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与美好的关系》楚君梧桐

13、第十三章

　　结束拥抱，隋歆盘腿坐在秦鋈身侧，秦鋈也坐起来，黑暗自有它的仁慈，再一次直面内心最不易解脱的纠结，幸好有共同经历的人相伴左右。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虽是问句，秦鋈的语气淡然平和，单纯想要了解困惑至今的疑问罢了。
　　“全部忘记了吗？”
　　“记得一些。”
　　“记得什么？”
　　秦鋈沉默少许，再开口时稍显犹疑：“记得你说过的话，还有-------我杀死了我。”
　　“你认为--------那些人影真的是你？”
　　“那些人影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
　　“你觉得是什么？”
　　“我告诉自己------是幻觉。”
　　“幻觉--------。”秦鋈停顿一下，接着说：“两个不相关的人同时出现一样的幻觉，几率有多大？当时有那么一下，我眼前有光，像是照镜子，那张脸不会认错，是我的脸。”
　　“原来是真的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具体发生什么，直到现在我也无法解释，那天追悼会没结束，你独自离开，我一路跟着，到你家门口，你进屋后门没关上，我不便进去，就在外面站着。后来，屋里有让人不安的声音，我推门进去--------进去以后，很短时间，走廊灯光照进来，很多人影，整个房间都是---------你手里的刀不断刺向---------刺向其中一个人影的心脏，你不停地在喊‘杀死你’，然后，那些人影突然全部消失，你倒在地上，不动了。”
　　话音落尽，满室沉寂，仿佛触动禁忌的按钮，等待未知的后续发展。

　　“你刚才说跟着我，你在追悼会现场？”
　　“是的，我在。”
　　“什么人去世？”
　　“妈妈和姨妈。”
　　“在处理那件事的过程中，咱们有过接触？”
　　“没有。”
　　“那你跟着我---------以前认识？”
　　“八年前，你帮过我一次。”
　　“八年前？什么事情？”
　　隋歆简略讲述当年的情形，禁不住还是问：“为什么会帮我这个陌生人？”
　　“为什么帮--------想不起来了，完全没印象。”

　　隋歆记得川端康成写过，人是不断地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
　　每个人不可例外需要做好准备，大概会想不起过去，也可能对现在不满意，更或者并不期待未来。
　　许多年过去，隋歆早已明了，回忆是两面体，留存记忆的人若是正面，那必定存在抛弃记忆的反面，对于同一件往事的不对等记忆，才是回忆的真相。
　　“没关系，我记得就行。”

　　过一会儿，秦鋈无缘无故问一句：“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送她们上那架飞机？人生哪有后悔就可以挽回的事情，我不后悔，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陪着她们一起去旅行，也许更好。”
　　“我后悔了，知道出事的那一刻起，就后悔了。”秦鋈的声音终于有了情绪，说不准是悲伤，是唏嘘，或许更藏匿一丝绝望后的解脱。
　　不是你的错，谁也保证不了飞机不出事故，命运难违，隋歆想要如此劝慰，而开口时，却说道：“那些人影带来的影响，你是怎么化解的？”
　　“有人跟我说，我所在的这个世界或是空间，不是单一存在的，每个人也不是单一存在的，那些人影都是我。某种特定情况下，不同空间的我会出现在同一空间。”秦鋈语速稳定、从容，似乎在叙述一件平常之事。
　　“秦枫说的？”
　　“你认识枫子？”
　　“他曾经是我的心理医生。”
　　“这么巧？”
　　“不巧，那天晚上，他和秦豫也来了。”

　　秦豫他们什么时候进屋的，在隋歆的记忆里是完全的空白。
　　隋歆被人近乎粗暴地从地上拽起，隐隐有所觉悟，黑暗已逝，灯火通明。
　　“你们在干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歆儿、歆儿----------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秦豫的吼叫一时远一时近，仿若隔着一层幕布，她在这边，而他在那边。
　　胳膊在秦豫不加控制的手劲下感知疼痛，痛楚带来间歇性清醒，隋歆见到身旁除了秦豫，还有那个气质阴郁的俊秀男人。

　　俊秀男人单膝半跪于秦鋈身侧，双手上下触摸他的身躯，像是检查哪里有伤。
　　隋歆心底有个声音悄悄地说：刀没有刺在他身上，不会有伤的；可另有一个声音质疑：那个男人满手的血是为什么？
　　隋歆低头看自己的衣服，黑色服装分辨不出血迹，摊开手掌，掌心、手腕沾染艳红的血。
　　“他-------没有伤害自己啊，血--------从哪里--------哪里来的？”隋歆疑虑不解地嘟囔。

　　秦豫不依不饶地推搡隋歆，责难许多问题，隋歆无言以对，得不到回应愈发刺激秦豫的恼怒：“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
　　俊秀男人在一旁喊叫，秦豫不予理睬，仍旧我行我素，俊秀男人难控怒气大声呵斥：“秦豫，鋈哥伤得很重，你要见死不救吗？”
　　隋歆猛地挣脱秦豫的掌控，身子一软，跪坐在地，茫惧地对俊秀男人说：“他没有受伤，他杀死的不是自己，不，是自己，不，不是自己----------他杀的不是自己-------------。”
　　秦豫蹲下身，还要再行计较，俊秀男人一把扯开秦鋈的西装和衬衫，左胸有一处明显伤口，血流不止。
　　“鋈哥、鋈哥---------怎么了这是？”秦豫受伤势惊怔，终于顾不得再纠缠隋歆。
　　俊秀男人一边按压伤口，一边喝令秦豫：“扶起来，赶紧送医院。”
　　秦豫忙不迭帮手，配合俊秀男人一起架撑着昏迷不醒的秦鋈，急匆匆离开。

　　隋歆跪坐不动，不闻不问、不思不想，这个世界疯了，她也疯了。
　　直到一个耳光抽痛半张脸，隋歆惶惶然一哆嗦，才有意识，俊秀男人正蹲在面前，担忧地凝视自己。
　　窗外大亮，阳光灿烂，与室内灯光合力将一切阴暗覆盖。
　　“--------怎么了？”隋歆恍恍惚惚，搞不清楚，为何身处陌生之地。
　　俊秀男人平和地问：“能站起来吗？”
　　隋歆尝试起身，一次、两次---------肢体极度无力，身不由己。
　　俊秀男人叹口气，伸手扶持，协助隋歆坐到椅子上，又问：“你昨晚说‘他杀死的不是自己’是什么意思，可以跟我说说吗？”
　　“你是谁？”
　　“我是秦枫，和秦鋈、秦豫是堂兄弟。”
　　“秦鋈---------活着吗？”
　　“放心，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隋歆清晰听见心底的那根丝弦霎时崩裂的脆响，不能自已地剧烈颤抖，大口呼吸，仍然觉得即将窒息。
　　秦枫握住隋歆的双手，手掌温暖，传递一股强大的安定力量：“想哭就哭，想叫就叫，宣泄出来，不必硬撑着。”
　　隋歆第一次毫无顾忌、肆无忌惮在人前号啕大哭，如同这世间仅剩可做的事情，就是哭泣。
　　眼泪是心灵的血液，流干流尽，心灵死去，或是重生？

　　泪水渐渐止息，隋歆想要说话，嗓子暗哑，语音混浊，无奈之下，只能祈望秦枫知晓自己的筋疲力尽。
　　“回去好好休息，尽量不要多想，多想无益。”秦枫有一双洞察之眼，更有一颗玲珑剔透心，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隋歆：“我是一名精神科医生，以后若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那时候，隋歆不明白秦枫表明精神科医生身份的用意，直至后来濒临崩溃，才恍然醒悟，秦枫早已洞察她的脆弱和无助，提前开启求助之门。

　　秦鋈问：“平行空间论，枫子也跟你提过？”
　　“没提过。”
　　“你--------相信有平行空间吗？”
　　“你相信吗？”
　　秦鋈静默地凝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一会儿才说：“那些人影，并不是幻觉。”
　　“仅凭一件不可解释的事件，他就认定平行空间论？”隋歆心有不解，秦枫是个非常优秀而理性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草率地给出近似幻想的定论。
　　“其实，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枫子应该是没有办法了，不得不告诉我平行空间的存在。”秦鋈的话意颇显难言之隐。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跟我说说吗？”隋歆直觉后续事件是关键，令秦枫无法可想，不得已抛出荒诞之言。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秦鋈说：“那时候我真心不想一个人--------，自杀这件事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运气，一次、两次、三次，枫子快要被我逼疯了，现在想想，他挺不容易的，救一个求死之人，比助一个人去死，还要难上加难。他跟我说，这个世界由多层空间组成，共有103个空间，空间与空间之间虽平行不相交，但存在肉眼看不见的缝隙，当一个空间的我选择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在生命消逝的过程中，会有短暂时间造成空间缝隙动荡，不同空间的我会出现在同一空间，生命结束的一刻，除去自杀空间的我以尸体留存，其他空间的我将全部消失，不再存在。如果不想其他空间的我消失，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可自行结束生命，自杀即终极。”
　　不知道其他人若听闻这般诡谲离奇的说法，该当作何反应，隋歆只觉背脊一瞬寒凉，夜深了。

　　“自杀即终极。”隋歆喃喃低语。
　　“对，枫子说一个我自杀，其他无辜的我皆毁灭。”
　　“你后来又看见过那些人影吗？”
　　“没有。”
　　“为什么？如果自杀会引发空间动荡，那你会再次见到人影才对呀？”
　　“枫子说因为第一次我有杀死自己的行为，这个行为让我活下来，也让空间动荡在以后的自杀行为中不再混乱，所以不会再见到那些人影。”
　　隋歆感觉哪里不对，却又难以理清问题的结点，杀死自己即获救，匪夷所思的自救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