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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场瘟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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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
山坳间的石头小院里,仟红抱着一个比自己还高的大扫帚,努力的将院里的雪堆成一座座小山。火狐毛叠得板板正正的躺在石桌上,雪白的毛随风摆动。
“呼。”仟红呼出口长气,额上一层密密的汗水闪着光芒。
抬头望向半山腰那棵老松,风慕施在那站了许久了。
“师父!”仟红的声音在山坳间回荡。
风慕施却迟迟未有动静。
直到仟红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旁,又唤了一声:“师父?”
“在雪山里,不能大声喊,危险。”
“是,师父。”仟红压低声音。
仟红走上前,发现师父的脸色不寻常,半垂的眸子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伤。
风慕施身边放着一个打开的木匣子,是他之前一直背在身上那个。里面整齐摞列着许多罐子,一只只白色晶莹剔透,瓶身如玉又如冰,瓶子装着些白色粉状的东西,且每只上面都写着字,有的两个字有的三个字。
仟红虽不识字,但她有种感觉,那些是人的名字。
她正出神的功夫,风慕施从匣子里拿出个玉瓶,将它放进身前挖好的一个小雪坑里,然后用雪填平,风慕施一个个罐子拿出来,又一个个埋进雪里。仟红不懂他在做什么,想要帮忙,于是也伸手进匣子,还没碰到罐子,就听风慕施冷声道:“不用。”
仟红的手怔了一下立刻缩回来。
风慕施拿出木匣里最后一个冰瓶,那是个空瓶,没有名字。他说:“仟红,过来跪下。”
仟红向前走了两步,跪在风慕施的身边。
风慕施见她跪的是自己,又道:“不是跪我,是他们。”看向身前一片埋着瓶子的雪地。
仟红点点头,转过身子重新跪好。
“这里埋着你的师祖、师叔祖、师叔、还有你同门的师兄……”风慕施说的很慢,声音很轻,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似的。
“仟红。”
“是,师父。”
“将来有一天我若死了,放一把火,留一抔骨灰装在这冰瓶里,就埋在这。”风慕施的语气依旧冷冷淡淡,无一丝波澜。“这是我们玄月的传统,魂归冰瓶,再深埋在冬雪之中,然待冬去春来,冰瓶会着雪一同融化,汇进江河湖海之中。正如生死之道,生于天地间,其归同然。”
仟红听的一知半解,摇摇头,“仟红不想师父死。”
风慕施望着她明亮的眸子,觉得这些话对她来说还太深,“好了,磕个头,我们回去吧。”
“是,师父。”
仟红的小脸扎进雪里,磕了个实实在在的头。风慕施起身离开,仟红也跟着起身,却发现膝盖已冻僵了,哈了口热气来回搓着。
看着脸前的雪地,她回想起以前在神河村,那时村里发了瘟疫人人都去庙里拜神,阿东却不叫她去,阿东说:人的膝盖下面有两块金子,跪下去,这金子就没了,人的头顶上有块宝玉,头磕下去,这玉就碎了。
所以,这是仟红第一次给人下跪、磕头,而且这些人既不是她的亲人亦非神明,想到这里,心底生出一丝对阿东的愧疚。
下坡的时候,夕阳铺了漫山的橘光,风慕施的影子被拉的又细又长,仟红加快步伐好不容易才追上那影子的尾巴。
突然,胳膊上传来一道刺痛,“啊!”仟红一个踉跄栽进雪里。
小脸猛地从支起来,嘴巴里全是雪,她连呸了几口,发现师父正回头看着她。仟红面上一红,顾不上胳膊的疼,爬起来向前跑。
风慕施掸了掸她膝下的雪,低声道:“以后教你轻功,练好了,就不会再摔跤了。”
冻得惨白的小脸瞬间展露笑颜。“是,师父!”
风慕施放慢步子,仟红一步不落的跟在后面。
仟红转身,望着刚刚跪过的雪坑,想到自己膝下的金子和头顶的宝玉都是为了师父,心中所有的不快和愧疚,都释怀了。
…… ……
师父给了仟红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一床一桌一案,还有一张绣屏,屏风后面有一只比仟红还要高的大木桶,里面注满里热水,雾气袅袅,将仟红的小脸熏的通红。
此情此景,仟红忍不住的掐了把大腿,感觉到疼她才相信这不是做梦。
“趁着水还热,你清洗一下,我去做饭。这里寒气重,洗完立刻擦干身子。”
“是,师父。”
风慕施走出房间,帮她合上门。
…… ……
石阁,由花岩石筑成,里面有三个火炉,分别嵌在两间卧房和正厅的墙壁里,所以外面再寒冷屋子里始终是暖的。
仟红以前总是在河边洗澡,天冷的时候,一熬就是三四个月不沾水,如今泡在温暖的大浴桶里,新奇的感觉让她难以言喻。
“洗白白。”仟红笑咧着嘴,用澡巾蹭蹭这搓搓那,忆起师父那双白净的手,想把自己也搓成白的。
蹭了许久,变成黑里透红。
直到她擦到小臂后面时,突然袭来一道刺痛,惊的她掉了手中的澡巾。
那痛像针扎似的,还连着心。
仟红伸手小心翼翼摸到手臂后的疼处,就在触到的一瞬间,眸光猛然一黯,瞬时面如死灰。
她猛地抬起胳膊,看到手臂后面一层密密的红疱,有的是白的,有些已经变成了红色的脓疱。
瘟疫!
熟悉的画面涌入脑中。阿冬初染上瘟疫的时候,肩膀上就是起了这样一团红疱,从白,到红,从一团蔓延到全身。
仟红咬着牙,用手去抓手臂上那片红疱。“我不信!不可能!”渐渐,眼中蒙上一层薄雾,她死忍着,不让泪出来。
她手中的力气愈来愈大,指甲抓破脓疱,血顺流进浴桶中。
“仟红。”风慕施在屋外唤道。
仟红猛停下动作,瞬也不瞬地盯着门缝。
“饭快做好了。”
仟红打出个哆嗦,“知道了,师父。”
许久,屋内是静默的。
仟红低头看着染红的水面,摸过脖子上挂着的一根红绳,低头眼了眼。
那根绳子上拴着一颗土灰色的珠子,是她七岁生日时阿冬送给的。说是珠子其实就是块路边的石头疙瘩,连红绳都是阿东拆了半根腰带沾着口水搓出来的。
窗外寒风呼呼拍打着木板,好像下一刻就要有人要闯进来一样。
“阿东你是寂寞了,要带我一起走吗?”
仟红攥着颈间的珠子,咬牙切齿道:“你大爷的,连我也死了,谁给你烧纸啊。”
说完,头沉沉扎进了水中……
……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山坳里,石阁烟囱里冒着飘渺的烟雾。
住进石阁五日了,仟红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烧水煮饭,米下了锅她再回屋洗脸。她日日抹黑晨起,却没撞翻过一件东西。
风慕施起床的时候,饭桌上的铜壶还是烫手的,浓浓饭香从厨房里飘出来。
他时常会感到好奇:一个九岁的孩子,什么样的生活能造出这般性格。
风慕施:“今日脸色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仟红慌忙低下头,嘬了一大口粥。“没事的师父,就是昨儿下河摸鱼,冻着了。”她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嘴,生怕被瞧见发白的嘴唇。
风慕施放下筷子,抬手想去探仟红的脉。
仟红反应过来,猛一缩手,“师父,我没事,我看着瘦其实挺壮实的。可我从小不爱吃药,吃多少甜都行,不怕齁,就怕苦。”
风慕施抬眸看着她,心道,分明是从小吃了很多苦的样子。
仟红飞快喝完粥,抱着空碗在桌边行了个礼,“我吃好了,我先去温书,昨天师父教的字我还没记住呢。”
“去罢。”风慕施点点头,看着她有些仓皇的背影。
风慕施察觉到她的气息比之前急促了,右手也变得有些迟缓,像是哪里受了伤。她刚刚说自己没有记下刚学的字,更是明显在说谎。
想到仟红不同于一般人,又是个孩子,教导起来也只能更加谨慎。
……
今天仟红学了二十六页的字,一百七十六个,随手拿起一卷《合气经论》她已能通读大半,谁能相信这是个五天前还点墨不识的乡野丫头。还不止于此,《合气经论》这般拗口和难记的书,读完一遍她就记住了,连图示上七百二十个穴位她都能默画出来,且分毫不差。
这正该是传闻中的过目不忘了。风慕施每同她多相处一天,再想想过去长辈们对自己幼年时的那些夸赞,只觉受之有愧。
仟红悄悄抬头看了眼师父的脸色,瞥见俊颜上正顶着的一双皱眉,顿生心虚,赶紧埋头练字。
突然,伤口处一阵钻心的疼,仟红绷直胳膊攥紧拳头,强忍着没出声,可血还是顺着绷带流了下来。
片刻功夫,仟红一头都是汗,趁着师父专心看书还没发现,她故意撞掉桌上的笔架,毛笔散落在地上,她猛地钻到桌子底下。
“啪!”她把一支毛笔给摔断了,恰好是屋子里唯一的一支小毫,其他的笔对于仟红的小手来说都太大了。
仟红蹲在地上,抬头睁着一双水汪汪大眼,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风慕施见此,只道:“没事,我去库房再取一支。”
仟红没抬头,只点头,继续拾散落在地上的笔。直到风慕施出了屋子,她抱着疼痛的手臂俯在地上。
直到疼劲过了,仟红直起身子一看,血顺着手背淌到地上了。这片血疱五天前还只是几个小红点,现在已是巴掌大一片,缠了布带也无用,最多半日就会被血洇透。
她清楚记得阿冬临死前的样子,全身脓疮溃烂,黄色脓水顺着四肢往下|流,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令人作呕的那股腐臭味。
想到这些,仟红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拾起地上一团废纸,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净,把纸揉成一团丢进壁炉,纸团忽腾一下燃烬了。
是啊,纸哪能包得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