的威严。手冢国光总是能在书房菱形的窗格中看到静立在中庭柳树下的父亲,就那么站着,风霜慢慢佝偻了他的脊梁,无限落寞。

      手冢国光起身关上了祠堂的大门,有微微的咯吱声湮没在风雨里。雨滴打在伞面上,在那小小一方世界里震耳欲聋,石阶被冲洗得发光,周遭的花木失去了根一样的摇摆,走路很小心但袍子还是沾湿了,水迹在幽暗的光线里好似一块斑驳古老的锈。

      屋里透出昏黄的烛光,他推开门看到父亲同样昏黄的面孔,眼角的皱纹一圈一圈如同粗糙断裂巨大树木的年轮,囚禁了年华。桌上的青花失去了光泽,杯中茶已凉。

      明日上京赶考,万不可忘记你肩上的责任,光耀我们手冢家门楣,全在此一举。父亲的声音低沉嘶哑,喉咙里有含混的痰声。

      是,孩儿谨记。手冢国光行礼退回自己的房间,没有敢回头多看一眼,过早老去的灵魂,失神的眼睛,在雨夜里对着一片空虚的暗色,终究走不出迂腐的坚守。

      书案上刚刚抄写的诗句还没干,微微的墨香遇到空气里的潮气遁了踪迹。小窗下爬满了绿色的苔,碧色的树叶落下深蓝的雨滴,烛火摇曳,泛黄的书页上有多姿妩媚的影。行装已经整理好,静静地在墙角等着天亮。

      手冢国光吹熄烛火,袅袅的烟飘进眼里刺痛。和衣而睡,梦里见到了从未见过面祖父,与自己一般年纪的样子,雄姿英发,□□有健硕的白马,衣锦还乡,他是当年的探花,十里长街欢声遍开。然后又梦见了冰冷的牢房,憔悴的眼睛和枯瘦的躯干,祖父在一声比一声轻的叹息,目光尽头是万劫不复的死亡。

      这是手冢家悲剧的开始,自从高中探花的祖父受考场舞弊案牵连入狱冤死,姓手冢的人读书就不只为了读书,而是为了这个姓氏的荣耀。这些故事,在父亲的沉默母亲的幽怨里,慢慢进入了血液,循环至心脏,成了每次跳动时的负担。

      醒来时已是拂晓,天际金黄脆弱的光线被抛过围墙。院子里的落叶被落花埋葬,一片绝美的凄凉,母亲站在那里清扫,身子那么瘦小,眼神波荡像小时候就被禁止靠近的那眼水井。手冢国光走过去,母亲把脸靠在他的肩头,叫他的名字,国光,国光。

      没有过多的行装,没有书童,瘦马不时打着响鼻,手冢国光最后的回眸了父亲依旧是孤单而落寞地站立,母亲泣不成声。老宅此起彼伏的屋顶连接着远方的天光,祠堂里列祖列宗的魂魄汹涌挣扎发不出声音,一切宛如尘埃里的回忆。

      马蹄踏着纷飞的杨花,不需回头的旅程,看不到终点的跋涉,万水千山,世世功名,不过此时脚下微尘点点。

      手冢国光端坐在简陋的茶寮里,中午燥热的阳光流过他青色的长袍,轻轻端起粗瓷茶杯呷一口,清的像水。面前是荒凉的土路,正午时分很少有人经过,连尘灰也掀不起来。

      请问公子我可以坐在你对面吗?手冢国光抬头看到一大片耀眼的白色,他微微眯起眼睛,那些交杂的光芒里一张俊美的脸明晰起来,微笑淡然清新如水墨。

      可以。手冢国光淡淡回答,继续低下头喝着清水一般的茶。阳光落在杯中,又反射在他的脸上,浅浅的明亮。

      看公子是要进京赴试吧,白衣少年依旧微笑着,眼角眉梢蔓延着柔和,我也是呢,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吧,我是不二周助,公子贵姓高名?

      在下手冢国光。手冢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语调,有些轻盈的杨花翩跹落入杯中,漾起波纹。

      呐,和手冢贤兄同行一定会非常有趣的。不二周助笑着端详着手冢国光,嘴角的弧度似乎饶有兴味。有许多光束从他的白袍上升起来,投射布满整个视野。

      手冢国光微微皱了皱眉,自己并没有说同意与他同行,这个名唤不二周助的少年倒是很不客气。少年依旧微笑,面容纯白近乎透明,似乎随时会在阳光下蒸发,有瓷器的光泽。

      少年们策马穿过漫长的路,马蹄数不清石板,春风吹不尽落红。

      手冢国光不时回头,每次却都发现不二周助在望着自己。树林中阳光被层层枝叶遮蔽,只得变成深深浅浅的绿,听不见飞鸟经过头顶的声音,看不见云的轨迹。

      夜晚在一个很小的客栈住下,破败的招牌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有一个年轻的小二和憨厚的老伙计。虽然是粗茶淡饭但在一天的劳顿后倒也可口起来,房间虽不富丽也算得上整洁。

      手冢国光挑了挑灯芯,把书凑过去,自己头部阴影窄窄的边缘落在书页上,一些古老的诗句丢失了韵脚。

      呐,手冢贤兄不介意我进来吧。不二周助不知何时出现在房内,衣衫的洁白仿佛凝滞的月光,隐隐熠熠。

      手冢国光摇了摇头,起身去为不二周助斟茶,茶水在夜里繁复的光线中变成了晶莹的琥珀色,茶叶在杯底沉默的姿势似乎很孤独。

      贤兄真是勤奋呢,是第一次上京吧。不二端起茶杯问。

      是的。手冢国光点点头,但目光却在不二周助身上和书本上游移,还是舍不下这温习的大好时机。

      我已不是第一次了,贤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会竭力相助的。不二周助似乎看出了手冢国光的心不在焉,他慢慢拨弄着灯,屋里的光线开始变幻,难道这功名,对贤兄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是的,非常重要,很重要。手冢国光的语气很坚定,坚定如同记忆中的父亲那样。他又抬起头看了看不二周助,想必不二贤兄也是如此吧,否则为何二次上京这般执着呢?

      不二周助起身踱到窗口,窗外银色的月光从房顶的瓦片上飞起来,刺破了墨色的苍穹变成漫天的星,陨落的天河,凋谢的星宿,仿佛一下子都回流进了窗口,不二周助的身影有些飘渺。

      手冢国光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想说句什么话来挽回,但看着不二周助的背影,却发现自己辞穷了。

      手冢贤兄,你来看。不二周助突然转过身,依旧是那样的微笑,抖散了一身的月华,似乎可以听到月光碎片落地的叮咚。

      手冢国光走到窗前,不二周助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是那个茶杯,琥珀色的液体里,是一轮饱满的月影,淡金色,朦胧而清晰的完美圆形。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不二周助轻轻吟咏着,微笑的嘴角,却发出那样拖着绵长忧郁的音节。

      不二贤兄何以如此感叹?手冢国光问,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每个人的身后,都会有不完满的故事,像另外十四天的月亮,像小时候自己打碎的那只花瓶。

      果然月亮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啊。不二周助把被子放在窗台上,里面的满月立即消失无踪,此时天边高悬的那轮明月,也走进了云层中沉思起来。不过今天的月亮好像更漂亮一些,手冢贤兄,早些休息吧。

      不二周助离开了手冢国光的房间,关门的声音,他的影子投在门上,一闪就消失了,记不清形状。

      路上染了灰尘的日子总过得疲劳与迅速,匆忙的步点途经没有终结的日落与日出,但每一个少年的梦里,总少不了那些古道西风的黄昏,连接着功成名就的沉默书桌抑或动荡江湖。

      手冢国光渐渐习惯了不二周助白衣青马的身影,在自己匆忙征途里的每一次回眸里,在自己埋头读书的每片灯影中,甚至自己狼豪笔下的每一滴墨迹里,都有他嘴角弯曲的痕迹,他站在那里安静地微笑,温暖无处不在。

      只是这一夜是他们第一次露宿野外,手冢国光远远看着月光下不二周助在溪边饮马,离离的芦苇隐没了他的袍襟,耳边有潺潺的水声,没有醒来的夏虫,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继续只有仲夏的梦。他继续默默地低下头摩擦着手里的石块,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而始终没有火焰,哪怕一丝火星也没有。

      缠缠绵绵的冰冷从深碧色的水底袅袅上了岸,潮湿的气息从脚下慢慢爬上来,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堆叠了寒意,脊背上感到了细微的凉意,手冢国光紧了紧衣襟,加快了摩擦的速度。

      原来手冢贤兄还没有生好火呢。不二周助不知何时来到了手冢的身后,笑咪咪的看着手冢手足无措的焦急样子,手冢国光知道他并非嘲笑自己,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了头,离家之前一直认为自己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丈夫了,而现在独自在外却还是有那么多事情超过想象的复杂。

      我来吧。不二周助的手按住了手冢国光的十指,冰凉柔和的触感,手冢国光急忙抽出了双手,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不二周助脸上宁静的笑意,之后不二周助认真的蹲在一边生火,他掩饰一般地抖了抖衣衫,摇摇头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吧。

      不知道不二周助用的是什么法术,暖红色的小小火焰,慢慢的在那堆随意捡拾的枝叶上开出绚烂的花朵,木质发出的吱吱声音随着燃烧的温度蔓延在空气里,交叠的视线里两个人因旅途劳顿而苍白的面孔在火光里都有了些生气,手冢国光的表情里,似乎也融化了坚硬的疏离。

      手冢国光和不二周助并肩坐在篝火旁,天空显得有些暗淡,没有星宿也没有月华的深蓝。河面上飘荡着雾气,朦朦胧胧。

      你看,那边有鬼火呢。不二周助忽然指着远处一片看不见低漆黑说。

      手冢国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幽兰色的光斑,隐隐现现,在嶙峋的黑色山脊上蠕动。他依旧是那样淡然道,不做亏心事,又何须惧怕鬼神。

      手冢贤兄你可知道没什么会有孤魂野鬼留在人间么?不二周助还是抓着这个有些让人脊背发冷的问题不放。

      那是因为他们有心愿未了呢。不二周助抬起头望着天空,混沌的天空落在他眼眸里模糊了原来的神色,他没有等手冢国光回答,语气缓慢得几乎消失在风里。

      突然想到了祖父,想到了那些苍老的灵魂,难道真的在诗书的每一行荒凉的夹缝里艰难的呼吸么,难道真的在每夜每夜奔向黎明的方向流离失所么,那么那么久,是否能在魂飞魄散的时刻看到翰林院的烛火么?

      人们总是很难预计和谋划一些东西,比如那些在竹简上刻下难解文字的先贤们不曾想到他们的言语思想会决定千百年后许多人的命运仕途,比如无数祖辈们为了一纸试卷不休不眠却不知道孙辈们依旧踩着他们的脚印艰难向前。

      到了京郊的时候已然是初夏,一路新绿啭啭鸟鸣,孩子们穿着鲜艳颜色的衣服奔跑在阳光里溅起一串旖旎的美丽,五彩斑斓的纸鸢优雅漂浮,天空的色彩剔透超过任何一种釉色,还有着温润的光泽。手冢国光靠在亭子朱红的柱上,清澈的阳光斜斜洒进了论语那些论点的空隙,耳边还没有蝉鸣,只是风声,微微的风声。

      奇怪的是不二周助几乎从不温习,那些夜晚手冢国光在跳动的烛光下一行一行记下那些繁缛的古老语句时,他就坐在一边,安稳的踱步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天空,杯中的茶水在不同的客栈有不同的香气和浓度,而他的神情和笑容,永远是那么一种姿态。

      手冢贤兄,我们也放纸鸢吧。不二周助不知如何从那些玩闹的孩童手里借了一只纸鸢,华美的纹路来自工匠们的悉心勾画,竹签搭成的骨架轻盈精致让人赞叹。

      手冢国光摇了摇头,不二贤兄你自己尽兴好了。

      手冢贤兄一起来吧,何必荒废了这大好的春光呢?手冢国光只感到不二周助的衣袖上泛起的白光刺眼炫目,手腕就那么被抓起来了,对方手指的触感清晰而清凉,几乎容不得自己多想,衣襟飘摆,不二周助脸上的笑意就那么掺杂在阳光里,铺展开来。身体似乎不由自主地,就和面前的人一同移动起来。

      纸鸢慢慢逆着风升起来,姿态飘逸,细细的线渐渐消融在春色中,不二周助把手里的线轴递给手冢,笑容和那些在身边跑来跑去的孩子一样没有杂质。

      多有趣,手冢贤兄小时候没有放过纸鸢吗?不二周助问。

      自己的童年,是那些绵长雨季里不分昼夜亮着的灯光,是家中书房里祖父和父亲一页页翻过书册,是父亲冰冷的期待和祠堂不说话的牌位,是手冢家荣耀生长到根深蒂固的时节。

      那句带着遗憾的没有还没出口,远处的纸鸢突然笔直地落下来,不知是线的哪一部分被夏花初绽的枝丫割断,纸鸢在视线的边缘滑落,终于消失在孩子们嬉闹玩乐的尽头。

      如果有一天我像纸鸢一样突然消失了,手冢贤兄会不会思念我?

      手冢国光似乎听到耳边不二周助的声音,但是回过头,不二周助正弯下身子安慰一个小男孩,大概就是纸鸢的主人。孩子在嘤嘤的抽泣,不二周助轻轻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我从来没有放过纸鸢……手冢看着手里断了纸鸢的线轴轻轻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手冢贤兄,这也许预示着你的仕途飞黄腾达呢。不二周助站起身,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顶,依旧微笑。

      他们京城的客栈叫做集贤居,有雕梁画栋的华美装潢,房间里备有上好的文房四宝,高大的树木一直生长到窗口,夜晚有清香的味道随着风灌进来。每个房间都取了举子们认为很吉利的名字,手冢国光所居住的房间叫探花苑,牌匾被小二擦拭的一尘不染,那刺眼的探花二字虽然使他多少有些在意,但他没有和不二周助说起。客栈的住客大都是各地的考生,青衫白衣的翩翩公子,一片梅竹的折扇掀起书生意气,青涩倔强的高谈阔论里墨香弥漫。

      手冢国光依然在很多个晚上都抓紧最后的时间机械地抄写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每一笔每一划都那么认真,但心情却不复故乡老屋中那般平静了,稍稍一分神,纸上便是一块墨迹,黑白分明的渗入,无法抹去。

      不二周助今晚没来,大概是因为白天的事。手冢国光拒绝了不二周助把他的文章引荐给某个朝廷高官的好意,斩钉截铁,他分明看到了当他说出那句多谢好意时不二明显僵硬的笑容,但还是没有犹豫地拒绝了。祖父当年只身赴京,不曾向任何权贵折腰,而他背负手冢家荣耀的肩膀,此刻也不能颤抖。

      过了二更开始下雨,手冢国光突然又想起了家乡的雨季的夜晚,所有的存粮和衣物都随时会发霉的潮湿,聒噪的虫儿都销声匿迹,呼吸吃力。母亲早已回房,但不知是在做永远做不完的女红还是熄灯睡去,父亲在喝茶,原本无暇的白瓷茶杯有了浅浅的灰色印迹,祠堂的亮光不灭。他朝着京城的方向看过去,最终黑暗的云海遮住了瞳孔。

      现在他身在京城,与多年前的祖父一样,一盏孤灯半夜雨,幽幽茶冷天未明。

      第二天手冢国光收到了那个高官府上送来的回帖,大意是手冢公子文采出众,实为国之栋梁,公子大可全力赴考,他日定当鼎力推荐。他慢慢放下信纸,不知是喜是愁。周围渐渐有人聚拢过来,对着那一纸似乎带着无上光荣的黑色字迹啧啧称赞或者嗤之以鼻。手冢国光看到坐在他对面的不二周助,依旧是初见时那副样子,柔和得像是一团朦胧的水墨写意。

      手冢贤兄的文章还真是对了大人的口味了,他这么欣赏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还真是少见呢。不二周助完全没有理会手冢国光越来越凝重的脸色,擎着茶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

      手冢国光没有说话,起身回房间,那一张单薄的纸随着微风的流动飘落地面,沾上了匆匆跑下楼去端茶的店小二的靴底泥。不二周助没有动,嘈杂的考生们经过周围,耳际全是打碎的平仄,他端起茶杯。

      手冢国光已经记不清考试那天的很多细节了,只记得天空阴霾,之前寄了一份家书给父亲,迢迢千里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父亲的手中。迈进考场的那一刻突然想起母亲每每入夏都会熬清香的绿豆汤,文火,她靠在炉台上很细致地搅拌,那是手冢国光记忆中少有的温暖画面。

      然后倾泻而来的画面是祠堂的灯光,父亲的鬓角,金榜题名的瞬间。

      应试的过程顺利,几乎可以用酣畅淋漓来形容,家国天下,针砭时事,曾经在胸中郁积了很久的豪言壮语全部诉诸笔端,没有了以往作文时的谨小慎微,通篇一气呵成,放下笔的瞬间是几乎飞腾的快感。

      手冢国光因为出类拔萃的文采犀利厚重的观点和当朝重臣的推荐成为了当年的探花。衣锦还乡的那天手冢国光看到父亲母亲站在家门前,那块骄傲泛灰的写着手冢府的匾额被金色披着红花的探花宅所代替,古旧的墙头还有开过花的杂草,父母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

      他再次跪在蒲团上的时候,惊奇地发现烛台居然被挤着来看探花郎的乡亲们挤倒了,蜡油滴了一串,终年不灭的夙愿,终于变成了一缕青烟。

      只是走出考场之后的手冢国光再也没有看到过不二周助,他消失地不留痕迹,手冢几乎问遍了所有的人,走访了每一个地点,却追不上他最后的转身。当时放纸鸢的草地上早已燃遍了艳丽的花朵,早已没有了马蹄的痕迹。

      在翰林院供职期间手冢国光偶尔翻阅从前的记录,多年前的灰尘从变脆泛黄的纸页里落进了阳光中,他赫然看见这样的记录,自己祖父获罪下狱后,顶替他成为探花的那个人,名叫不二周助。

      他是不是那个一袭白衣的少年,微笑着,集月光,放纸鸢。

      我已不是第一次了。

      手冢贤兄你可知道没什么会有孤魂野鬼留在人间么?那是因为他们有心愿未了呢。

      如果有一天我像纸鸢一样突然消失了,手冢贤兄会不会思念我?

      手冢国光轻轻举起那张卷宗,在强烈的光线下几乎透明,他的手指轻轻一抖就从中央裂开了缝隙,碎片落地。真的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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