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的剑》涯兮

14、第 14 章

　　黑隐娘冷冷一笑：“就凭你，只怕还换不来活死人谷。”

　　萧离恨自信地道：“我既然敢来，我就有自信能换来我想要的东西。”

　　殿堂很暗，就跟死亡的色彩一样，暗到只有几根蜡烛在风中苟延残喘地摇曳。萧离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走到了蜡烛旁，伸手挑动烛心，让蜡烛变得更亮一些。

　　萧离恨一向很自信，自信于自己将要得到的东西。

　　但世上总有人能打破他的自信。

　　黑隐娘像揭穿了他的小秘密一样，脸上浮现更自信的哂笑：“你想在蜡烛里下毒，未免太小看了我，论用毒的功夫，你还太嫩。”

　　萧离恨指尖一顿，洒到烛心的粉末还没发挥效用，蚕丝线的银光就将这根蜡烛切割成了碎片。

　　蚕丝线回到了黑隐娘的腕上。

　　萧离恨笑容显露，他很不愉快，越是不愉快，他笑得越开心，他收回手：“江湖都道黑隐娘乃用毒高手，果然不假。”

　　黑隐娘的武功不是天下第一，但不是天下第一的人，往往会有一手高招，让天下第一都成她手下败将。

　　毒。

　　她的毒出其不意，你永远不知道她的毒什么时候下的，下在哪里，就算你已经是个死人，你也还是不知道。

　　“但用毒高手往往有个致命的弱点。”萧离恨将沾染了烛液的指尖露出，指尖上竟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条豁口，红色的血液像荆棘里的玫瑰，透着死亡的气息。

　　黑隐娘贴着自己肌肤的蚕丝线上，沾染上了萧离恨的血。黑隐娘没有一丝恐慌，她坐到这个位置那么多年，她早已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你以为你的小把戏，就能让我中毒？”黑隐娘冷笑，“天下没有我解不开的毒。”

　　萧离恨接着道：“这个弱点，就是太过自信。天下有你解不开的毒，那就是我的毒血。”

　　“哦？你的毒血有何奇特之处？”黑隐娘面无惧色，反而有种看蝼蚁怎么自大的快乐。

　　“它独特就在于，它沾染上了你的毒，”萧离恨叹口气，“就是这个毒，让我内力尽失，命悬一线。不信，你提气看看，你内力是不是正在消失。”

　　黑隐娘冷冷一笑：“小子，想骗我，你还太嫩。”

　　萧离恨摇头叹气：“自信不是什么好事，它会让你死在你自己的毒下。你一死，我没有你的解药，我当然也会死，但活死人谷就是我朋友的了，你说，这是不是拿我脑袋换来的活死人谷？”

　　黑隐娘脸上表情开始松动，只因她提气发现，自己的内力就像被扎破了一个小口，正在慢慢倾泻出去。

　　但凡坐到高位的人，都怕死。她也怕，怕死的人就有了弱点。

　　黑隐娘冷冷地问：“你如何中的化骨柔肠？”

　　萧离恨啧啧叹道：“原来这毒叫化骨柔肠，如此动听的名字，却是能要人命的剧毒。”他将自己的中毒经过告诉黑隐娘。

　　黑隐娘忽而狂笑：“洛神告诉你，这毒是他在一具尸首上发现的？”

　　萧离恨道：“是。”

　　黑隐娘笑得更厉害：“那你可曾想过，尸首已是死人，如何能看出他内力系因毒尽失？”

　　萧离恨讪讪苦笑：“看来洛老头骗了我。”

　　黑隐娘道：“他一定没告诉你，我研制这毒，是为了一个人。”

　　萧离恨问：“谁？”

　　“风、无、痕！”黑隐娘忽然手腕转动，银色的细线仿佛长了眼的针飞射出去。

　　目标不是萧离恨，竟是一直不说话的秦世遗。

　　秦世遗已成天下第一剑，他就是剑，剑就是他。

　　他已不用武器，防身时或以浩然剑气，或凭枯枝残棍。

　　但现在他内力损耗过多，剑气已失凌厉之势，这里没有枯枝残棍，他没有趁手的武器。

　　“秦世遗，接着！”秦世遗退后三步避开锋芒之时，一物抛向他，他跃起接过，一回身，内力已灌注之中，将蚕丝线切成碎片。

　　是萧离恨的叶链。

　　叶链虽软，但秦世遗运起寒凝绝，便可将其变为针般锋利和结实。

　　黑隐娘的攻击没有停下，她的杀气很浓厚，从萧离恨进来开始，她就毫不遮掩地释放杀气。

　　可是她没有看向萧离恨，每一个杀招都递向秦世遗。

　　究竟她对秦世遗有什么深仇大恨？

　　蚕丝线细而透明，不将内力灌注双眼就很难分辨它的来向，丝从一根，变作两根，最后到十根，就像是织网的蜘蛛，正将猎物一点点地困入绝境。

　　每一根丝都朝秦世遗的要害刺去，只要有一根丝命中，秦世遗就会危在旦夕。

　　秦世遗面色冷峻，手挥叶链斩开蚕丝线，然而蚕丝线就像是水，碰到剑气便软化，离开剑气便凝聚成形，斩不断割不裂。

　　只要蚕丝线不断，黑隐娘就还有一百种方法杀了秦世遗。

　　黑隐娘坐在原位，一动不动，手里的蚕丝线就像是在操纵傀儡一样，有了生命一般攻击秦世遗。这是她的王座，一旦离开王座，她就失去了王者的权威。

　　而在过去的时日，她不需离开王座，就能手刃每一个敌人。

　　她很自信，自信能凭自己杀死秦世遗。

　　然而秦世遗足尖轻点，轻松避开，脚步四平八稳，气息平稳，挥链，闪避，游刃有余。他甚至就像是在跳舞一样，轻松自然。

　　诗风剑派的武功以灵巧为长，秦世遗又习得《千经》，身法可有千般种变化，躲避蚕丝线不在话下。

　　这让黑隐娘很烦躁。

　　“你斩不断我的蚕丝线。”黑隐娘道。

　　她已经乱了方寸，只有心乱的人，才会有语言来体现自己的厉害。

　　“未必。”秦世遗忽然将叶链朝空中一甩，竟似将武器扔了出去。

　　黑隐娘怔愕，就在这一瞬间，叶链在空中划了个大圆，自由旋转起来，秦世遗隔空一掌拍向叶链，叶链竟化成冰棍，冰渣如刺般从链体上长出。

　　旋转之间，叶链已成一个带刺的圆盘，随着秦世遗内力的鼓动，切向蚕丝线织成的网。

　　“嗡，”黑隐娘的指尖感受到奇异的震动，她脸色微变的瞬间，坚韧的蚕丝线竟如同豆腐一样被切成两半，松松软软地垂落下来。

　　黑隐娘面色一沉，收起蚕丝线，冷笑：“你以为你赢了？”

　　秦世遗毕恭毕敬：“承让。”

　　黑隐娘神色自若：“从你进来这里开始，你便输了。”

　　秦世遗眉头微蹙：“请谷主明示。”

　　黑隐娘嘴角微扬，露出自信的笑容：“你何不探查一下你的内力，看它是不是像被戳了一个窟窿一样，正在消失？”

　　秦世遗闭气探查了一下，没发现除了刚才损耗以外，内力有被额外损耗：“我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黑隐娘猛地直起身：“怎么可能？世上能解我毒的只有……”

　　“只有医仙洛神和绝情宫宫主冷孤弃，绝情宫已绝迹江湖，冷孤弃早已不知所踪，医仙洛神从不出谷，所以你以为天底下就没有人能解你下在蜡烛里的毒，是不是？”一直观战的萧离恨，正站在方才他挑动烛心想下毒的蜡烛旁，他用蜡烛的残肢挑了挑烛液，笑得何其无辜，“可你错了，世上还有一人能解你的毒，那就是我。你以为方才我挑动烛心是下毒，但其实我是在放解药，你太自信，我说过自信不是好事。”

　　黑隐娘气得浑身发抖，自己的得意之技今日竟接连被两个弱冠少年攻破，她如何不生气。她怒道：“你是何人？”

　　萧离恨道：“我姓萧，但我不姓萧。”

　　黑隐娘问：“你不姓萧，你姓什么？”

　　萧离恨又道：“我姓风。”

　　黑隐娘呼吸一沉，右手猛地攥起了拳头：“风无痕的风？”

　　萧离恨肯定地道：“风无痕的风。”

　　黑隐娘怒气已在眉间涌动：“你是风无痕的后人？”

　　萧离恨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是风无痕的后人。”

　　黑隐娘怒道：“你是风无痕的后人，那他是谁！”她指向一脸迷惑的秦世遗，“他跟风无痕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秦世遗怔住。

　　怪道方才黑隐娘攻击他而不攻击萧离恨，原来是将他认作了风无痕的后人。

　　他确实是风无痕的后人，但这个秘密只有几个人知道。江湖上，大都以为萧离恨才是风无痕的后人，萧离恨现在替他伪装成风无痕的后人，又有何意？

　　黑隐娘与风无痕之间又有什么纠葛？

　　他很多疑问，他从不会主动问，他知道萧离恨一定会答。

　　萧离恨忽而笑了：“长相相似，却不一定是风无痕的后人，他可以是路人，也可以是易容成风无痕的普通人。你莫忘了，鬼面君子风无痕最擅长什么。”

　　易容。所以他才有鬼面君子之称。

　　虽然江湖认他做天下第一美男子，但谁也不知道，这张美男子的脸是不是他真正的脸，所以秦世遗可以像风无痕，萧离恨也能像风无痕。

　　黑隐娘哈哈冷笑：“对，你说得对，他会易容，但是！”她突向秦世遗射出蚕丝线，“他跟风无痕一样，会诗风剑法！”

　　一物从空气中飞射出来，撞上蚕丝线，然而它就像是弹到棉花上一样，软绵绵地掉落下来，但黑隐娘的攻势因此而停下，只见从那一物触碰到蚕丝线的地方开始，蚕丝线就有如被火烧一样，一点点地融化，直至荡然无存。

　　“天凝神水！”黑隐娘暴怒，“你到底是何人！”

　　黑隐娘至此才看清方才袭击蚕丝线的是什么，是一片绿叶，叶不是真叶，哪怕上面叶纹逼真，还泛着水光，它也不是真品，而是一片四面锋利的刀。

　　鬼面君子风无痕擅易容，也擅刀。

　　看不见的刀。

　　只有死人才见过的刀。

　　但只要有传言，就肯定有活人见过他的刀。

　　黑隐娘就是其中之一。

　　风无痕的刀，就是飞刀。

　　秦世遗用的不是刀，萧离恨用的是刀，他没有内力，但出刀快准狠，是用刀的老手。

　　萧离恨捡起自己的叶刀，别回腰间：“我是萧离恨。”

　　“葬花公子萧离恨？”黑隐娘不出谷，但也听过萧离恨的名字，“你也擅易容？”

　　擅易容，那他此刻的脸就不是他的脸，所以他当然与风无痕不像。

　　“风无痕会的我都会，”萧离恨勾起唇角一笑，“他不会的我也会。”

　　黑隐娘问：“他不会什么？”

　　萧离恨道：“他不会用毒，我会。”

　　黑隐娘问：“为什么你会用毒？”

　　萧离恨道：“因为我娘是冷孤弃。”

　　黑隐娘怔住，半晌后哈哈大笑：“好、好！没想到二十年后他的后人会送上门来，小子，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的天凝神水从何而来？”

　　萧离恨答：“风无痕如何得来，我就如何得来。”

　　黑隐娘怒道：“那是他二十多年前从我这里偷来！”

　　萧离恨笑答：“我是十几年前从他那里偷来。”

　　“好！”黑隐娘欣然一笑，“干得好，你完成了我的心愿，现在你可以死了。”

　　黑隐娘宣布萧离恨死刑的时候很平静，就好像在谈论午饭吃什么一样。

　　但萧离恨却不平静，他苦苦一笑：“我活得很好，为什么要死？”

　　黑隐娘问：“我问你，你到我这里来，是不是因为你中了化骨柔肠？”

　　萧离恨答：“是。”

　　黑隐娘又问：“是不是想让我也中了化骨柔肠和你毒血上的毒，让我给自己解毒时，也给你解？”

　　萧离恨无奈地道：“是。”

　　黑隐娘道：“但你错了。”

　　萧离恨问：“哦？错在何处？”

　　黑隐娘厉声道：“我非但不会给自己解毒，还会跟你同归于尽！”

　　萧离恨一怔：“想不到黑隐娘竟是如此刚烈的女子。”

　　黑隐娘哂笑：“你以为我不怕死？”

　　萧离恨道：“我以为你不怕死。”

　　黑隐娘又道：“你又错了。在看到风无痕死之前我还不想死！”

　　风无痕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二十多年，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只有萧离恨知道，风无痕已经死在了他的手里。

　　萧离恨试探地问：“你为何想要风无痕命？”

　　黑隐娘答：“二十多年前他偷走了我的天凝神水，二十多年后他又盗走化骨柔肠和解药，你说我要不要他的命！”

　　萧离恨愕然，风无痕已死，又怎会在二十多年后的现在，盗走化骨柔肠和解药？

　　他露出笑容，他越不解他就越喜欢笑：“盗走化骨柔肠和解药的，是风无痕？”

　　黑隐娘斩钉截铁：“是风无痕。”

　　萧离恨问：“不是易容成风无痕的风无痕？”

　　黑隐娘道：“不是易容成风无痕的风无痕。”

　　萧离恨问：“为什么？”

　　黑隐娘冷冷一笑：“他用了一把刀，割断了我培养了二十年的侍女的咽喉。”

　　培养了二十年的侍女，定然是高手，可是高手却被一把刀割断了喉咙。

　　这把刀只可能有一个可怕的名字。

　　看不见的刀。

　　萧离恨面对怔然的秦世遗苦笑:“秦兄，我不知道当年我杀的到底是不是风无痕了。”