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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一
      这是卢送来的第999只纸鹤。
      和往常一样,他低着头,轻轻把它放到我手里,然后急忙转身跑开。
      拈着纸鹤的翅膀,我转过头对弗洛伦斯说:“其实他长得挺不错的,是吧?”
      红发的女人薄唇微微上翘:“德尔菲,你这话已经说了有一千遍了吧?”
      我也笑了:“胡说,这明明是第999遍,我可记着呢!”
      她抚了抚被海风吹乱的几缕鬓发,挑了挑眉毛:“既然你看上了,怎么不自己去……”
      “人家喜欢的是你。”
      她不说话了,转过脸去望天边的晚霞。
      我们一起静静坐着,等着海水最终将那火红的落日揽入怀中。
      二
      弗洛伦斯是位歌手。她十年前就开始在这家海滨旅店唱歌了。而我,在这里当女侍。
      我来的比她晚上几年,所以她最辉煌的时候我并不曾目睹,只是旅店秃头圆肚子的汉森老板有时会在她唱歌时感慨的说上几句:“哎,来听她唱歌的人数大不如前啦!从前她一开唱,我们这儿可都挤得满满的啊!现在的人心都变啦,变啦!”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现在人们更喜欢去听艾丽或是黛西的歌,即使她们俩唱起歌来一个如猫儿嘶叫,一个如乌鸦嘎嘎,并且都很少唱在调上,但她们俩漂亮的脸蛋和随处乱丢的媚眼仍然使她们大受热捧。
      当然,并不是弗洛伦斯不美。按我看来,她实在是个美人:一头披散的火红卷发,衬得她的皮肤极白,笔挺的鼻梁两旁一双碧眼清澈深邃如海水。但她瘦削的身材,轮廓分明的脸,高高的颧骨,线条冷硬的眉毛,薄薄的嘴唇,和那对碧眼里的某种神色都使她被排除在受男人欢迎的类型之外。男人只喜欢对他们百依百顺的女人,而排斥她那冷漠而显得过分聪明的面相。他们可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傻子。
      时代不同了。现在往返港口的尽是些游艇,里头坐着些轻浮的花花公子,有时还有他们漂亮的未婚妻。他们要的是无脑的快乐,是感官的刺激。艾丽,黛西她们那些甜俗的小调于他们的耳朵而言才是无上佳品,而这种小调弗洛伦斯是绝不会唱的。
      绝对不会。
      三
      弗洛伦斯会唱很多的歌。
      她唱着鸟儿清晨的啁啾与昆虫夜半的低吟,唱着森林的幽深与湖泊的静谧,唱着日夜的轮回与四季的更替。
      她唱着神祇与英雄的传说,也唱着平凡人的生活,歌唱所有伟大的激情,也歌唱那些平凡的爱意,她唱着整个人类的历史,直至唱到永恒的生命与死亡。
      但她最常唱的,还是她所挚爱的海洋。
      平静如镜的海,微波荡漾的海,波涛涌动的海,惊涛骇浪的海。
      阳光下的海,月光下的海,迷雾中的海,暴雨中的海。
      海中的蓝鲸,人鱼,巨乌贼。
      海中的渔夫,水手,海盗船。
      来听她唱歌的总是那么一拨人:老得再也出不了海的,满脸皱纹的渔夫,只需看一眼云彩就可以准确地告诉你三天内的天气;瞎了一只眼,浑身是伤疤的老海盗船长,老是嚷嚷着喝朗姆酒,喝醉了就嘟囔着“十五个水手站在死人棺材上”;瘸了一条腿的皇家海军退伍军人,胸前还别着一枚据说是女王亲赐的勋章……他们在旅店里喝酒时总是吵吵嚷嚷,老海盗和老军人更是见面就要打起来,但弗洛伦斯一开始唱,他们就安静下来,听得入迷时酒也不喝了,架也不打了,倒是各自叹息一声,痴痴流下两行泪来。
      “老喽,我们都老喽……”
      “也不知道这辈子咱还能不能再出海呢?”
      “船长是一定要死在他的船里的……我却做不到了……”
      我是不懂这种对海洋的眷恋的。我仅仅是出生在海滨,他们却是真正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都托付给了海洋。但听了弗洛伦斯的歌,听了这些老人的叹息,泪水也时常充盈了我的眼眶。
      我想弗洛伦斯是个伟大的歌手。她唱出了整个海洋。

      四
      卢是随着一艘东方商船来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少年。
      他跟在几个大人的后面进了旅店,缩手缩脚又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我和弗洛伦斯看了他那呆呆的样子,都忍不住笑出来。他似乎明白了我们笑的原因,脸立刻紫涨了起来,向我们这里望了一眼。我向他友善地一笑,而弗洛伦斯只是撇了撇嘴角。
      “简直像个小姑娘了!”他转过头去时她向我低语。
      待客人三三两两地都坐下了,弗洛伦斯拂了拂长卷发,提了长裙走上简陋的舞台。
      我注意看那少年。他好奇地盯着台上那位笑过他的红发女子。
      她一开口,他就呆住了。黑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半张着。
      唱完第一首,他使劲儿鼓掌,别人瞪他也浑然不觉。后面几首,他连鼓掌也忘了。
      弗洛伦斯每天的最后一首歌照例是关于海的。这一首是她自己编的,关于月光下的微波荡漾的海面和亮闪闪的沙滩,孤独的小船泊在岸边,随水波轻轻摇晃,远行的水手思念着家乡。
      在一片老人的哽咽声中,我看见一个少年,悄悄擦去眼角的一小滴泪水。
      第二天傍晚,他又跑来听她的歌。
      第三天也是。
      五
      第三天听完歌,当人们渐渐散去,那少年有点迟疑地向我一步步挪过来。
      “怎么了,东方来的可爱小男孩?”看他久久不说话,我微笑着说。
      “您……叫什么名字呢?”他微微红了脸,用不大熟练的本地话说。
      “我是德尔菲霍尔 。”
      “那么霍尔小姐,嗯,她……”
      “弗洛伦斯伦奇,如果你只是想问问她的名字的话。还有,叫我德尔菲就好。”
      他一副做了坏事被抓的惊慌神情,手指下意识地揉搓着衣角,好半天才开口,声音小得如同耳语:“霍……德尔菲小姐,请你把这个,嗯,交给伦奇小姐,好吗?”
      他递给我一只折得不怎么好的纸鸟。
      我有些想笑,但看见他脸上认真的神色,就也很郑重地接了过来。
      “我替她说谢谢啦。”
      这时我们俩都看见弗洛伦斯走了过来。少年的脸又红起来,喃喃道了“再见”就飞也似的跑了。
      弗洛伦斯走到我身边轻笑:“这孩子怎么了?”
      我望着少年的背影,第一次说出了那句话:“其实他长得挺不错的,是吧?”
      …………
      几天后,一个月光明亮的静谧夜晚,我和弗洛伦斯在楼上一同透过窗子望那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忽然我们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来自一种我们不曾聆听过的乐器。是那个东方少年。
      我们向下张望,立刻看到了沙滩上那个徘徊着的孤单身影,正吹奏着一只管子状的乐器。
      我刚要喊他,弗洛伦斯轻轻把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我便不做声了。
      他吹的正是那天弗洛伦斯的最后一首歌。
      我轻轻闭上眼睛。眼前是同方才所见一样的,月光笼罩着的大海,不,甚至比刚刚更加阔大。
      弗洛伦斯一开始只是静静谛听,后来便忍不住开了口,和着音乐轻声唱起来。
      听到她的歌声,少年似乎愣了一下,但又立刻凝神继续吹下去。
      过了很久很久,月亮已渐渐西斜,但音乐声仍未停歇。似乎他们可以就这样一直吹下去,唱下去。
      今晚,月色真好。
      六
      那少年每天总会来听弗洛伦斯的歌。也总是在所有客人散去后,悄悄递给我一只纸鸟让我转交弗洛伦斯。
      他和我渐渐熟起来。
      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不过因为太难记我只叫他卢。
      他告诉我他每天送来的纸鸟叫做纸鹤。“它代表一种美好的祝福。”他无比郑重地说。
      他也告诉我他吹的那是笛子,一种东方的古老乐器。“只是它音域太窄了,伦奇小姐的歌我只吹得了几首。”他有些懊丧地说。
      …………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卢长高了,脸上的稚气少了,多了些坚毅的线条,显出是个英俊的青年。
      他的纸鹤越折越精致了,用的也不再是普通的纸张,而都是从东方运来的各种美丽的纸,表面染着繁复的花纹,纸里还嵌着各种花瓣和叶子,散发着香料的味道。
      他的笛子也越吹越好,那种清越悠扬之声在月光下听来是很可以使人沉醉的。
      在他们东方人的商会里,他也干得不错,成了一个得力的助手。
      他确实长大了,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只是,一见到他的“伦奇小姐”,卢就又变成那个初来的羞涩少年。
      如果说当初他对她是一种孩子气的崇敬,那么现在……
      唉。
      七
      弗洛伦斯是有情人的。
      巴塞洛缪罗伯茨船长,和他那同名的远祖“黑色准男爵”一样,在这片海上凭着其第一流的剑术和掌舵技巧,坚毅的精神以及非凡的判断力,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过,和那位海盗远亲不同,他做的可是清白的生意。嗯,也许实际上并不完全是这样,在这片海上,每个船长都多多少少有点不大合法的收入来源,但至少在表面上看,他的“风暴之神”号是条干干净净的商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巴塞洛缪是一个理想的情人。他受人尊敬,十分富有,而且相貌堂堂:一头褐色短发永远是在海风中吹乱了的模样;皮肤被烈日晒得成了棕色,又被海风吹得粗糙如砂纸,却和他不羁的气质格外相符;一张线条硬朗的脸,几乎可当作希腊人雕刻阿波罗的范本,不过他相貌中最令人称奇的还是他明亮的绿色眼睛。他曾经送给弗洛伦斯一个镶了两块上等祖母绿的纯金挂坠盒,半开玩笑地说:“戴着它,弗洛伦斯,好用来记住我的眼睛。”
      “它们比不上你的眼睛。”弗洛伦斯说。不过她确实天天戴着它。
      我不知道弗洛伦斯是什么时候与他相识的,但他们的这种关系,看起来好像是从这世界被上帝创造起就存在了。
      肯定不是因为弗洛伦斯的歌声。除了玩笑地叫过她一次“我的塞壬小妖精”,巴塞洛缪从未对弗洛伦斯的歌声发表过什么评价。
      我甚至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爱情。似乎他们在一起时永远是沉默,也从未有过承诺。
      也许这只是寂寞的两个人之间的某种默契吧。
      八
      作为情人,巴塞洛缪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来。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问过弗洛伦斯,她只是笑笑说,大海才是他的家,他最终的归宿。她不过是他这只浮舟常常停泊的一个港口罢了。即使大海苍茫,船又怎会放弃远航?
      这也是他们不会有承诺的原因吧。海是无常的,海上的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事实上,谁又能把握呢?
      每次巴塞洛缪回来都是在傍晚。当弗洛伦斯登上舞台时,门会被“砰”地一声撞开,走进来意气风发面带微笑的青年船长和他的一拨儿船员。汉森老板会嘟嘟哝哝地到地窖里取存货——这天店里所有的酒桶是铁定要被喝个底朝天的,杯子盘子也是要碎得差不多的,而我会长长地哀叹几声,因为收拾这群人闹过的地方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弗洛伦斯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如往常一样唱她的歌。她每唱完一首歌,那群船员们就会大吵大嚷,拼命鼓掌,再互相灌下一杯又一杯朗姆酒。
      当弗洛伦斯鞠躬致谢时,船员们会像暴风雨一样撒下成堆的银币,而巴塞洛缪放到桌上的通常是一枚枚黄澄澄如太阳的金币,或是几件镶宝石的首饰——比如那个挂坠盒,只不过除了它,其他的首饰弗洛伦斯从来不戴。最后,醉醺醺的船长会走上台去吻他的情人,然后在一片起哄声中揽着她的腰,带她上楼去。
      当卢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时,可怜的孩子吓得不轻。当那群兴奋的人挤进旅店时,他的眼睛就瞪大了;当他们开始嚷叫和摔盘碗时,他的眉头打了个死结;当他们开始撒钱时,卢的表情几乎可称得上是愤怒了;而当那一对情人接吻时,卢的脸色一下从通红变得苍白;最后,当楼梯上的脚步声和楼板的嘎吱声都渐渐消失时,他缓缓垂下了头。我坐到他旁边去,安慰式地拍拍他的手。
      过了很久,他才重又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的不平静显出他有许多话要问,但最后他只是简单地问:“为什么?”
      我笑了。卢始终是太单纯,太理想化了。
      “你的‘伦奇小姐’是一位了不起的歌手,她把全部灵魂都倾注在她的喉咙里,但每个人都不只有灵魂。她是一位伟大的歌手,可她也是一个需要吃饭穿衣,需要钱来维持生活,需要人爱的女人啊。”
      “可是那个人根本就不懂……”
      “你,又怎么知道自己懂了?”

      九
      这一回巴塞洛缪回来呆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不少,以往不过是一两天,这次却是一周。看来他的船在上次的风暴中伤的不轻,要好好修一修。
      他和弗洛伦斯常常在沙滩上并肩漫步,安安静静地。卢总是远远地跟着。
      在巴塞洛缪临行前的这一个黄昏,卢却小跑着赶上了他们。
      “罗伯茨先生,我有事情请求您。”
      “叫‘罗伯茨船长’,小子,”巴塞洛缪笑了,“什么事?”
      “我想跟着您一起去。”
      巴塞洛缪很爽快地答应了。
      卢笑了。弗洛伦斯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卢递给我第1000只纸鹤。用的是最普通的白纸,一只翅膀上却写了两行我不认识的字。
      “什么意思?”“以后再告诉你。”
      可是不会再有以后了。
      在送走他们的几个月后,有人传来消息,“风暴之神”号在海中永远地消失了。
      …………
      我奋力地朝旅店跑去,好像只要奔跑,脸颊上流淌的泪水就能止住似的。
      我听见弗洛伦斯的歌声伴着涛声在我头顶盘旋。接着,1000只纸鹤从窗口飞出,轻轻地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就纷纷跌入海浪中。我冲过去抓住最后的那只,但其上字迹已化为一片模糊。
      另一样跌入海浪中的是那个镶了祖母绿的挂坠盒。
      …………
      我们两人站在窗前看海,各自沉默了很久。
      我沙哑着说:“他最后给你写了一句东方的古诗。我问过商会其他人了,是‘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弗洛伦斯没有答话。
      待最后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被大海吞噬,她才开口。
      “在人类还没有出现之前,海就开始歌唱了 。”
      “海又是为谁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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