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巫女》浣忆

1、一

　　引子

　　几颗雪粒子由陈旧的木板门隙中涌进，覆在风声中的落雪声低哑沉闷，似吟似诉。
　　忽有几声叩门声，在寒风暴雪的黄昏响起。
　　门内坐在灶旁添柴取暖的少妇从一张破旧的木凳上站起身，一只襁褓托在她臂间，婴儿的小手不安分地从襁褓中挣出，花瓣般嫩红的手指去触摸母亲的脸。
　　门开的刹那，啸呼涌入房内的风雪里，他看到那一幕。
　　黯寂的目光微微亮了，凝着苍白的眉宇略略一跳，然而眉宇下的神色旋即平复，深褐色的眸子又变回黯淡无波。
　　嘶哑的嗓音由男子口中透出，仿佛穿透了那些悠悠岁月，却穿不透这冻结了岁月的冰雪。
　　“好久不见。”吐出这一句话后，男子方抬起目光，再度望向门前所立的少妇。
　　少妇抱着襁褓立在门前，眼底竟隐约透着一丝笑意。似千尺寒潭下静静燃烧的火光，也似欲雪天时欲熄的残温。
　　话音总是透着暖的，熟悉的记忆都似凝冻在静止的时间里，“这位少侠是来打剑的？”
　　“是……”说着这话，腰负长剑的男子目光不自觉地越过面前少妇，穿向屋里。
　　少妇略挪脚步，拦住他视线，淡淡说道：“我相公出去打酒了，要天黑才回。”
　　微移开目光，再望面前人时，少妇古井般无波的眼神已像在望一个陌生人。
　　“外面天寒雪冷的，这位少侠不如先进屋，让奴家为你温杯酒暖暖身子……”
　　“不必了。”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在风雪中走出几步，年轻人方淡淡丢下一句，“我还是改日再来。”
　　风雪覆盖了年轻人的脚步声，那负剑男子茕茕身影在夕色中远去。
　　夜色将临前，残阳似血，茫茫的雪都在那背影后燃烧起来。似最后的回光。
　　静默地望着那背影离去，年轻少妇拍抚着怀中婴儿，不作声地关上门。干燥的木柴仍在灶下哔啵燃烧，所有冰冷，都隔绝在飘漫着鹅毛大雪的门外。

　　隐约的，远处似响起一阵吟歌。雪仍幽静地下着，那歌声中的起伏在雪中听来是如斯的平静。大雪没有记忆，如亘的苍白，将所有一切淹没无存。
　　在吞没天地的宁静之中，只有那似吟似诉的雪声，还有那似吟似诉的落雪声中，吟者的叹息，跨过无数个风雪夜，传到耳畔：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

　　一

　　覆在山雾中的小路蜿蜒着，一径通向山巅那座神庙。
　　曲折的山道偶尔隐入幽深林木中，如蛇般由墨绿中探出首，又被茫茫云雾笼罩，时隐时现。
　　越过前面那座山，便到了灵山巫女的居处了。

　　灵山巫女。曾有这样一个传说，在熟知江湖佚闻的历代百晓生中口耳相传：
　　灵山巫女是天神的女儿，她的灵力可为人们消挡一切灾厄，弥平世间所有苦难。
　　那为什么这世上依旧有那么多灾厄，人们的苦难未有终息之日呢？有人这样置疑着。
　　仿佛为了印证这个传说的真实性，那些自幼便听着传说长大的百晓生这时会用读古书般的口吻，跟提出置疑的人解释道：“那是因为，灵山巫女的神力被封印了。”
　　显然这样的解释并没有多大说服力，因此这个传说仍只是一个鲜为人知的传说。如被渲染上神话色彩的故事，成为那些不多知道这故事的人们，茶余饭后口中偶有聊起的谈资。

　　冥冥中自有天意。恰好某一天，就有那么一个年轻人从灵山下这座不起眼的小山村里，这家不起眼的小茶馆中经过，听见这个故事。
　　年轻人显然对他们世代相传的故事起了兴趣，说者面有得色，于是滔滔不绝地尽他们所知，穷极想象，添油加醋地编诌起来。
　　可是听了许久，年轻人还是不知道，那传说中的灵山巫女，究竟所在何处。

　　“灵山巫女的居处啊……”说故事的山民遥指远处，那笼在茫茫云雾中的苍莽山脉。那绵延的山脉隐在山林中，蜿蜒延展，向着云天尽处。耸拔在云雾中的峭壁绝崖上连飞鸟也见不着几只，依起伏山势绵延错落的密林上方终年弥漫着灰茫茫的浓雾。
　　“你上到最高那座山峰，爬山山巅，便可看到一座神庙，神庙后那间竹斋，便是灵山巫女的居处了——她住在吉檀迦利峰的绝巅上。”
　　“吉檀……迦利峰？”
　　“‘吉檀迦利’，是‘献歌’的意思。”老人身侧，一个蓝布包头的小伙子向往地望着云雾弥漫的群峰，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传说我们的巫女啊，是天神座下的歌者，能唱出世间最美妙的歌声……可是，我们从没有人听见过。”
　　“年轻人，这只是一个传说。”在年轻人向往的目光中，一个长者忽然出声，年轻人循声音源处看去，看见坐在墙边一个不起眼角落中的、眼中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老人。老人的口音平缓，语气中有着岁月沉淀过后的平静，看着这个目中闪烁着期待的年轻人，目光却投向了远处山势险恶的群峰。
　　“年轻人啊……很多很多年前，在我还年轻的时候，还没有长出胡须的时候，我也曾见过一个得了重病的年轻剑客，去寻访过这位灵山巫女……”
　　“十年间，他一共登上那吉檀迦利峰七次……最后一次见他时，我故去的儿子才刚出世……”
　　“我记得那一次啊，那剑客身旁，还伴了一位姑娘。据那姑娘说，只要那剑客寻到这世间七样宝物，灵山巫女便可为他延续性命。”
　　“那……后来呢？”年轻人目光闪动，急切追问。
　　老人轻摇着头，看着年轻人诚挚的目光，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恻隐之色。终于摇了摇头，叹息着道：“年轻人啊，你还是回去吧。”
　　“巫女是不会施救凡人的，若她真能救人，我们山下这么多穷苦百姓，又怎会被活活饿死？……”
　　“究竟，这世上有没有‘灵山巫女’呢？”许久，一旁刚刚说起这故事的小伙子忽然迟疑着，问出这样一句。
　　来自中原的年轻人身子微微一震，看向方才谈话中的老人。
　　老人却只摇着一柄破旧的芭蕉扇，望着远处云雾涌动的山脉，温和的目光中渐渐透出苍凉。
　　……

　　距他初来到灵山那日，时间已过去三年。这已是他第七次登上吉檀迦利峰，第七次望见这位活在中原江湖鲜为人知的传说中的灵山巫女。
　　灵山巫女隔一架古琴，一幕竹帘，正与跪在竹斋外的年轻人对话。
　　“你又来了。”巫女的声音冰澈清冷。像山泉击撞灵璧磬石，在空谷幽林传出的回音。像天边的云，流动在山风中的声音，清澈透明，不染片翳。
　　巫女一袭宽大黑袍笼身，端坐琴后。如一尊玉石雕塑。身形若隐若现在帘隙之后、藏在一身宽大黑袍下的巫女，依稀生着一张少女的脸。如她声音那般，巫女的目光亦是清澈透明，不染片翳，隔着一幕竹帘，他依旧可感觉到那清冷的目光注视。
　　“你已是第七次来了。”帘后的声音轻轻说着，带着些许无奈的叹息，“你只剩下五年阳寿，为何要将宝贵的生命都白耗在我这竹斋里？”
　　“既是命数，我已不敢再强求。”年轻人垂首敛息，低声答道。
　　“你的心愿……并非为了延命。”帘后巫女敏感的目光在他身上滞留一刻，忽轻吐出这样一句。
　　“我总是想活的人，我也怕死。”年轻人微微苦笑道，“不过您得对……那早已是不是我的目的……”
　　“你想，我跟你走？”年轻人话未说完，竹帘后便传来清泠泠的声音。年轻人如被惊电击中，全身蓦然一震。
　　然而一怔之后，年轻人即又垂下脸，低垂的眼睑下目光诚挚，轻吐一字：“是。”
　　“凭什么？”巫女语中透着冷笑，然而漠然的语声中却无讥诮，“你只有三年的命。”
　　“凭我对您的诚意。我必能给您幸福。”年轻人抬起头，望向端坐在竹帘内古琴后的巫女，目光诚挚，一字一句道，“对于您而言，三年，或者三十年，又能有什么分别？”
　　幸福？巫女微微笑了。这个孩子还不知道，她比他在世最老的亲人，都要老啊。

　　漫漫无情的时光淡逝了那些铭心刻骨的过去，连同深埋在心中的寂寞，也在山风中悄然溜走……一切的一切，都冻结为指间的冰冷。
　　久久未有回答。寂静已久的弦忽又被拨响，那双素手下淌出琴音，平缓清幽，响遏云霄。
　　在琴音中，眼前竹帘蓦地拂卷而起，黑袍覆身的巫女的面容终于出现在帘后。
　　见到巫女真容那一刻，他忽然忘记了思考。并非惊艳于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而是眼前那张清丽的少女的脸，竟仿佛是早已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叠影。从未见过的面容，却那样熟悉。恍惚自他生前，便已相识。
　　苍瘦的十指忽然从弦上垂下，巫女从古琴后抬起目光望着他，吉檀迦利峰上的山风吹刮着那一袭黑袍，仿佛在迎送这个独居幽山多年的女主人。
　　默默望了面前的年轻人许久，巫女终于轻动嘴角，那张少女般的脸上浮起一个笑容。
　　“你长得很像……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位故人。可是，当初他……没有勇气对我说出这句话。”巫女指间触碰着琴弦，天蚕冰丝制成的七根弦在她指下颤动着，发出哑涩的音响。似沾染了巫女指间灵气的琴弦，在寂寞的山风中无声地哀泣。
　　“不过……他不是读书人，而是个剑客呢。”
　　竹斋外的年轻人默然垂首无语，不知该如何应答，巫女却叹息一声，目光望向了山下，看着苍茫云雾之下，那遥远的东方，忽轻轻笑道：“可以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年轻人没有应声，只是有些拘谨地，轻轻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像你这样执著的年轻人，上吉檀迦利峰来找过我。他的名字，叫‘玄羽’……”
　　巫女缥缈的声音像是穿越了时光，目光望着山下，仿佛在冻结的视线里寻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