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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忽而一阵颠簸,宋隐渐渐清醒过来,睁开了眼,他挑起车帘,向车外问道:“走到哪里了?”

      “就快到了,”书童沈凉应着,抬头看了看他,又关切道:“少爷刚才又睡着了,近来很累么?”

      宋隐揉着额角,回答道:“没有,只是坐车久了,有些困倦。”他最近不知为何,常常做梦,且一旦入梦,准是颜洵,有时是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有时是两人在郊外踏青、竹荫读书的场景,更有时,竟是些朦胧悱恻,叫自己既害怕却又贪恋的场景。

      “少爷读书总是用功,也别累坏了身子。”沈凉一脸的关切,话音刚落,却又立刻欣喜道:“我已瞧见颜家马车停在门口了,”他伸手指着远方隐隐一片深宅大院,“沅生在那里等着咱们呢!”

      宋隐闻言,面上禁不住地浮上笑意,催促道:“那就快些走,别让小颜等久了。”

      沅生是颜洵的书童,年纪比沈凉小了五六岁,因为宋隐、颜洵的缘故,他们之间也相处多年,早已亲如兄弟。

      沈凉痛快地应声,一迭声地催着马,还未到门前,便听候在门口的沅生一路喊着“沈大哥”迎了上来。

      宋隐下了车,沅生向他笑道:“我家少爷天刚亮就来了,这会儿等了已有快两个时辰,宋少爷一会儿可得好好哄哄。”

      沈凉在他头上砰地弹了一下,揪着他耳朵道:“你何时胆子这么大了,还敢取笑主子们。”

      沅生捂着头,委屈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少爷都抱怨几天了,说宋少爷这次在书院住的这么久,怕是忘了回家的路。”

      宋隐笑着看他二人打闹,也不说话,径自走进门去,直直往后园中走。颜洵一向喜欢在那里等他,果然,刚转过回廊,便见一个白衣的身影靠坐在邻水小轩的栏杆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他站定脚步,静静望过去,颜洵已经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年,那精致的模样却没变分毫,更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文雅清致之气。尤其是一双眼,不似春波潋滟,倒如深山中一汪清冷的寒泉,趁着远山般如画的长眉,真叫人见之难忘。

      颜洵手里拿着一卷《李义山诗集》,半天也没翻一页,反倒是一直看着地上的光影渐移,心中兀自数着时辰。半晌,他百无聊赖地抬起头,见宋隐竟站在不远处,面上一时惊喜,忙站起身扬声道:“闲远兄,你回来了,站在那里做什么?”

      宋隐回过神,忙向他走过去,微笑道:“看你在读书,怕打扰了你。”

      颜洵冲他一笑道:“我又不是你,哪有那么用功?打发打发时间罢了。”说罢不等他开口,又欣喜道:“再过几个月便是我十六岁生辰,爹爹已经答应我,跟你一起去书院读书。”

      宋隐闻言略一怔,也喜道:“颜世伯不是一直叫你入国子学?”

      “谁要一个人跑那么远,”颜洵皱眉,“我跟爹爹说了,不教我跟你一起读书,我便不去考取功名,在家赋闲一辈子算了。”

      宋隐失笑,心里却暖意融融,又听颜洵道:“你先去给父母请安,我新制了几丸香,等你回来,我们一同品赏。”

      他们并肩一道往后堂走,颜洵自先去书房,宋隐去拜过父母,说了几句话,便回书房找他。

      颜洵见他推门进来,略惊讶道:“这么快就过来了,怎么不陪世叔多说会儿话?”

      “父亲还有事务要忙。”宋隐方进屋中,便闻到几息浮动的暗香,不禁开口道:“此次香息幽远清冷,颇有些踏雪寻梅之感。”

      颜洵如遇知己,难掩笑意道:“我正是弃用了沉、檀、脑、麝之香,而以旧竹、梅蕊、柏子等制成此香,闻之虽有些清苦,我自己却十分喜欢。”

      焚香、点茶、挂画、插花乃当世文人四雅,颜洵独好香道,每日读书时必要先焚上一丸香,衣襟袍袖之上,也常有清息浮动。两人品评片刻,为这新香取名作“寒客香”。

      正说着,宋隐忽而取出一只小木盒,笑着递给颜洵,“我回来路上遇到个卖墨的徽商,为你挑了两块儿。”

      他每次自书院回家,都要带些小玩意儿给颜洵,常常是笔墨纸砚、书册画卷,也有时是些稀罕的蜜饯果子,更甚至是发簪香囊,不一而足。

      颜洵拿着墨锭把玩了片刻,似乎颇为喜欢,兴起道:“正愁无事可做,不如现在就写一幅字来试试。”

      他说着便走到书案边,准备大展身手,宋隐便坐在一旁,耐心地为他研墨铺纸。他比颜洵年长三岁,正是翩翩少年的年纪,身上却不见半点跳脱飞扬之气,言行举止四平八稳、端方持重,虽面面周到、谦谦多礼,却总给人冷淡疏离之感。平日里也是除却读书无二事,同窗间相聚饮酒、论文斗诗,总鲜见他的身影,至于青楼楚馆、听曲作乐之事,更是从不踏足。

      只在颜洵面前,他却一贯的温和耐心,言语笑意也比平日多了不少,连研墨洗笔、铺纸理书这些本该书童做的事,他也甘之如饴。往往是颜洵作画写字,宋隐便静静陪在一旁,颜洵也从不跟他客气,时间长了,这便似成了二人间独有的默契与乐趣。

      “闲远兄,”颜洵搁下笔,颇为满意地看着刚完成的一一幅行书,冲他叹道,“还是你的墨研的好,浓淡适宜。你是不知,你不在的时候,我多痛苦,沅生真笨的要死,我干脆不假他手,自己来研,但往往等研好了墨,便没心思写了。”

      宋隐听他抱怨,不禁微笑道:“研墨讲究本多,不仅要重按轻磨、身直向定,加水时也要格外用心,要知水凉则生光、热则生沫。沅生年纪尚小,没有这份耐心也是情理之中。”

      他边说边看向颜洵的字迹,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肯声道:“小颜,你的字越来越得颜世伯风骨,我此生此世,怕都赶不上你了。”

      颜洵的父亲颜笠儒,曾官至参知政事,但闻名天下的却是书法绘画,他们小时候,曾一同跟随颜父学习书法,宋隐自是认真刻苦,但颜洵却天分奇高,不仅很快便得其精髓要领,还有一项可模仿他人笔迹的绝技,无论谁的书法,他只消看上几遍,便能临摹地有八九分相似。

      颜洵笑着看他:“还不是你的墨好,我方能写出好字。”又兴致勃勃道:“我前几日得了一块魏碑,临给你看。”

      他二人在临窗的小案前赏玩书画,一时静悄悄的,只闻纸、笔,砚、墨相擦之声,一时又笑语连连,不觉间便已是晌午。

      用过午膳,日头正好,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宋隐命人将书箱和小榻搬至园中小池边,又置下清茶、果子,与颜洵一起晒着太阳读书,好不惬意。

      午后园中极静,只有时而一声鸟鸣,或池中锦鲤偶然越出水面,惊起一圈儿涟漪,小榻后一丛瑞香,花期正盛,香息拂动。颜洵向来有午睡之习,读了一会儿书,便觉困倦。他转头看看宋隐,见他正襟危坐、专注书卷,便独自轻轻地倾身躺下,枕着一摞书册,欲闭目小憩。

      方闭上眼,忽听宋隐道:“书册太硬,枕到我腿上舒服些。”

      颜洵动了动,似乎觉得书册的确冷硬硌人,便转身枕到他腿上,宋隐衫袍间有股隐隐的书墨之香,颜洵只觉得既熟悉又温暖,舒服至极,很快便入了梦乡。

      宋隐任他枕着,眼不离书,面上虽一派的平静,心中却怦怦如擂,拿书的手上不觉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再也看不进一个字去。

      过了片刻,他听见颜洵呼吸渐沉,方低头去看他。颜洵睡颜沉静,微侧着脸,露出一段玉白的脖颈,宋隐伸出手,轻轻抚摸他墨黑的发,心中柔情倾动,满涨得几乎发疼。

      沈凉来为他们添茶,刚转过回廊,便见自家主子低着头,一手抚在颜洵的发间,隔的虽远,却也见那目光温柔的似要溢出水来,却又还似有一分隐约的悲伤。

      他停下脚步,怔怔地站着看了片刻,悄然转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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