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桃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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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色，世莫有其二。红颜之命，祸牵生灵，殃及国祚。孽也！孽也！
——《野传•陈国•桃花夫人》
一．
翠石环佩玛瑙成堆置在堇漆描龙金案上，流光溢彩的珠石，琤琤艳华的宝器，那明耀璀亮的金光，敌不过美人唇畔轻弯如淡彩的一笑。
“不喜欢？”
天生清冷的男音，对着那屏榻上正侧睡的身影淡问。
毫无回应。
随后，哐啷啷，哐啷啷一阵响，一地碎玉断石残破弥散，四下滚着，狼狈不堪。
“你不是很爱弹琴么？”
身形微移，修长有力的指节又滑过那妆案上未曾移动的冰弦，自语似的喃喃轻音：
“这是陨国战败后献出的无价名琴，你也不喜欢？”
沉默。
突然“淙”的一滑尖锐的急响，弦被手劲生生挑断。
榻上的身影无动于衷，仍静静侧卧着，一头长长如墨缎的黑发萧散的披满半个玉榻，有几掬甚至已长长的垂曳及地。
“落华殿外的桃花开了，我着人备了酒食，带你去看，可好？”如雾色氤氲浸漫的黑夜瞳眸深如潭暮，清冷疏漠中夹着浅浅的温柔，他薄唇微扬道：“是御匠新育的桃种哦，你一定会喜欢。”
还是沉默。
“砰”的一声遽响，殿门被愤怒的搡开。又是一阵哐啷声响，插着新鲜桃枝的釉色长瓶，描着美人丹青的画轴书卷以及那满柜数不清的古玩——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凡是屋内的一切可砸之物皆被重重弃掷于地，零乱破碎的杂音，犹如他的怒气！
“够了！真是够了！寡人受够了！”男子对着屏榻如伤兽般嘶吼起来，一脸阴翳的睇向殿门外，扬声喝道：“斗期！把小王子抱进来！”
怀抱婴儿的侍者从殿门外恭身走近，垂头视地，丝毫不敢直视男子眸中狂暴的怒气。
“放下小王子。出去。”漠然的声音冷冷道。
“是，大王。”侍从为难的看着一地狼籍，不敢违背的放下了怀中估摸两岁大的婴孩，默默的退着出去，顺带关上了殿门。
男子俯下身，看着充满奶香的小小身子软软趴在地面上，正顾自玩着胖嘟的手指头儿，眸内诡光一现，柔声笑道：
“皇儿，到你母妃那里去。”
小小的黑眸若有其事的视着他一会，“咿呀”笑开，嘴里含糊的咕嘟，小胖手一张，像在要求人抱。
“皇儿乖，母妃在那里。”冷冷的手指指向屏榻，声音还是很柔：
“爬过去，让你母妃抱抱你。”
软软的小手，似无骨的小脚如粉玉雕琢，踢踢踏踏的，乖乖一步一步爬向屏榻。四下乱滚的珠玉，断裂尖利的瓷面，小孩儿不知，去灵灵巧巧的一一绕过。男子的眸子滑过一抹光亮，看着孩子小小的手触到了垂地的青丝，好奇的小眸子星星亮亮的，磨蹭着，轻扯着，软声软气的奶语着。吐字还不清晰，隐隐却可辨别像是“母后，母后”般稚气的叫唤。
榻上侧卧的身形几不可察的一僵，缓缓，缓缓的转过身来——
一朵桃花胎记，朱砂红，袅袅绽放在光洁的额面上，散着冷洌暗香；那一双明眸极美极冷，此刻却如潭染秋雾，氤氲散发着一丝丝一缕缕温暖的情绪。
素手纤纤伸出，想要抚摸孩子的颊面，一双手却更快，稳稳的将孩子抱入了怀里。
“我以为你连孩子都不要了。”冷洌的嗓音讥道。
她抬首，对上一双寒眸。
“妫儿，你想要抱抱他吗？抱抱我们的孩子？”声音残讥，却改为诱哄，有意无意的加强了“我们”两个字。
视线移向那怀里的芙蓉面，又缓缓转向那张寒玉雕成的冰容，他的声音很冷，眸子也很冷，像冰，但那粼粼隐着的亮光又是什么？
直到她有所知觉，怀中已搂紧了那个小小的身子。空虚的怀抱满了，浮悬的心安了，奶香味的小呼吸轻轻拂在她素色的衣帛上，拂来许许暖意。
不知多久，一只大手探向她的颊，她一惊，对上他莫测的眸光。
“三年了，自从来到楚国的那天起，你就没有笑过。现在你笑了，是不是代表着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清冷的幽音挟着难以言明的……寂寞？
“三年来，你没有和我开口说过一句话是为了他吗？”俊眸微侧，望向窗外那明艳的春光，唇角一扬，勾起柔笑来：
“没有关系，一年，两年，三年，我可以等。四年，五年，六年，总有一天你会开口的，是不是？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声音隐在唇里了，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默默转身离去。
朱色窗子半开，半掩着窗外桃木织锦的明媚春色。
她抱着孩子的手动了动，冷冷的眸没有泪，良久，才紧紧的将怀中的小身子更贴近的纳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
轻泠的嗓音如风声落地，一拂即过，静了静了。
杳无痕迹……
二．
“大王！”
“滚！”形同剑拔弩张的殿堂，男子森冷的眸光狂怒的吐出一言。
“大王！”须发皆白的老臣双拳紧握，仍不屈服的直声谏道：“那个妖女会毁了楚国啊！蔡、息两过皆已因她灭亡，楚国万不可重蹈覆辙了！如今民访间多在言传，时值乱世，妖孽横行，桃花夭灼，得帝而毁之！传言她一出生即额带桃花，此为大不详啊！大王请再三思啊！”
“够了！”阴沉的咆哮幽森弥散殿堂，四下静极，清晰的传来那人不怒反笑的冰凉嗓音：
“斗伯比，你想要死无全尸么？竟敢直指寡人为昏王？”
“老臣不敢。”苍老的双膝及地，斗伯比垂目于地，却无丝毫动摇的坚毅：“老臣只是不愿楚国的大好山河毁在一个女子手里。若大王能迷途知返，要了老臣的一条老命又算什么呢？”
殿堂静了很久，很久，良久以后，才听到那人一贯冰冷的声音竟覆上了一层毫不掩饰的疲惫：
“退朝罢。”
宽大的红色华袍立在窗侧，乌发垂腰，远远看着，还是那么清冷。
“他还好么？”泠泠的清嗓传出，身后高大的身形一僵，还不待有所言语，又闻她徐徐重复道：“他过得，还好么？”
那一腔因她肯开口的狂喜无端的如被冷泉兜头淋下。
她没有回身，没有看到那双眸子极快闪过的复杂情绪。
“寡人一直着专人安排他的生活，你不必再担心。”
“是么？”红唇扬起笑，眸，却是冷的。
“那个人，你为我杀了么？”
“杀了。”这次他飞快的答，又是一顿，复杂道：“你就如此恨他？”
“当然。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今日的息妫。”
“你恨我么？”身后的男音压抑的停了一下，再开口带了暗暗的哑，他又重复的问了一遍：“你，恨我么？”
她缓缓转过身面对他，缓缓眨了两次眼，不答反问道：
“你恨我么？”
他咬牙，不答。俊容微撇，移开了视线。
笑声轻轻传来，如风振碧竹，滴滴答答，是水滴坠地的声音，极轻极轻，他却听见了。
他恐惧而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
那朵桃花娇红欲滴，那双明眸幽幽如潭，那张菱唇艳若桃李。但，那不是胭脂沾染，而是血！是血！
清明的理智一刹那支离破碎。
息妫在他的大骇中瘫软的倒在他怀里，抬首，轻笑着叹息：
“赀，你还是那么爱骗我。”
唇角血污汩汩蜿蜒不断，滴在红衣上，散漫成了一绢一绢的桃花，他急急伸手去抹，却如何抹也抹不干净。
“息妫！息妫！”绝望中他只能目眦欲裂的唤着怀中轻笑如风的她。
“可恶呀，他没有说过这药服下后会死的这么难看这么痛苦……”息妫仍是笑，笑中带着小孩儿的皮态，丝毫感觉不出她此刻正承受着内脏腐灼的蚀痛，可是他就是知道。他伸手，紧紧，紧紧的抱住了她。血还在溢，他却不再伸手去抹了，他的眼静静的看着她，天地中惟存在着的她。
息妫原本盈满笑意的面容微敛，她认真的看着他，半响才道：“其实你恨我，恨我当年的不守承诺，是么？”
他深睇着她，轻道：“是啊，我恨你，我好恨你。我灭息国是为了得到你，灭蔡国也是为了你，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和我一起，息妫，息妫，我有多恨你就有多爱你……”生平第一次，有泪自眼角落下来，落入她干涸无泪的瞳眸里。
她低低的在他怀中道：“自从我出生那天起就被视若不详的妖孽，我从小被迫远离王宫，惟有乳娘陪着我长大。那个传说，我一直都知道……”她伸手去抚他的脸，一字一字的尽力清晰道：“祸牵生灵，殃及国祚，桃花夭灼，得帝而毁之……赀，你说我会毁了你吗？”
“我不在乎！”他抓住她的手，眸内隐隐泛起红雾：“什么妖孽，什么不详，都是凭空乱造！你额带桃花那必是桃仙转世，息、蔡两过被灭亦是由我，你有何错！你有何错！”
“赀，你不信神佛的，我也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这般的绝望，这般的慌乱，这般的苍凉。她的指尖滑过他的眉眼，秀眉微蹙道：“赀，你的泪真多……”轻展一笑：“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的这一生因为传说活得太累太累，你知我从不愿欠任何人，如今一死反倒如愿。把他要的全部还给他。唯有你唯有你……”
她顿了一下，呼吸略急促却极力平静：
“你还要瞒我么？息侯，他死了，我知道……”睫目一眨，眸中落满的他的泪便滑下脸畔：“这是我欠他的，还了他也好……毕竟我给他的耻辱太多了……这药是他给我的，破国的那一天他就料到……”又顿了一下，声音渐渐清甜起来：“下辈子，如果真有下辈子的话，就让我来爱你吧，我一定每天……每天都让你笑……”声音低下去时，息妫合上双瞳，走的恬静。
“傻瓜……傻瓜……”
窗子外的桃花若流云,春色融融，窗内肠断不能醒。
三．
公元前680年，蔡侯献计，联楚灭息国。
楚文王灭息后，以息侯宠妃息妫为己有。
公元前684年，楚国伐蔡，蔡师一触即溃，蔡侯被俘。
文王八年——
落华殿外桃花依旧，春光融融中，遍是少女清脆的娇笑声。
“父王！父王！”着粉衣的小女孩自殿外奔进来，拉扯那正斜卧玉榻的中年男子，撒娇道：“窗外桃花开的真好，父王给华儿折一枝桃插在鬓角，好不好？”
“好不好？”一枝桃枝攀折近前，女子盈盈而笑。“为我簪在鬓角好不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时候的他们还是弱冠的少年和初初如花的少女。
临走前，他不舍的看她一眼。
她倚着桃树，眸光依依。
等我。他说。
随即大踏步的消失在她眼前。一直，消失在她的眼底。
后来再见，她已是息侯的爱妃。三年不共楚王言。
“父王？父王？”轻悄的嗓音在唤她，男子低头，女孩俏丽的面容上言笑正晏晏而开，一朵桃花样的胎红盛开在额面上，带着幽幽冷香。
“好。”他宠溺一笑，抚着她的颊，抱起她朝外走去了。
桃木织锦若十丈软红，两个身形渐渐、渐渐的远了。只余下空气中散流的欢笑声。
往事尽散, 翩然回首，泪洒音破，零落成风。
万水千山，宿缘辗转，此情不待，追忆已空。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桃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